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昭坐在一张欧式的白色大床上,这是一间西式装潢的房间,有着传统的壁炉,挂着田园风光的油画,窗外阳光灿烂,清风徐徐掀起白色窗纱。她穿着一件纯白的西式古典晚装,庞大的衣裙下摆拖在了赭色的花纹地毯上。
她推开房门,是一道向下的楼梯,顺着楼梯而下,走到了一间有着圆桌和躺椅的客厅,落地窗台边白色的流苏长披坠地。她想要离开房子,推开了一扇房门,看见了大门的玄关,换上了白色高跟鞋,旋转着门把手,走过了门槛,没有看见绿树碧草,而是又进入了一间红木家具的房间。雕花木椅摆在床边,朦胧的黄布窗帘,光滑的深红杉木地板,床边的柜子上竖着一张黑白的老相片,有着母亲和父亲年轻时的合影。她一回身,又看见了一道向下的楼梯,走下楼梯,是一间狭小的客厅,仅摆着一张小方桌几张凳子。
她推开了向外的门,却仍然是一个房间,简陋的搁着一张木板床,玻璃的木窗向外开着。她不断地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在一间又一间不同风格的房间内来回地穿梭,她恐慌地想要寻找出去的路,然而那一扇扇门后,依旧是一个个房间。她想到了想要找谁,于是喊着原恺阳的名字,这时一间门打开了,一个陌生人走进了房间,朝她看了看,便又擦身而过。
她怯怯地从这扇门中走了出去,看见了蓝天,白云,绿树和一条山间的河流,背后的小楼被群山包围着。她沿着河岸向着上游走去,衣裙的下摆在泥地上拖过,迈过青苔,绕过灌木,穿梭在油桐、漆树的树干间,小河水势暴涨,渐渐地,河岸变宽了,漫过树林的边界。她爬上一道小坡,听见了隆隆的水声,看见不远处,天空破了一个洞,黄泥水倾注而下,卷着滚滚浪潮汹涌而来,她马上远离河岸向着林子深处跑,没跑多远,就撞在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上,无法再前行,她仰首而望,发现并不是墙看不见,而是林子的景色,包括天空都绘在墙上,她怕打着墙壁,奔腾而来的黄泥水将她卷入,吞没,翻滚着……
“乘客们注意,乘客们注意,我是本次航班机长,因美国方面拒绝我国飞机入境,本次航班将被迫返航,于10月15日早晨7:30回到申川机场。请保持秩序。”
李沐昭睁了睁惺忪的双眼,看了左手的卡地亚手表,飞机起飞了将近一个半小时,不少乘客还正处于睡梦中,但航线的改变还是引起了一阵骚动。广播被重复了五六遍,一开始的躁动和吵闹,逐渐地平息了。空乘安全人员仍在紧张注视着现场的情况,空姐忙于安抚乘客的情绪,一遍遍地用亲切的微笑和温和的语言告诉大家:“一切都会好的。”
李沐昭坐在飞机左侧座位中间的位置上,右边的黑皮肤小伙子仍在和空姐强调着“I’m US citizen,Why?”
“Why?”她心中暗暗地质问自己,为什么那么草率地答应父亲离开,为什么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走,昨天又莫名其妙地回去,望着IPAD屏幕上原恺阳那张坚毅的脸,用手指肚轻轻地磨过,似又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她想起昨日中午那告别的一幕,克制不住那种想要听到他挽留的渴望。如果他说了不要走。自己还会走吗?李沐昭合上了盖子,靠在了座椅上,不愿再看,不愿再想,闭上了眼。他什么都没有说。
耳边仍然传来黑人小伙快速而饶舌的美国俚语。
因返航的航班较多引发的问题,李沐昭乘坐的航班又在申江市上空盘旋了将近半个多小时才准许降落。
拿回了行李箱,走出了机场大厅,李沐昭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昭昭,你终于接电话了,应该是下飞机了吧。我已经到机场了。”
“爸,你怎么知道我没去成纽约。”
“这件事等会再说吧,你现在在哪里,我过来接你。”
“等等,让我看一下,我在二号航站楼国际到达通道D71出口处。”
“好,我马上过来。”
李沐昭握着手机,暗暗地下定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和父亲说清楚。
……
车子行进在机场高速上,李沐昭坐在副驾驶座,偷偷地瞄着父亲。他头发乱糟糟的,也没打理,衣服还是穿着昨晚送机时的那套西装,一点不像往常那个严谨、绅士的父亲。
“爸,你昨天没回家?”
“不,我是到家的。一进门,就接到小何的消息,说是机场那里收到通知,美国已经拒绝我国飞机入境了,我想着你的航班肯定到不了了,心里着急,就赶来了。”
“你都没睡吧,累着了怎么办,不是说今天还要出差了吗。”
父亲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本俊朗的脸上,松弛的皮肤挤出了一道道皱纹,看似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急着把你送出国吗?”
“不是说让我去美国工作吗,到时候拿绿卡定居美国。我在想,不是说领导干部不是子女不能定居国外的么?”
“其实,我也厌倦了,这次打定主意退下来,以后就专心做些学术研究,也想让你过得好点,多陪陪你,我也知道,你在这里并不开心。”
“你都知道了么?”李沐昭垂下眉毛,低着眼,轻撵着手机上吊饰。
“我的乖女儿,什么时候瞒得过爸爸啊。”父亲抚着方向盘,若有所思地说,“那个小伙子啊,不是简单的人,你跟着他,真的好吗?”
“我不知道,但是……”
“但是你就是喜欢他是吗?”父亲望了一眼她,摇了摇头,“你忘了你妈为什么要离开我么?”
李沐昭有些难受,母亲走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学生。
那天,下着雨,母亲在司机老王的帮助下,将行李一件件装上了车,她下了课,撑着伞站在路边,父亲不在。母亲吻了吻她的脸,和蔼地笑了笑,就走了。之后,在一些正式场合,也见着母亲几次,她和一名美籍华人结了婚,脸上多了些皱纹但也常挂着微笑,不见了那种忧郁和怨恨。她过得很好,比与父亲在一起时过得好多了,快乐也多了。
父亲始终没有再结婚,一直对母亲的离开耿耿于怀,但是,自从那天离开之后,母亲再也没有回来过一次,哪怕来看看自己。
父亲哀叹着:“唉——我欠你母亲的太多了。她曾经也像你一样清纯、善良、美丽,像一朵栀子花一样,纯白无暇,一尘不染。她放弃了第一批选派出国留学的机会,陪我考了京大,那时候我觉得我会永恒地爱她,一生一世守护她的幸福和快乐。但是,那时我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拼事业、拼前途,聚少离多,家里没有了快乐,没有了温馨,只剩下了埋怨和争吵。唉,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和原恺阳已经没有关系了。”李沐昭半垂着眼轻声地说道。
……
车开了近一个小时,从机场回到了申江市中心城区,从高架上下来,走小路,穿越老城区,碾转到一个新开发的大门前。这个基地高墙竖立,拉着电网,高台上几名军人来回的进行巡逻,高亮度的射灯不断地环照着周围。高大的铁门由四名普通军人和军官看守,年轻军官上前来敬了个礼,并示意出示通行证,在检查了通行证之后,看了看李沐昭,非常有礼貌地弯着腰向父亲说:“您好,首长,按照特别预案规定,作为一级警戒区,只有持通行证本人可以进出。”
父亲试图交涉,以严厉地语调说:“这是我女儿,我有通行证。”
“非常抱歉,首长,您女儿不能进,这是命令,我是军人,必须执行。”
“我和你们的司令员已经说过了,我现在可以打电话和他确认一下。”
“非常抱歉,这就是我们司令员的命令。请予配合。”军官又十分严肃的敬了一个礼。
李沐昭见着那些荷枪实弹的军人严肃的表情,知道即使是父亲,也没法通过这一关,但她心里捣鼓着疑问,为什么父亲要带她到这里。
父亲打了电话给司令员,但是得到的结果只能让他放弃,他朝着李沐昭勉强地笑了笑说:“没事的。”随后向后倒着车,退了出去。
看着父亲的眼神有些失落,李沐昭试着想要询问刚才的问题,说:“爸,我们怎么不回家?”
父亲收起了那失落的表情,强颜欢笑,答道:“正好,想带你去见见我的老朋友。看来老朋友也不待见我啊。”
“那我们现在回家了吗?”
“回啊,对了,我已经请了假,打算休息两天,好好陪陪你,我们回南山区的别墅。”
“你这样一夜没睡的,不如先回市区的家里休息会,待会再走吧,我也给你准备点饭,不要饿坏了肚子。”
父亲摇了摇头说:“真没事,饿不着,等到了别墅,再吃也不迟啊,你看,都快要中午了,过了饭点了,也就不觉得什么了。”
李沐昭从包里拿出了一小包蛋糕,撕下一小块,用芊芊细手捏着硬塞进了父亲的嘴里。
“你总得吃一点,以前老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这老胃病就是这样折腾出来的。特别是妈不在了后,你也就更没了个准,把身子折腾坏了,谁来让我孝敬啊。”
父亲嚼着蛋糕,看着车前方的路,眼睛似有点闪着泪。
李沐昭也没多说什么,一块一块的喂着父亲,像当年病榻边父亲含着泪一块一块喂她那样。
……
过了速川区地勺桥路口的时候,车速明显慢了下来,前方尾灯一片红,车子慢腾腾的寸步难移。无数人焦躁地摁着喇叭,车鸣声一阵混乱,像是到了一个工地,各种噪声齐聚。没等他们的挪几步,后面的车又顶住了他们的车尾,整个高速路汇成了车的河流。
就这样在车上磨了一个小时,也没走过一个道口。
李沐昭也有些焦虑,心里急急的,没有目的地摁着手机,看着各种消息,翻阅着朋友圈里传着的各种谣言。有些说是恐怖分子袭击,已经攻占了虹浦区、北卫区、洋山区这三个申江市东北部靠海的地方,军队现在正在与恐怖分子激烈交战中。有些说是发生了战争,外国部队从申江市东北部登陆,使用了化学武器,造成了大面积死亡。有说是瘟疫蔓延,不可遏制,也没有解药,死亡率高达97%,东北部三个区的人已基本死绝了。也有的消息,李沐昭的心跳扑通扑通地加速,她看见原恺阳在朋友圈发的消息:死人复活了,会生吞活人,请大家保重。他分享了一张从上往下俯拍的照片,照片中一群面目狰狞、脸色惨白泛青、两眼血红、歪着头、垂着手的人站在走廊中。
李沐昭把照片给了父亲看,父亲顿时脸色也发青了,一语不发,故意避开她的视线。
“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究竟怎么发生的?”
“没人知道。”
李沐昭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连握着手机的手也在抖着。她心里想着原恺阳,想着他那张照片,顿时脸色煞白,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突然想到了他留下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她喃喃地叫了声:“恺阳。”于是发了疯一般拨打着他的号码。
恺阳,恺阳……
她心里担忧着他万一不接电话,是不是……
这时电话被接通了。
“喂——小昭?”
“是我,恺阳。”李沐昭觉得自己这时候一定是哭了出来,“太好了,你还活着。”
“你怎么哭了。”
“我怕你出事?”
“别傻了,姑娘,我会有什么事?”
“听见你声音就好。你在哪里啊?”
原恺阳沉默了一会,接着说:“你到了美国吗?”
李沐昭捂着听筒口,静想了下,回答:“嗯,刚到。”
“你在那好好生活,别担心这里。”
“不,只要你……”她突然想脱口而出的话,却梗在喉咙里,始终没有说出。
两人静静沉默不语,原恺阳打破了沉默:“你安心在美国生活吧,不用太挂念。”
“你知道……”
“我都知道。”
“可是……”
“我现在和一个女孩在一起了,一直没告诉你,对不起。”
这时听见手机里传来一声年轻女子嗔怒的话语:“原恺阳,你怎么乱说。”
李沐昭忙摁掉了电话,眼泪像断了线似得,流满了两颊,沾湿了衣襟,她用头顶着车窗,无助地看着昏暗的天,任凭泪水肆流。
父亲哀哀地长叹了一声:“唉。”
……
又过了两小时,终于从河阳北路道口下了高架。父亲见高架堵成这样,还是决定走地面。从河阳北路道口下来后,沿着河阳北路一直往西行驶。
“昭昭。”
“嗯。”
父亲只喊了声,却没有说下去。虽然身边只有他一个最亲的亲人,但是总是一个人面对成长的李沐昭而言,父亲又怎么知道她的心事呢。她无言地望着窗外,望着昏暗的天空,望着……
乍然,一团黑影掉在了右边车道上一辆红色轿车的前挡风玻璃上,红色轿车方向向左一变,撞在了他们车的右后轮上,整辆车子失去了控制,一个旋转,车子被撞得侧翻了过来,李沐昭在车内顿时被震荡的头晕目眩,眼见着各种物品全飞在了眼前,突然“砰”的一声巨响,车子撞上了左边的高架桥墩,翻起的车子又重重地回落到地上。李沐昭看见世界变得血红,一个个黑影不断从高架上掉了下来,有着一张张人的脸……
“砰”。
“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砰”……
故事小记:一个世界如何毁灭的,我想应该不会是一瞬间毁灭,总是有一个进行的过程。人类有强大的自救能力和抵抗灾难的能力,如果能将世界的毁灭与人类的抵抗的过程写出来,肯定会很有意思。毁灭的过程就是走向绝望的过程,谁都难以接受曾经的美好,毁灭的如此迅速,却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