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木门上的铜锁又挂了一年,青绿色的锈迹像长了霉的饼干,把双鱼纹啃得只剩半截。去年清明扫墓时,姑姑塞给我把钥匙:"去看看吧,你奶走后就没人开过。"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齿轮还响——原来二十年没推开的,不是这扇木门,是心里那道上了闩的坎。
这把锁是奶奶嫁过来时的嫁妆,听她说当年爷爷用三斗小米换来的。铜锁被摸得发亮,唯独双鱼眼睛的凹处总积着黑垢,像奶奶老年斑密布的眼角。她生前最爱坐门槛上擦锁,鹿皮布蹭过铜面的沙沙声,和她哼的《茉莉花》一个调调。有次我问:"锁着啥呀这么宝贝?"她往锁眼里塞了片晒干的橘子皮:"锁着你爸小时候尿裤子的事呢。"
后来我才知道,锁梁上那道月牙形的疤,是父亲十二岁爬树摔下来时,钥匙砸出来的。那年奶奶抱着他哭,眼泪渗进锁缝,把橘子皮泡成了深褐色。我第一次摸锁上的锈粒时,正读初中,和父亲吵完架躲进老屋,指尖的粗粝感突然让我想起奶奶临终前的手——她关节炎变形的手指,和这锁芯里卡住的弹簧一样抖。
在奶奶的针线盒里找到钥匙时,它已经磨得只剩半截,缺角处泛着暖光,像极了奶奶笑起来时缺的那颗牙。插进锁孔的瞬间,齿轮空转的"咔嗒"声,让我想起某个冬夜在走廊听到的缝纫机声——那年奶奶给我缝棉袄,踩坏了台板,就着走廊的灯修机器,"咔嗒咔嗒"响了半宿。
"啪"的一声,锁梁弹开了,门轴"吱呀"着吐出二十年的灰尘。阳光涌进来的刹那,我看见奶奶的缝纫机上盖着块红绸子——那是她给我准备的嫁妆布料,上面用"牡丹牌"粉饼画的花,被虫蛀得全是小眼。红绸边角还别着枚铜顶针,我戴在手上,刚好卡住无名指的关节,就像她当年给我量尺寸时那样。
推开木门时,积了二十年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落得我满头满脸。墙角的木箱滚出个铁盒,里面是奶奶的老花镜,镜片裂了道缝,却把阳光折射成彩虹,投在1998年的全家福上:父亲的手搭在奶奶肩上,她手里正攥着这把铜锁,锁梁的影子刚好遮住父亲笑出的皱纹。
我把铜锁挂在新家门把手上,每次开门都能碰到。上个月下暴雨,我发现锁孔里渗出水珠,亮晶晶的——是奶奶塞进去的橘子皮渣,被雨水泡发成深褐色的碎片,混着铁锈流出来,在门垫上积成小堆。今早一看,堆里竟长出了嫩芽,弯弯曲曲的像极了锁芯里的弹簧。
现在每次回家,钥匙插进锁孔时,我都会想起奶奶往锁眼里塞橘子皮的手。她大概早就知道:锁从来锁不住时间,却能记住谁曾用体温焐热过铜面;门也挡不住风雨,却能在推开时,让光把二十年的灰尘照成会飞的金屑。就像那株从锈孔里钻出的嫩芽,它不知道自己是橘子皮的种子,还是奶奶掉在锁上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