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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清荷在八十七岁的时候，身体就突然衰弱了，她双腿关节疼痛，几乎强忍着才起身，一天几乎只做一顿饭，董清枝九十多岁了还是很健康，他每天都到董清荷这里来等着饭，但一天可能也只能等到一顿，运气好的话，有两顿，董清荷给他的白米饭里面伴着白糖，这样就糊弄了一顿。而她自己，有时候就弄点芋头吃，可以保她一天了，她拿了一把小椅子坐在走廊上，俊烈的太阳将她的脸晒的黑红黑红的，她看着门前的田野，有时候走过一些人，她热情的招呼，然后端出一把椅子，让人坐一下。
这次是那个小时候在董清荷家做工的人，他说：“三嫂，你身体好吧，你老有福气，几个子女都在外面有房有车，过得好，村里就数你家最好了。”
董清荷笑着说：“你家儿子也有本事，也在外面，还经常接你过去享福，我几个孩子就是他们努力，过日子罢了，我身体也不行了，腿疼的很，动不了。”
那个老人又说：“年纪大了蛮，你应该享福才对，现在还在种地，舅爹这么大年纪了还跟八十岁一样这么健康。”
董清荷笑着说：“现在还能动一点就干一点，搞点菜籽油给让他们回来的时候吃，家里的油是好油，外面的不能吃。”
这一年夏天的时候，红花给董清荷打电话，董清荷有气无力的接了电话：“喂，哪个哎”
红花听到董清荷的声音说：“老娘，是我，红花，你怎么了，听声音好像没有什么力气。”
董清荷扯着嗓子说：“没事哦，有点感冒，你们还好吧？老二生了二胎了吧，小孩长得可爱吧？”
红花跟董清荷寒暄了几句，就打电话问邻居，邻居告诉董清荷说：“我有几天没见到她了，看着气色不太好，老是喘气，这段时间估计得了流感了。”
红花问：“那她还能吃得下饭吧？”
电话那头说：“你老娘就是作孽哦，一天不知道吃不吃得下一顿。”
年近六十的红花，心事重重的回了老家，看到自己老娘虚弱的样子，感到无比心酸，董清荷见红花回来，她佯装生气的说：“又没有什么事，你回来干什么呢？过两天大顺子就回来了，他刚好暑假没有什么事。”
红花也很生气的说：“你都吃不下饭了哎，天天喘气，我能不回来啊老娘。”
大顺子回来的时候，带董清荷去村里医生那边去挂了几瓶吊水，董清荷还是觉得浑身无力，医生给她听了下心脏，他跟刘志顺说：“应该是心脏不好，老年人等到一定岁数了都是心力衰竭，说不定随时都可能就去世了。”
红花跟刘志顺说：“这怎么办呢，要不要把老娘带到市里面医院去检查下。”
刘志顺说：“这么大年纪了，又有什么用呢？现在她做不了饭了，需要人伺候了。”
刘志顺将董清荷的情况和刘志安说了下，刘志安说要他带董清荷去医院，但是董清荷自己不愿意去医院。
她说：“就是年纪大了而已，没有什么力气了，去什么医院，需要花钱，我不去医院，就村里医生开点药就行了。”
接下来几个子女就商量怎么安排人照顾董清荷的一天三顿了，董清荷有时候会呕吐，喘气，心脏跳的很快，但是她忍着不说，就是怕自己给子女添麻烦，但她已经动不了了，所以也不得不麻烦他们。
前两个月刚好是暑假，刘志顺在老家县里做生意，暑期他空闲了，所以他和他每天做好两三顿饭给董清荷送过去。后面红花接手了，但因为家里有事，一个月后刘志安回到了老家，将母亲董清荷还有舅爹带到了浙江湖州。
那边他种田的地方有几间闲置的房子，他每晚陪在那边，小美也每天早早过去伺候，董清荷的身体和心情在那几个月里没有什么异状。小玲和丈夫，还有小杰每两个礼拜的周末都从另一个城市开车回去看望董清荷，董清荷看见她们回来，很开心。她们会坐在一起讨论过去的事情。
“奶奶，你小时候是不是小姐，那时候是你家日子好过一些还是爷爷日子好过一些？”
“是的，我家爹是地主，家里有产业，日子比一般人好过一点，你爷爷家兄弟姐妹多，穷，吃不上饭。”董清荷会笑着回答。
“那你为什么会嫁给爷爷？”
“条件好就会挑蛮，别人来讲不愿意，年纪就挑大了，后面我家也不好了，给你大舅爹赌钱败光了，然后你太太就带着你爷爷来了。”
“大舅爹是不是要饭的？我记得小时候大舅爹好长的胡子。”小玲开着玩笑问。
“他也是苦命人，年纪大了就要饭了，之前讲了个二婚的老婆跑掉了。”
“什么？大舅爹还有老婆的么，那他们有小孩么？”、
“那个女的带了个儿子，你大舅爹对他比亲的还好。”
“那我怎么重来没有看过，他跟两个姑姑联系么？我从来不知道大舅爹还有个继儿子，怎么都没见过他来上坟。”
“孬子，继儿子蛮，后面跟他妈妈走了就没有回来过了。”
“好吧，奶奶过去日子苦噢，好多小孩都养不活。大姑本来不是大姑对吧？”
“嗯，你有个大大姑，还有个四姑，都小时候死了，一个过天花死了，一个被猪拱死了，都没有几岁。”
“好可怜，那我每年清明的时候好像都没有祭拜过。”
“埋在田埂上了，都看不出来坟了，有些土包也被猪拱了，记不得哪个位置了。”董清荷好像在说一件很久远的事情，没有悲伤，没有怅惘，董清荷有时候也会打趣小玲的老公，她会憋出一口普通话，看着小玲的外地老公，说：“你怕不怕老人家，听得懂我们家的话没有。”
然后小玲老公会：“啊，听得懂，不怕的奶奶。”
董清荷就会张着嘴笑，说：“嗯，他说他听得懂。”
小玲说：“奶奶，你现在还喘气么？有没有不舒服，带你去医院吧！”
“喘气有时候喘，这段时间不喘，不去医院，去医院好麻烦。”
小杰还没有娶亲，董清荷嘴里最常念的就是：“该找了，年纪大了蛮，你们都帮着找哎，我还不知道能不能看得到。”
小杰都会安慰董清荷说：“奶奶你放心，找得到的，你现在好好的，能看的到的。”
“不行了小宝，年纪大了蛮。”
“没事的奶奶，心态要放好好的，现在有人照顾你，你少跟舅爹吵架，不要浪费力气。”
“小宝，不吵架噢，谁管那个孬子。”
但是董清荷看到董清枝在一旁抽烟，就会喊：“孬板子，钱花不完啊，一天到晚都抽烟，吃饭了!”
快要入冬了，温度突然骤降，她喘气很厉害，走路走不了两步，小美发现董清荷这几天吃饭的量不多，她问董清荷：“娘，你这几天是不是不舒服？带你去医院吧。”
董清荷说：“没事的，等你们田里面忙完了，给我买点治喘气的药。我不去医院，年纪大了，去医院没有用。”
小美看这个状态打电话让小玲他们周末回来，带董清荷去医院，那是董清荷第一次进医院，医生让他们去了急诊，当董清荷躺在急症室里面，护士在她那些看不清脉的手臂上，扎下一个又一个孔时，董清荷抿着嘴。
扎针的时候医生会问：“什么名字？”
小玲拿着奶奶的身份证，回答道：“董清荷。”
小玲看着董清荷坚强的样子，突然感到很心疼：“奶奶，疼吧，没事的，等抽血化验下，等下就可以住院治疗了。”
“真的是头一回的事，我这一辈子都没生过病，没想到老了还生病了。”
“没事的奶奶，治疗了就不喘气了。”
“老了，年纪大了，没有用了。死了就死了。”
“奶奶，病可以治的好的，好了就好了，不会死的，医生说你这个没有事情的。”
董清荷插着针孔的手臂，开始泛紫，她背对着小玲，要睡觉了，她弱弱的嘀咕了句：“医生说的话都没有用噢。”
小玲看着年迈的她，仿佛她不是小玲的奶奶，像是一个小孩，但又很坚强和隐忍，小玲拍着那个哼哼唧唧的小孩，小孩在药水的治疗下渐渐睡着了。
刘志安在家里忙着农活，他看见舅爹在躺椅上晒着太阳，他说：“舅爹，奶奶生病住院了，你知不知道。”
董清枝回答：“都是骂我骂多了，报应蛮，坏事做多了，把我四五个老婆都赶跑了。”
刘志安笑着摇了摇头。
小玲请了一周的假照顾住院的董清荷，董清荷治疗之后，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她看到病房里面来的人，就会主动打招呼，看到护士来，也会伸着耳朵听她们在说什么，她总是重复说一些话：“老了，没有力气了，看病没有用。”
但当别人问她身体怎么样的时候，她却又点了点头说：“医学真好。”
护士来查房的时候，以及给她挂盐水的时候常问的问题是：“什么名字。”
小玲立马回答:“董清荷。”
董清荷最关心的事情是医疗费能不能报销，她总是让小玲去开单子。
“小宝，付的钱你找医生开好发票噢，带到老家去报销，村里能报销。”
“奶奶你没有交医保，报销不了的。”
“村里六十以上不用交了蛮，你问问村里，说奶奶年纪大了，让他们行行好，帮帮忙。”
小玲假装答应了，这几天小玲给董清荷梳头，剪指甲还有帮她在病床上接尿，小杰一到休息也回来看望董清荷，跑来跑去，陪董清荷聊天，病房里面的人都说一看就知道两个孩子是董清荷带大的，这么孝顺。
红花从外地也赶到医院来了，她这一周晚上都在医院里面陪护，因为董清荷不能下床，只能在病床上接尿，小玲和小杰帮着接了几次，但是董清荷每次都很不好意思，红花来了之后她安心许多。
“董清荷，明天可以出院了。”来查房的医生告诉小玲他们。
董清荷躺在病床上，对着小玲说：“真的是头一回事，生病了，还把你搞的要死。小宝，发票那些要开好哎，收起来，明天出院了，后面还要带回去报销。”
小玲按着董清荷的手，说：“没事的，我还好的，知道的奶奶，你睡一觉吧，这些事不用你操心。”
董清荷病情平稳出院了，她想回老家又不想回老家，红花说：“老娘，这里住的多舒服，小舅母他们天天送给你吃多方便哎。”
“秋子哎，生来要回去蛮，死也要死在老家。”董清荷哭腔着快要哭出来了。
“不要哭，不要哭，带你回去带你回去。”
小美和刘志安本意还想让董清荷下半年就住这边，等过年了再带她一起回老家，没想到刚出院没有一天，董清荷突然就气急喘不过气，呼吸不过来，原来是这几天在医院感染了甲流，大半夜又送去了急诊，好在有惊无险，在医院又住了几天，董清荷心事重重。
小玲看得出来，董清荷还是舍不得回老家，她说：“奶奶，你不想回老家，就不回去了，就在这边住，奶奶，你是不是不想回去？”
“生来要回去噢，死也要死在老家蛮。”
“在我们身边不好吗？死在外面也没事的，医生说你已经好了，不会死的。”
“孬子，年纪大了，要死了，你爸这几天田里忙完了没有？”
“还有两天就要忙好了，到时候再送你回去。”
小玲看着董清荷欲言又止的样子，一方面念着回去，但是看着又不想回去，小杰也开解董清荷：“奶奶，你要是不想回去，就不回去了，以后真在外面死了也没有事的，到时候骨灰回老家也一样的。”
老家村子里有习俗，在外乡死了的人，不能回老家，只能在外面搭棚子办丧事，要么就是骨灰回去。
董清荷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死亡，但是她再也不想去医院打针了，她知道回去就意味着等待死亡，但她还想活着，想看看小玲的孩子出生，想看看小杰结婚，想多晒一天太阳。
“好麻烦的，小宝，要回去的，生来要回去的。”董清荷笑着说。
（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