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但不能忘记》第一部 《白 土 地 》 (连载12)

原创 于艾平 作家于艾平

一个孩子闯了祸,唯一保护自己的办法就是装病。

我弄巧成拙,像个霜打的茄子,一回到家里就装起病来。母亲以为我不舒服,摸摸额头不热也没在意,她整天心事重重地写检查,顾不上我了。以后将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看棚人会告发父亲的。那个年代是告密的年代,人人都为了表现自己去告发他人,揭发告密空前盛行,成为时代的风尚。我偷大字报的行为,比淘气闯下大祸还厉害,自己竟敢做出这等事,实在是个大错误。我陷入深的的烦恼之中,同时又感束手无策,提心吊胆等待着事件的爆发。第一天晚上没有动静,父亲下班只字没提他贴大字报的事,只对母亲说,那批被他们撵走的化工学校实习生又杀了回来,看情况要掀起运动新高潮。他和后勤科谈过主动换房的事,准备从前院搬到后院的一间半房住,腾出大房子给人口多的工人家。母亲认为父亲做得对,一家人安安生生,房子大小算不了什么。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躲在家里不敢出去,空气里弥漫着危机和隐秘的冲突。祸已闯下来了,有什么办法补救吗?当然没有,毫无办法。母亲下午去办公室交检讨书,回来时神色大变,做饭时手都颤抖。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紧张,但感到发生不幸了。父亲铁青着脸走进家门,气氛很沉重,母亲在厨房里炖上菜,到小卖店为父亲打酒去了。父亲没鼻子没脸冲里屋喊道:

“艾平,你过来。”

我一听他叫腿都软了,慢腾腾走到外屋,装傻卖呆:

“爸,干什么?”

“把脊背转过来,你干的好事。”

“我咋的啦?”

我垂下眼睛,又抬起头来,一面应付他,一面准备往床底下钻。父亲勃然大怒,一把将我夹在胳肢窝里大头冲下摁住,抡起巴掌打我的屁股。我在他铁钳子般的臂膀中动弹不得,大声哭叫:“你凭什么打人?”

“你给我丢人!”

父亲从没有过这么震怒,这么不要命地打我,那股子狠劲不把我打死就不肯罢休。现在我还记得,他分明是在发泄某种情绪。我被打急了,小狼一样张开牙齿咬住他小腿肚子,说什么不松口。父亲一脚把我踢到床边,我就势往床底爬去,动作慢了一步,他抢上前来抬脚踩住我的腿部,拳头雨点般落在儿子身上。姐姐妹妹吓傻了,从里屋跑出来抱住爸爸的腿哀求:

“爸爸,别打啦!”

父亲甩开女儿,继续痛打我。

姐姐把住父亲的胳膊大喊:

“妹,快去喊妈回来。”

妹妹哭着跑出去找母亲,父亲竟回手给了女儿两巴掌。我结结实实挨了父亲一顿胖打,这是他打我最狠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直到死我都不原谅他。母亲冲进家门,放下酒瓶一把推开父亲:“你疯了,下这么重的手,艾平怎么啦?”

“你别管,他惹了祸,还装病,气死我了。”父亲仍不住手,“打死,也不能留下个犟种!”

母亲抬起胳膊护住我,父亲的拳头落在她的手臂上。

“疼死啦,于渭生!”母亲素以善于克制为荣,是爱与慈悲的化身,极少发火,这下按捺不住喊叫起来。“你打吧,打吧,于渭生,你打死他好了,我走。”

“你说什么?”父亲一下被镇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你再打,咱们就不过了,”母亲说,“我领儿子走。”

“你这是为什么,去哪儿?”。

“你管不着,这日子还有法过吗?”

父亲一下子抱住脑袋,坐在床上,半晌才哼哼唧唧说:“你不能走,我是教育孩子。”

“那好,我不走可以。”母亲揉着胳膊,缓和道。“我问你,为什么打他,净拿孩子出气?”

“他偷东西。”

“什么?你说什么?”

“偷……”

“大字报是不是?”母亲平静地接上话头,“我在二楼的大字报上看到了,孩子是好心,你委屈他了!”

“妈,我不偷偷,”我爬起来,扑在母亲的怀里抽泣。“爸不听你的话。”

一石千层浪。母亲的担忧不幸言中,我们的生活上空笼罩起阴云,一场杀身之祸已逼近父亲。造反派意在引蛇出洞,请君入瓮,父亲一时冲动,自投罗网。他那张大字报于事无补,反使事情变得更糟,招来横祸,两天之内办公楼里又换上一批矛头直指父亲的大字报,揭发保保臭老婆抵制文化大革命,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指使儿子偷大字报破坏群众运动。工作组勒令父亲停职反省,数不清的眼睛都在窥探,等着看一出好戏,这就使他处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父亲心里不痛快,回家“窝里斗”拿儿子撒气。那天晚上,一家人谁也没有吃好饭。父亲把我打得半死,母亲的胳膊打青一大块,我咬破他的小腿肚子。父亲喝掉整整一瓶六十度老白干,母亲没和往常那样劝他少喝酒,一声不吭坐在旁边斟酒,有意让他借酒消愁。

父亲酩酊大醉,吐了一桌一地,他的下巴又一次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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