巷口有个补鞋摊,摊主是个哑巴。
这成了我们这群半大孩子心照不宣的秘密。我们畏惧他,因为他从不开口,只用粗黑的手指比划,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他的脸像一块被岁月胡乱揉过的皮革,眼神尤其凶,看人时像两枚生锈的钉子,要把你钉死在墙上。我们宁可绕远路,也绝不愿从他的摊前经过。
直到那个雨天。
体育课测验,我拼尽全力,代价是那双本就脆弱的球鞋彻底张了嘴,像两只濒死的鱼。雨水混着泥土灌进来,每一步都是冰凉的耻辱。回家必经的巷口,成了我最后的审判台。我攥紧湿透的裤脚,企图用脚尖点地,像贼一样溜过去。
一声短促如汽笛的“嗬”声,还是钉住了我。
我僵在原地,预备迎接一场无声的嘲弄。他却只是停下手中的活计,用那块乌黑的抹布,在他唯一的木凳上反复擦出一块干爽的区域,然后朝我指了指。那是命令,不容拒绝。
我坐下,像接受刑罚的囚徒。他蹲下来,不由分说地脱掉我的鞋。那只粗糙的手握住我的脚踝,触感像砂纸,却意外地稳定而温暖。他端详鞋子的裂口,像将军审视阵亡士兵的伤口,然后从一堆皮料里精准地拣出一块,比了比,又低头在他的“百宝箱”里寻找合适的线。
摊子很小,雨棚更小。为了不让我淋雨,他大半个肩膀都暴露在雨帘里。钢针穿过硬胶底时,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我偷偷抬眼,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他。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淌进深深的皱纹里,那纹路里仿佛嵌满了永远洗不掉的黑色鞋油。他的专注,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庄严,让周遭的雨声都成了遥远的陪衬。
缝好后,他并没有立刻把鞋还我。他拿起那只张着嘴的旧鞋,放在膝头,从怀里掏出另一卷更细软的线,开始缝第二层,针脚细密得像母亲纳的鞋垫。我忽然明白,他刚才的比划,是在嫌弃我鞋底的料子太差,光缝裂口,走不了几步还会开。他是在用他认定的方式,为一双破鞋赋予它不曾有过的坚固。
鞋递回来时,破损处趴着两排齐整的针脚,硬朗、粗壮,像一只蜈蚣的骨骼,托住了我全部的体面。我翻遍所有口袋,只摸出几张湿漉漉的毛票,窘迫地递过去。他看了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像驱赶一只苍蝇,随即转过身去,重新变成那座沉默的、令人畏惧的礁石。
我穿上鞋,站起身。那一刻,脚底传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稳妥。我张了张嘴,那个“谢”字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响。
后来我从邻居的闲谈里得知,他有个儿子,和我差不多大,在外地读书。他补鞋,一针一线,缝的是一个人的学费与前程。
我再也不怕那条巷子了。每次经过,都会喊一声“伯伯”。他从不回应,顶多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模糊的“嗯”。但我知道,有些善意,震耳欲聋。它不必依托于任何和煦的语言、动人的微笑,它可能就藏在一张冷硬如铁的面孔之下,藏在那雨水中沉默的半个肩膀里,藏在那些粗野却无比结实的针脚里。
那双鞋我穿了很久,直到小得再也穿不下。鞋底,始终没有再张开过口。它沉默地托着我,走过青春里许多泥泞的路。它让我懂得,世间最厚重的友善,往往披着最粗粝的外衣。它不言不语,却为你把脚下的路,一针一线,缝成万里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