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唐诗
1）盛唐之音
我在讲到唐诗的时候，会有一种很不同的心情，我们常常用“花季”来形容这个历史时期。唐代历史揭开了中国古代最为灿烂夺目的篇章，结束了数百年的分裂和内战。一方面，南北文化交流融合，使汉魏旧学（北朝）与齐梁新声（南朝）相互取长补短，推陈出新；另一方面，丝绸之路带来了异国的礼俗、服装、音乐、美术以至各种宗教。这是空前的古今中外文化艺术的大交流、大融合。这就是产生“盛唐之音”的社会氛围和思想基础。一种丰满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热情和想象，渗透在盛唐文艺中，即使是享乐、颓丧、忧郁、悲伤，也仍然闪烁着青春、自由和快乐。这就是盛唐艺术，它的典型代表就是唐诗。
诗很像一粒珍珠，它是经过琢磨的。我们的口腔、舌头、牙齿、嘴唇在互动，像蚌壳一样慢慢、慢慢磨，磨出一粒很圆的珍珠。有一天，语言和文字能够成为一首华美的诗，是因为经过了这长期的琢磨。魏晋南北朝的三百多年，就是琢磨唐诗这颗“珍珠”的过程。仿佛是一种历史的宿命，那么多伟大的诗人就像是彼此有约定一样先后诞生，在短短的开元、天宝年间，大概文学史上最好的诗人都出来了，李白和杜甫只相差十一岁，这就是花季。花季未到的时候，要期待花开，是非常难得。
2）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唐代的诗人，可以同时表达孤独和自负。一个人如此骄傲，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他更精彩，但同时他又感觉到好大的哀伤，因为自负之后觉得好孤独。我们身上常常有这两种情绪——自负又孤独。有时你很想把这个感觉说出来，可是说不清楚。然而，在唐代刚开始的时候，有个人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自负感和孤独感全部出来了。立于历史的高峰之上，陈子昂立刻就把时代的声音传达出来，他是在讲苍凉，讲历史上的苍凉时刻，里面充满了自负骄傲，同时又充满孤独感。
李白也是如此，李白骄傲到极点，可是同时又有好大的自怜与孤单，“对影成三人”说的是和自己影子相对的孤单感觉。唐朝很多诗人都有这种特征，就是巨大的自负与巨大的孤独，它们不断地往大山的高峰上走，把自己放在最孤独的巅峰上。那个时候诗人感到荒凉与孤单，因为这是它们和宇宙之间的对话。诗人们总是在和月亮、太阳、山川对话，整个生命意识都被放大到巨大的空间之中，就会感到骄傲、悲壮，就会有宇宙意识，同时又感到如此辽阔的生命并不多，所以就出现了巨大的苍凉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就是把自己置放在时间的洪流当中，看不到前面的人，也看不到后面的。他讲的不仅是人，更是自己视觉、知觉上的辽阔。只有在辽阔当中，才会感到自己的生命状态与平常不同。这种来自北方游牧民族的视觉体验，才能写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在安史之乱以前，李白与王维都有很大的孤独感，都在面对绝对的自我。在整个汉语文学史上，面对自我的机会非常少，因为我们从小到大的环境，要面对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太太、孩子，其实是生活在一个充满人的情感联系的状态里。人情越丰富，自我就越少。我们读唐诗时，能感受到那种快乐，是因为自我真正跑了出来。李白是彻头彻尾地面对自我，在他的诗里面读不到孩子、太太，甚至连朋友都很少。他描述自己和宇宙的对话：“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的诗里一直讲他在找“仙”，这个“仙”就是他心目中完美的自我，只有走到山里去，他才比较接近那个完美的自我，到最后他也没有找到，依然迷茫，可是他也不要再回到人间，他宁可是孤独的自负，如果他回来，就会离他想要寻找的完美自我更遥远，也会失去他的自负。李白一直在天上和人间游离，他是从人间出走的一个角色，先是感受到巨大的孤独感，然后去寻找一种属于“仙人”的完美性，可是他并没有说他找到了，大部分时候他有一种茫然。
唐代的开阔性与生命的活泼自由，刚好违反了我们所熟悉的汉族农业伦理。我们今天的社会中也还有这种来源于农业社会的世俗伦理，对个人有很多束缚，游牧社会就相对个人化，别人怎么看没那么重要，唐诗中的浪漫主义，当然是因为诗人得到了巨大的解放，不再是活在伦理当中的人，而是活在自然当中的人，他们面对的是自然，在大自然中诗人实现了自我完成。相反，农业伦理里面有一种道德绑架，认为美是一种骚动，美是一种不安分，所以它非常害怕美，唐朝却是一个觉得美可以被大声赞美的时代。另外，农业伦理是人定居以后和土地之间的依赖关系，而游牧伦理不存在与土地的依赖关系，生命处于荒凉的流浪当中，这个生命必须不断活出极限，不断爆发出火焰。
当我们面对唐诗时，几乎每一个人都感觉唐诗好迷人，里面的世界好动人。再追问一下，也许是因为唐诗描写的世界是我们最缺乏的经验，在最不敢出走的时候去读出走的诗，在最没有孤独的可能的时候读孤独的诗，在最没有自负的条件时读自负的诗。因此唐诗变成了那个时候最大的安慰。那时的我们觉得自己心里有一个唐诗的世界，是可以出走的，可以孤独的，可以流浪的，然后有一天会和这些是是非非一刀两断。唐代诗人的每个生命都是在最大的孤独里面实现了自我完成。唐朝真是一场精彩的戏，所有的演员都精彩，灿烂华丽的背后当然有非常残酷的部分，但生活本来就如此，生命本来就如此！
3）春江花月夜
作者张若虚，留存诗作非常少但此首却可以“以孤篇压倒全唐之作”。它之所以美，是因为它在充分的自我独立性当中，去欣赏另外一个完全独立的、与它不同的生命状态。例如武则天在自己的孤独当中，会欣赏骆宾王的孤独，而不是处于对立的状态。在现实当中，事关政治的争夺，可是在美学的层次上，每一个生命都可以欣赏另外一个生命，这才是“花季”出现的原因。所谓的花季，就是所有生命没有高低之分，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这些存在于自然中的主题，偶然间因缘际会发生了互动关系，可它们又各自离去。“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第一句是平面的展开，接近绘画，第二句是立体空间的展开，接近雕塑，从“连海平”到“共潮生”，两个空间都扩大了，张若虚只是一个小小的生命，他的身体与我们的身体一样，在宇宙中只占据非常小的空间，但是这个空间可以借文学、借生命的经验得以扩大。接下来，“滟滟随波千万里”是在形容水的波浪，“滟”是什么？是日光或者月光在水波上的反光，这个字本来是水字边，又加上一个形容花的艳丽的字。阳光照在水波上发出的亮光不是颜色，而是一种光线，这个光线非常强烈，以至于要用形容颜色的“艳”来形容。“滟滟随波千万里”是形容说水波一直在发亮，千里万里都有月光照亮的水波，生命经验又扩大了，我们可以看见千万里以外的东西吗？看不见。张若虚在这里讲的不是视觉，而是一种心理状态。第一段最后一句“何处春江无月明”已经到了宇宙的高度，在这个地球上，哪一条河不是在春天被月光照亮？这里体现了老庄思想里的“天地无私”。接下来，张若虚又通过文学技巧将漫无边际，天马行空的思想拉回来，“江流宛转绕芳甸”，将主题由月与江变成了“江”与“花”的对话。下面一句是月与花的主题，“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非常像佛经里的句子，这里的“空”可以是佛教讲的“空”，可以是空间上的“空”，也可能是心理上的空。春天的夜晚会下霜，可是因为天空中布满了白色的月光，所以霜的白色感觉不到了。这是张若虚诗中出现的第一个有哲学意味的句子，就是存在的东西可以让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听起来很抽象，生命里其实有很多存在，但我们常常感受不到，比如死亡一直存在，可是我们从来感觉不到。“汀上白沙看不见”，这两句诗将意境推到了一个“空白”的状态。“江天一色无纤尘”，“空”就这样被推演出来了，一切都只是暂时现象，是一种存在，可是“不存在”是更大的宇宙本质，生命的本质或宇宙的本质可能都是这个“空”，不只是视觉上的“空”，而是生命经验最后的背景上的巨大的“空”。“皎皎空中孤月轮”，在这么巨大的“空”当中，只有一个完整的圆，即“孤月轮”。透过现象，去追问本质的问题，就进入了哲学层面。“江畔何人初见月”，这完全是哲学上的追问，他忽然把人从现象中拉开、抽离，去面对苍茫的宇宙。我们大概只有在爬高山时才会有这种感觉，到达巅峰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巨大的孤独感，视觉上无尽苍茫的一刹那，会觉得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江月何年初照人”，江边的月亮现在照在我身上，可是江边的月亮最早什么时候照到了人类？这个句子这么重，所问的问题也是无解，唐诗之所以令我们惊讶，就是因为它有这样的力量，也就是宇宙意识。大部分朝代的文学没有宇宙意识，可是唐诗一上来就涉及了。这么重的句子出来以后，接下来怎么办？神来之笔之后就是平静，他接着给出一个非常平凡的空间：“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用这句通俗的句子才能将前面涉及哲学命题的重句收掉。下面一句又是一个让我们产生思考的句子：“不知江月待何人。”在这个时刻，在这个春天，在这个夜晚，在花开放的时刻，在江水的旁边，他好像被等到了。透露出唐诗中非常值得思考的自负感。接下来是“但见长江东流水”，在中国文化当中，水的象征性非常明显，一直代表着不断流逝的时间。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讲的就是时间。第二段从宇宙意识转到了人的主题，“白云一片去悠悠。”大概是文学里面最简单、最平凡的句子，这首诗如果以段落来分，它有两大段，前面一大段是关心宇宙之中的本质，后面一段是关心人间的疫情。人活在世间有两个难题，一个是宇宙之间“我”的角色，一个是人间情感中的角色。张若虚在宇宙主题和情感主题之间用了一个比较单纯的转折方法，轻与重可以交错到如此自然，通常“语不惊人死不休”以后，真的是无以为继，可是他却平静地说：“白云一片去悠悠”，在创作中，真正难以超越的就是这个部分。“青枫浦上不胜愁”这里开始触及情绪了，我们不知道他的愁是什么？好像很多隐情，而这个愁这么重，重到他难以负担。“谁家今夜扁舟子”带出了另外一个人“何处相思明月楼”，扩大了情感经验，呼应了扩大宇宙经验的“何处春江无月明”，这个时候我们开始有些明白张若虚讲的“不胜愁”是离家的愁，是与自己所爱的人分离的愁。之后他开始用超现实的方法追踪那个女人，“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接下来四句全部在描写想象中的这个女人，“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一直在用周边的场景带出离别爱人的悲愁情绪。因为情感不是那么容易直接说出来的，它是一种缠绕的状态，所以当诗人反复讲“月徘徊”，“妆镜台”，“卷不去”，“拂还来”时，这种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状况既让人难过，又让人魂牵梦萦。“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开始把现实当中的绝望，转成巨大的愿望。“鸿雁长飞光不度”。讲的是一种意境，有一种东西经过了，好像不存在，可是其实又存在，鸿雁飞走了，不记得自己留下了什么。可是河流记住了，记住了光，记住了影，前面是存在的东西好像没有让人感觉到，也就相当于不存在；而不存在的东西，如果你对它有感觉，有深情，就像存在一样。宇宙之间存在的东西常常因为我们看不见，变成不存在。可是看似不存在的东西，如果你在意，也会变成存在。“鱼龙潜跃水成文”，河水上有很多波浪，有很多水纹，是因为底下有鱼和龙在翻越，可是鱼和龙并不知道波纹的存在。这首诗非常像交响曲，让春天、江水、月亮，夜晚去对话，组成好几个乐章。“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大概是诗人对家乡的记忆，这时我们明白了诗人的愁。“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日复西斜。”是讲梦里面家乡的那个月亮，“斜月沉沉藏海雾”是讲诗人当前看到的月亮。“碣石潇湘无限路”是人在寻找生命归宿的痕迹。“不知乘月几人归”是讲生命的终极目的，到这里，可以看出诗人高度统合了现象与象征两个层面的意义。人寻找归宿，并不一定是为了回家，而是追问“生命到哪里去”，“人生的意义在哪里”，“生命到底价值何在”。所以“不知乘月几人归”也可以解读成还有多少人在寻找生命的归宿跟真理。这里就存在着两个张若虚：一个是回家的张若虚，一个是在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思考生命归宿的张若虚。“落月摇情满江树”逻辑上没办法讲通满江怎么可能都是树，其实“满江树”是他感觉到树的影子在水面上晃动。诗人写到这里，已经不管逻辑了，也不管文法，他用自己的语言去做了一个高度的总结跟统合。
诗歌只有在唐代才那么灿烂、辉煌，相对于唐代的花季，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含苞未放的状态，宋朝时花已经凋零，结了一个果，果子没有花朵那么灿烂，可是很安静，与花的骚动性的美非常不同，果实不见得有那么多吸引力，但自有一种圆满。
4）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蓝溪白石出，玉山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
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现在居住的繁华之地，有一天也会变成废墟。王维觉得生命里面有种无奈，对生命有种哀伤，因为他看过繁华，经过开元盛世。等他们到了中年，经历了生命的巨大变迁，至少会有一句“来者复为谁”与他呼应，不然，诗有什么用呢？诗只是在你最哀伤、最绝望的时刻让你安静下来的东西。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我们常常为别人活着，不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你会用什么方法活着，王维经历了大繁华之后，忽然很希望自己是一朵开在山中的花，没有人来看，自开自落，王维所在的辋川本是一片荒原，少有人居住，他是从自然的角度去看自然，而不是从人的角度看自然。“无人“是王维诗一个重要的主题。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山水中生命的状态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
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
他笔下的田园与山水同时也是心里的风景。
人的是非，人的变迁在大自然里面非常渺小，在王维看来，青山与白云才是永恒的。王维的诗影响了后来的山水画，人都画得很小，人在自然当中几乎是看不见的，只是一个非常卑微的存在。
“轻舟南垞去，山垞淼难即
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
遥遥不相识是生命形式在巨大的劫难与流转当中得以转变，王维的诗暗示性很强，非常像禅宗的偈语，他讲的好像是现实，又不是现实，只是讲生命的一种状态。
“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
采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宇宙不会因为人事而变迁，只是人自己在夸大喜悦与哀伤而已。王维用完全平静的方法进入宇宙真正的内在世界，进入以后，他就产生了绝对平静的心情，对他来讲，晚照、秋山、飞鸟、山岚，都有自己的状态。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如果没有生命经验，其实不太容易进入王维的诗歌世界，因为太单纯，所有的色彩、华美都拿掉了，只有一个非常单纯、安静的生命，就好像打坐到最后的状态，绝对的静定。
“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
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王维本可做栋梁之材，可是他宁愿在自然当中做一片飘去的云，遇到冷空气，变成了人间雨，这里有很多王维自己的生命经验，我们在追求欲望、物质，王维刚好在放弃、伪装和虚饰，还不如人间的一片雨水对生命有更好的滋润，解读王维的时候，必须进到哲学层面。
“狂夫富贵在青春”，唐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一个时代，对青春有非常直接的歌颂。宋以后很少听到歌颂青春，“青春”在我们的文化，尤其是农业伦理中，并不是正面的存在。与希腊的文化完全不同，中国文化很少歌颂青春，而是歌颂中年以后的成熟与沧桑。“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这里与我们之前看到的那个安静的王维，那个已经修行到一尘不染，古井无波。可是写“观猎”的王维却如此年轻，意气风发，对生命有很大的征服欲，是一个对生命怀抱着巨大热情的王维。他经历过两极的状态，如果没有燃烧，也就不会有灰烬。修行是与自己过去生命的对抗，从繁华到幻灭是一种修行，从幻灭到繁华是不是也是一种修行？不同的生命，有不同的修行状态，每当看到一个没有过热情，没有过燃烧，只是在庙里枯坐的生命，我会感到害怕，因为那样是修不出什么的。这样的生命没有沉淀，也没有积累。
《使至塞上》是王维非常有名的一首诗，他曾做过监察御史，后出使边塞，他的生命体验过真正的旷野、大漠。这支诗对后来的文学影响很大，绝对不是在书房里面空想出来的。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
大漠是水平的，孤烟是垂直的，长河、落日，这些都是简单的视觉造型，这两句诗是对抽象艺术的完美概括。张若虚的皎皎空中孤月轮“也有类似的感觉，唐诗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宇宙意识中的单纯性。个人的生命在这样的经验中感觉到宇宙的苍茫、辽阔与精简。”直“与”圆是很精彩的两个字，这个场景视觉性很强，画家摄影家、导演，都在寻找表现这种空间感觉的画面，王维用简单的十个字，就把整个景象表现出来了。夜晚的火车开过新疆的天山，好大一个月亮照在常年不化的积雪上，完全就是唐诗里面的感觉。
《少年行》也是王维很有代表性的一组诗，本身就是歌颂青春，是初唐诗人很喜欢写的题目。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很像李白的诗句，为君饮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为了你，为了一个难得遇到的生命，唐朝社会在中国历史上的特殊就在于个人的美被释放出来了，即便在今天，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做到相逢意气为君饮，可是在唐代年轻人就有这样一种生命情调。这种情调与游牧民族的生命状态有关，也与当时流行的侠士的肝胆相照的生命经验有关。这种生命状态是我们年轻时最渴望达到的，不是伦理，不是爱情，不是法律，不是道德，是一个生命对知己的渴望，只有青春时才会有这种渴望，这其实书写了青春时刻的美，青春时刻在这里忽然绽放开来。
通过《终南别业》，我们可以看到年轻时代对生命怀着巨大的浪漫与热情，不断在这个热情当中燃烧自己的王维，忽然转向了。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最漂亮的句子，他跟着水一直走，到水没路可走的地方坐下，看到云飘起来，一个很安静的诗人坐在山水里，发现水与云是同样的。“穷”是绝望的意思，是生命里面最悲哀的时刻，不只是讲物质的穷，也是心境上的穷。“行到水穷处”，走到生命的绝望之处，如果那个时候可以坐下来，就会发现另外一个东西慢慢升起，即“坐看云起时”。他在经历最大的哀伤与绝望后，生命忽然出现了转机。王维觉得生命的绝望之处恰好是生命的转机。水穷之处是一个空间，云起之时是一个时间，在空间的绝望之处看到时间的转机，生命没有停止，所以还有新的可能、新的追求。年轻的时候写“纷纷射杀五单于”的王维，这个时候看到了生命的另一个状态，也许他要与原来所有敌对的东西和好，与他自己认为是绝望的那个部分和好，这是王维最重要的部分。
我们再看《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很简单的诗句简单到让人“生气”，他现在无需用力了回到自在了。
再来看《汉江临泛》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两句诗在中国美术史上影响很大，使中国绘画中出现了“空白”，山色最美的地方在有与没有之间，后人提出“墨分五色”，“有无中”与天地外开创了一个新的绘画类别。
他还写过《酬张少府》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如果要问生命是否绝望，是穷还是通，就去听听那些渔人唱歌吧！真理不在哲学里，不在宗教里，而是在民间生活中，在河边捕鱼的人，让王维领悟到很多。
5）李白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写诗是多么辛苦的事啊，要把情感准确地放在一个句子里，可是《长干行》如此简单，如此活泼。
在《长干行》中，李白以一个男性诗人的身份做第一人称的女性书写，其中的转换与书写其实非常困难，可开篇第一个字就是“妾”，是女性的谦称。写《将进酒》的李白豪迈粗犷，写《长干行》的李白却成为一个哀怨的女子，角色越能够多样转换，社会心理就越健康。当一个时代封闭、狭窄的时候，个人在社会上的定位是不能转换的。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父亲就是父亲，孩子就是孩子。如果角色可以设身处地地转换，社会中的对话会相对丰富，唐代是一个非常豁达、非常活泼，充满生命力的时代，在唐太宗或者武则天身上，都可以看到时代文化的多重性。文学与艺术，或者说美的世界，对人生最大的贡献，是把我们带到一个不功利的状态，所谓“功利”，就是每个人囿于自身的角色定位，无法去理解他人。文学与艺术会使人转换，从他们的立场与角度来观察生命现象。设身处地是最合适的爱的基础，只有设身处地才会产生爱。那些攻击、对立，都是因为没有设身处地。因为只有一个自身的立场，所以对方都是错的。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男孩子骑着竹马跑来看这个小女孩，小女孩在那里玩手中的花。“青梅竹马”和“两小无猜”的典故就从这首诗里来的。当语言变成一粒珍珠后，永远不会消失，这是李白的创作，同时又是我们今天都在用的语言。文学到了登峰造极的阶段，产生了李白、杜甫这么伟大的诗人，同时也为民族留下很多不必特意贴上签名的文学遗产。如果要描述小男孩、小女孩的童年关系，任何抽象语言都不如“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来得生动、形象，这两句诗很有画面感。这个画面甚至可以用另外一个语言系统来传达，也可以感动其他语言系统的人。
浪漫诗的极致，《蜀道难》比较难，不是这个路很难，而是这诗真的比较难，中国诗歌史上运用技巧最复杂的。包括押韵、文法、结构。“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也如此一作：也若此）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噫吁嚱”是三个单音，就是三个“啊！啊！啊！”，这三个单音非常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开始的几个重音。钢琴诗人傅聪常常用李白的诗诠释贝多芬，西方人在他的钢琴当中听到某一种热情，好像是贝多芬，又有一部分不完全是贝多芬，他们不知道这部分来自李白。
在我们的文学中，激情常常被压抑，会以比较含蓄的方法处理，李白是唯一把激情放出来的人。开篇三个感叹词，就是觉得情感饱满，洋溢到形式无法容纳，必须这样表达。后面的诗句，节奏快慢交替，视觉画面丰富，我们仿佛在跟着李白去爬山，走在坎坷的山路上，他的语言和节奏也是坎坷的，有很多阻碍，让我们读起来不那么顺畅。因为他要想让我们体会爬山的艰难，那个艰难全部转成了语言上丰富的变化。同时，李白还交替用客观与主观两种描述方法，将我们带到爬山的惊险过程，“问君西游何时还”是在描述生命的流浪与自我放逐，在他的诗中，生命从人的世界出走到自然的世界，体会到一种孤独感。李白在问自己，这样的流浪，这样的彷徨什么时候会结束，什么时候找回自己，是一种对内心世界的叩问。
这首诗大概是浪漫诗的极致，里面描述的心情跌宕起伏，汹涌澎湃，完全可以用贝多芬最好的交响曲来做对比。在读这首诗的时候，情绪一直被李白带着走，越来越高亢，这种带动又不是煽动性的，而是通过视觉与听觉把你直接带到山川中去，经历一个危险的过程。
盛放与孤独，读过《长干行》，《蜀道难》之后，再来看大家最熟悉的《月下独酌》，这是他最有代表性的一首诗。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李白是身在繁花盛开当中的孤独者，自负是孤独的，感觉到青春，感觉到美，感觉到华丽，又不屑于与世俗对话，这是贵游文学中常见的情绪表达。与月亮喝酒是高贵的，与影子喝酒是悲哀的，华丽与孤独一直在彼此交错。在这首诗中，李白用对比的形式，使喝酒这件事变成一种生命哲学。月亮和影子变成三种生命形式，最终却依然是悲哀的，这里面有种找不到知己的绝望，在整个宇宙当中，他都没有找到真正可以一起喝酒的对象。孤独到“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的时候更为凄凉。
《行路难》与《蜀道难》写的都是李白所体验到的生命的荒凉与茫然，刚经历过贵族的华丽，忽然就变成了荒凉，面对着最豪华的物质，会有种很大的孤独感，会觉得生命没有意义或者虚无，李白会在拥有人世间最大的繁华时选择出走，就像悉达多，拥有华丽的宫殿与最美丽的妃子，还是会出走。但李白在无法解决现实中的阻碍与困顿时，他会做梦，用梦来把自己带到最美丽的世界。
李白的诗里有种豪迈之气，因为他一直没有放弃对大空间的向往，对海洋的向往，对破浪的向往，对太阳的向往，是他生命的主调，但在现实中，他时常陷入困顿，想出走又无处可去，似乎走到哪里都是这样困顿的人生，只好回来寻找心灵的悠闲。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将进酒》是大家很熟悉的一首诗，如果说《蜀道难》应该到太鲁阁去读，这首诗则应该到餐会上读。这首诗里面有很多现场即兴的感觉，人们在喝酒唱歌，非常吵闹，李白就唱起来了。堂是不是在书房里写就的诗，最大的特征是在生活中唱出来的，所以才可以与民众在心情上相呼应。本诗开篇空间非常广阔，时间也非常辽远，李白四处流浪之后，生命中有一种豁达与豪迈。浪漫的诗非常夸张，之前是空间的放大，之后便是时间速度的加快，用“朝”与“暮”来形容不过是一瞬间，生命就老去了，在生命老去的过程中，在无限的茫然中，才有了下面的结论：“人生得意须尽欢。”
李白没有社会性，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个人角度思考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在中国的整个思想极度成熟，文学达到巅峰的时刻，李白体现了老庄思想的最高完成，杜甫则体现了孔孟思想的最高完成，这是诗仙与诗圣的区别。从文学的技巧来讲，杜诗可以学，李白不能够学，李白才气纵横，杜甫有严格的规范，杜诗有踪迹可循。大唐盛世的迷人不只是李白生命的丰富，更是李白与杜甫一起构成的丰富，因为他们如此不同，又是从一个花园里开出来的花朵，如果没有了李白，历史上很多亮光就没有了，李白让人觉得生命还可以发亮，如果没有了杜甫，也会失去那股照到最阴暗角落里的光！
以下是李白诗句的摘抄：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长相思，在长安。……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6）杜甫
《兵车行》，杜甫作为一个优秀的社会诗人，用纪录片的方法描述了一个时代开疆拓土的战争背后悲惨的事件。杜甫记下了这些悲剧，让文学成为另外一种历史。杜甫用了一个非常惊人的手法，把历史里面的悲惨事件一一做了记录，没有他的记录，我们会说唐朝是一个伟大辉煌的时代，读了他的诗，会看到辉煌灿烂的背后，有这样的悲剧在发生。杜甫的反战，是站在关心人民老百姓生死的角度，而不是站在帝王功业的角度。在体会到一个社会中个人可以被政策体制压迫到那种状况的时候，我们才开始发现杜甫的重要性，他可以把时代的悲剧全部阐述出来。“牵衣顿足拦道苦，哭声直上干云霄。”因为分别后大概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了，战争引起的恐惧感一下凸显出来，一片哭声，简直都冲到天上去了。“去时里正与裹头 归来头白还戍边。”“县官急索租 租税从何出？”这种句子已经不像诗了，但会感觉到杜甫关心人胜过关心诗，这句是直接的问话，直接的抗议，直接的控诉。“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这已经讲到民间最大的悲哀了。最后的结尾非常特别，以纪录片的镜头反映出来：“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石壕吏》是所有类似纪录片的诗歌当中最让人感动的一首，杜甫完全采用了客观的角度。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这是杜甫让老太太说话，像一个录音机录下来，老太太没有别的办法，三个男孩死了两个，活着的一个就好好活着吧，死掉的已经死了，没有办法追究了。她在安慰自己，这个时候我们感觉到了强烈的悲剧性。这个人应该要呐喊，要控诉，可是没有，只是安慰自己说死就死了，活着得好好活。大概只能祈祷剩下那个不要死吧。慢慢分析，会发现杜甫写诗的手法非常惊人，他的诗里面有一种力量。杜甫在描述现象的过程里面用心这么重，可是又完全不动声色，大概只有最好的纪录片可以这样去面对如此残忍的事实。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这首诗，贯穿其中的还是他一贯坚持的那种精神，就是讲民间最卑微、最平凡的生活。他描述的悲哀是小市民才有的悲哀，“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最后，杜甫的人道主义出来了，他从自己的悲哀，自己的卑微与自己的穷困中走了出来，去关心全天下寒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登高》是杜甫格律最严的例证。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春望》是杜甫对安史之乱以后皇室的败落有感，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述怀》是杜甫自己的逃难记录
“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体现了杜甫难得的好心情，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
《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是杜甫晚年七段悲剧，
“悲风为我从天来！此时与子空归来。汝归何处收兄骨？”
7）白居易
“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
《卖炭翁》是白居易非常著名的一首诗。这首诗描写了一个社会悲惨现象，而这个现象，很可能是我们读文学，读历史的时候从来没有触碰过，我们也觉得历史上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白居易这些知识分子出于一种自觉，开始用自己的良心去做记录，要让人知道当时底层人的生存状况。白居易希望他的“新乐府”能够“系于意，不系于文”，他说“其言直而切”，他的目的非常清楚“欲闻之者深戒也”。他希望“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就像《卖炭翁》，他希望能改变不合理的制度。
《新丰折臂翁》可以看到白居易开始批评政治，开始批评整个国家的制度。《上阳白发人》看到白居易很了不起的一点，他有一种对人真正的同情，白居易的同情不是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去施舍，而是把自己变成那个人，他写《卖炭翁》时就变成卖炭翁，写《新丰折臂翁》就变成折臂翁，写这个他应该很不了解的十六岁就进宫，然后被打入冷宫的女子一生的惆怅，竟然这么女性化，《在琵琶行》里，他碰到一个人老色衰的妓女，忽然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以一个当时的官吏来说，对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女讲这种话，绝对是感同身受。
《问刘十九》把对朋友的思念写得淋漓尽致，诗中的颜色非常美丽，绿蚁对红泥，新醅酒对小火炉，又有冷与暖之间的对照——这么有色彩感！文字用到这么完美，可是又这么简洁！
《花非花》，体现了白居易的唯美风格，白居易觉得生命不是那么清楚，也不是那么确定，对于生命有一种幻灭、一种怅然、一种对华丽不可把握的感觉。白居易的矛盾是我们心里的矛盾，我们爱美，爱美不见得与社会道德感冲突。也许正因为爱美，刚好希望社会有正义与公理，因为美包含在公理与正义当中，公理与正义的推展也包含着美的共同完成。一个人如果有性情上的美为基础，在任何职位上，他要做的东西都是对的。《花非花》与《新丰折臂翁》放在一起读真像两个人写的东西。
《慈乌夜啼》用各种象征去诠释生命里的各种可能，我们今天的诗人未必能写出这么好的感觉。白居易开启了另外一个美学领域，这个领域开了以后，人对于人的爱，对于生命的尊重，已经超越了亲情，对于一朵花都会尊重，都会疼惜，这是文学真正的力量！
《长恨歌》《琵琶行》是中国少有的长篇史诗。“思倾国、处长成、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洗凝脂、金步摇、霓裳羽衣曲、宛转蛾眉、马嵬坡”“回龙驭、青蛾老、思悄然、未成眠、谁与共、下黄泉”“梦魂惊、起徘徊、泪阑干、思爱绝、日月长、有时尽”。这样一首完整的长诗，从事件的叙述交代，一直转下来，变成心情上的升华，当然是文学里的极品，特别是在中国文学里，我们这么缺乏这种大篇章的描述，更会特别的珍惜。
《琵琶行》对于诗歌用字用句的讲究可能超过了《长恨歌》，最了不起的地方是《琵琶行》完全在讲一种音乐性的传达，技巧上非常难，我们都有经验，比如去听一个音乐会，回来要向一个人讲的时候，大概没有几句话可以讲，可是白居易在叙述过程中是一步一步推的，结构很严谨，这首诗可以作为所有阅读者听音乐的反省，我们怎么没有听到那么多细节，怎么无法这么精密地铺展开来。
“夜送客，无管弦，琵琶声，半遮面，三两声，先有情”“声声思、续续弹、抹复挑、如急雨、如私语”“错杂弹、落玉盘、花底滑、冰下难、弦凝绝、声渐歇”“胜有声、水浆迸、刀枪鸣、如裂帛、悄无言、秋月白”白居易在这里听到的不只是琵琶，更听到一个生命从繁华到没落的感伤，即是琵琶女，也是自己的感伤。“唯见江心秋月白”，诗人忽然把一个音乐的描写又拉到自然，他怎么会这么有才气，写诗可以写到这种状态，这么长一段，整个讲音乐的变化，可是里面的节奏感这么丰富，到最后收的这个部分，也不是一下子停，而是把它再扩大，变成对自然的描写，不然的话就与“浔阳江头夜送客”呼应不起来，因为刚开始是“别时茫茫江浸月”，现在又回到了“秋月白”。“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个句子之所以美，是因为它变成了人生中最感人的东西，在很多旅途当中，碰到第一次见面的人，然后谈到生命里面最深情的部分时，你都会想到这个句子。你会感到，陌生会变成熟悉，是因为人与人之间有共同的生命的默契。
8）李商隐
唯美的回忆：活在繁华之中与对繁华的回忆，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创作状态。晚唐的靡丽诗歌，其实是对于大唐繁华盛世的回忆。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首《登乐游原》只有二十个字，可是一下就能感觉到岁月已经走到了晚唐。晚唐的“晚”也不仅是说唐朝到了后期，也有一种心理上结束的感觉，个人的生命会结束，朝代会兴亡，所有的一切在时间的意义上都会有所谓的结束，意识到这件事时，人会产生一种幻灭感。二十个字当中，李商隐不讲自己的生命，而是描写了一个大时代的结束。已是快入夜的时刻，再好的生命也趋向于没落，它的华丽是虚幻的。从这首诗里面，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李商隐的美学组合了两种完全不相干的气质，极度华丽，又极度幻灭，通常被认为相反的美学特征，被李商隐融会在了一起。在西方音乐史上，很多音乐家习惯在晚年为自己写安魂曲，比如莫扎特的《安魂曲》，他们写安魂曲的时候，那种心情就有一点像李商隐的诗，在一生的回忆之后，想把自己在历史中定位，可是因为死亡已经逼近，当然也非常感伤，在西方美学中，将这一类文学叫作“颓废”，还有个术语叫作“世纪末文学”，当时的创作者感到十九世纪的极盛时期就要过去了，有一种感伤，“颓废”在法文当中讲是由极盛慢慢转到安静下来的状态，中间阶梯状的下降过程就叫做“颓废”，更像是很客观地叙述如日中天以后慢慢开始反省与沉思的状态，这个状态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在极盛时代，人不会反省！回忆也许让你觉得繁华已经过去，如果是反省的话，就会对繁华再思考。王国维说，人对于文学或者自己的生命，有三个不同阶段的领悟。第一个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年轻时，精力旺盛，反省是很难的一件事，因为他正在热烈地追求生活。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两句诗写的是繁华与幻灭，舍不得是眷恋，舍得是幻灭，人生就是在这两者之间纠缠，如果全部舍了，大概就没有诗了，全部都眷恋也没有诗——只是眷恋，每天就去好好生活吧！从对繁华的眷恋，到感觉到幻灭，就开始舍得，我觉得李商隐就是在唯美的舍得与舍不得之间摇摆！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所谓“春恨生”，“秋恨成”中“恨”的主体都是诗人自己，正因为诗人有自己的执着，没有办法将这些当作客观世界中的一个现象。
晚唐的诗歌很有趣，是繁华过了以后对繁华的追忆，等于生命同时看到荷叶生与荷叶枯，眷恋与舍得两种情感都有，这其实是扩大了生命经验，能够面对春夏，也能面对秋冬，能够眷恋盛放的荷花，也能接受枯萎的荷叶，这才是成熟的人生，在生命里最眷爱的人，有一天也会与我们分别。明白了这些，情感可以更深，从这个角度去看晚唐文学，李商隐竟可以将生命的复杂体验书写到这种程度！
抽象与象征：李商隐的诗最大的特征是把故事全部抽离。摆脱了叙事诗的限制。
深知身在情长在：李商隐的私情诗有不少“无题”。因题目已不重要，情感更重要。我们的私情借着李商隐也可以得到部分的满足与疏解，“相见时难别亦难”，这么通俗的句子，就说出了几千年来人类最难的事情，见也难，不见也难，这么纠结的感受，李商隐七个字就讲完了。
李商隐的无题诗最难解，因为他本来就没有给你题目方面的暗示，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他所有的暗示都在文字本身。私情的对象不重要，他就是写一个状态，每个人读到这句诗，都会觉得在写自己，李商隐在写所有的人，因为所有人的情感状态都是这样，他写的是生命里的两难。
私情的基础是自己，春蚕到死，蜡炬成灰，其实都是在讲诗人自己，与王尔德一样是意象的投射，所以李商隐是最好的象征派诗人。象征派不在意讲事件，不在意讲谁，而在意讲生命的状态，用象征的方法把生命比喻出来。我们每一个人可能都是春蚕，都是蜡炬，不断地燃烧才是最重要的。之所以能感动我们，不是因为李商隐，是因为我们自己的生命就是这样的状态，我们自己被自己感动了。更持红烛赏残花，一看题目就感觉到晚唐气象，在盛唐时代，每个诗人都精力旺盛，都在往外征服，到晚唐时代，大家都有一点累了，忽然发现心都空掉了，向外征服的意义何在？所以开始回来讲自己。即使在盛唐时期，像王维这样最有反省意识的诗人写的也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现在确实“倚树沉眠日已斜。”李商隐的诗，整个背景经验全部是晚霞、夕阳，好像盛唐诗人看到的都是朝日与月圆，晚唐诗人看到的都是孤星与晚霞，这里面很明显写的是心事，而不是风景。“客散酒醒”是在讲大唐盛世的远去，李白走了，杜甫走了，王维走了，大时代的风云人物全部走完了，人们也从那种陶醉中醒过来了，其实就是我们刚在讲的可以反省的时刻。
人间重晚晴，生命没有哪一个阶段一定最好，也许李商隐并不是把我们带引到哀伤、没落、颓废境界的诗人，与之相反，因为它的时代充满了哀伤、没落、颓废，他希望找到一点生命存在的理由。最重要的问题是怎么回来做自己，只有生命中有了那个貌似不重要的小小时刻，生命才能自我实现和完成。
此情可待成追忆，《锦瑟》可以说把李商隐运用典故、运用象征、运用意象的写作方法发展到了极致，他的生命意义就像庄周梦蝶，像望帝啼血，像沧海月明珠有泪，像蓝田日暖玉生烟。这四个生命的经验，诗人在“思华年”的过程当中，为自己找到了四种不同的生命状况。当他讲“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时候，就是说这个情感可以变成一生一世永远的回忆，最后用“只是当时已惘然”其实是在讲盛唐，那个时候你根本不知道盛唐的华丽，可是回忆的时候这些就变成了华丽。真正的华丽是在回忆当中才发生的，真正身处华丽当中的人反而没有感觉。
《北青萝》，入佛很深，“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这是描写自然，同时又在讲自己的心境，其中的人与路都是象征，是要找真理的路，求道的路、生命领悟的路。
《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何当共剪西窗烛……”
《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碧海青天夜夜心。”
《春雨》
“红楼隔雨相望冷，……残雷犹得梦依稀。”
《无题》
“昨夜星辰昨晚风，……心有灵犀一点通。”
《天涯》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八、宋词
1）李煜。为什么唐诗会变成宋词？唐诗经过初唐发展到李白、杜甫、李商隐、杜牧，他的成就高到这样的程度以后，已经有些高不可攀，民间慢慢读不懂了，凡是艺术形式意境越来越高的时候，其实也说明它远离了民间。唐诗从最初的叙事、现象到抒情、抽象、象征后，境界就越来越高了。
讲到词，首先是提到五代词，因为五代词是唐诗过渡到宋词的一个关键桥梁，而其中的关键人物是李后主，即李煜。他是战争的失败者（有限游戏），又是文化上的战胜者（无限游戏），他凭一个人的力量扭转了文学的乾坤，他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
前半生的醉生梦死：
《玉楼春》
“晚妆初了名肌雪，……归使休放烛花红，
待踏马蹄清夜月。”他想骑马踏着月光回家，这个皇帝爱美到如此程度，享受美到如此程度！
后半生的亡国之痛：《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重泪对宫娥。”他从来没有想到要打仗，从皇帝忽然变成俘虏，巨大的命运转折使他在文学史里扮演了重要角色。他亡国之后的词作“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其人如基督，释迦牟尼般担负了“人类罪恶之意”。他是一个亡国之君，觉得所有的罪都应由自己来承担吧，不要让百姓受苦，所以他后期的文学忽然跳到很高的境界。在政治上，李后主，宋徽宗都是亡国之君，是受诟病与批判的，可是在文化上，没有李后主或许就没有宋词，没有宋徽宗或许就没有宋画和宋瓷。他们在文化上的贡献是非常惊人的。
李后主亡国之后，被软禁在宋朝的宫廷之中，唱着这些歌，忽然对生命有了不同理解，比如这首《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后主不是在写自己，而是在写生命从繁华到幻灭的状态。华贵的生命面临着巨大的外在坎坷，在不断的打击下，自己的生命应该如何去坚持？
李后主的《虞美人》是导致他失去性命的作品，“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后主很特别的地方在于，他根本没有关心过文学，他喜欢的就是流行歌曲，但是有一天他利用流行歌曲的形式，把自己亡国之后的心境放进去，力量就出来了。
《乌夜啼》“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这些句子脍炙人口，非常类似于流行歌曲的感情。当时的士大夫阶层对这种东西不屑为之，可李后主的天真个性里有这个元素。在美学上，当文学创作在形式上越来越难突破，越来越和民间脱节的时候，通俗的意思就是回到世俗，俗世文学自有它的一种活泼和力量。李煜的小令：《望江南》“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像一部电影的回顾。再看《望江梅》：“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他是一个会玩的皇帝，玩变成了他后来对于繁华的长久的回忆，这有点像法国文学家普鲁斯特写的《追忆似水年华》，那样大的一部书，老在写吃饭、写衣服，但是他的回忆就是这些，这就是一个贵族的回忆，就像《红楼梦》里也是老在吃饭，在一个生命繁华的回忆里面，往往就是吃喝玩乐，没有伟大的事情发生。
再看《清平乐》，“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讯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这个形式完全因为是歌曲才能够做到，如果唱出来，这个地方一定会有顿挫。可以感受原来音乐的节奏。
再看下一首《蝶恋花》，蝴蝶那么依恋着花，变成了一个曲调的名字，非常漂亮，李后主的带有感怀春天逝去的情绪。“遥夜亭皋闲信步……人间没个安排处。”《长相思》也是一个小令，“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捣练子令》“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浪淘沙》，李后主在美学上的极品，这应该是他最后定位的作品，因为里面凝结了他亡国后的情感，以及由亡国情感扩大而成的对生命繁华与幻灭之间的最高的领悟。这是他成就最大的一首作品。“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无上人间。”这首词美在有很多的象征，尤其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刚刚他在做梦，可是雨声起来以后，他被惊醒了，才发现做梦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身在北方，他在梦里一定回到南方去了，以为仍在故园。这里非常苍凉。“一晌贪欢”，“一晌”是很短的时间，我觉得“贪欢”这两个字用得非常迷人，年轻时吃喝玩乐，追求感官享受的情形都浮现出来。我一再强调，一个文人的诚实就体现在他的用字上，今天我们写文章用到“贪欢”两个字，大概都会稍微斟酌一下，因为它是非常感官化的，我一直觉得王国维在这样的东西里面看到了李后主最感人的东西，所以他会说李后主在最后其实是担负着释迦牟尼、基督的苦难的意义，也就是赎罪。这两句也不仅是在写李后主，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梦里不知身是客”，可能是被流放的形式，或者被宅居的形式。在死亡发生以前，我们不太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一个大梦当中，可能仅仅是一种客居的形式，在不少的宗教哲学中，我们有一个最后的归宿，可是我们不知道那个归宿在哪里，所以我们是在梦中，在梦醒之前，我们是一个客居的身体，这个身体有一天要到那里去，我们其实不太知道。因此“梦里不知身是客”其实是在讲自己目前在一个“大梦”中的状态，“一晌贪欢”也是在梦中贪欢而已，因为你不知道将来各自要到哪里去，这有一点像《红楼梦》里讲到繁华最后散尽时说“树倒猢狲散”，那些人在大观园中，情爱之深，贪欢之深，最后却是“食尽鸟投林”。
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个句子的宗教感和哲学感可能是最强的。我觉得它可以用来做任何一种生命形式的告白，让我感触到自己生命其实是在这样的状态，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应该这样执着，那些最深的感情，对母亲的眷恋，对自己最爱的人的眷恋，好像也不过是“一晌贪欢”，因为你知道后面会有什么在等着。我想李后主在写这首词的时候，心境已不仅仅是在怀念故园，也是在思考自己这一生到底在干什么。
2）北宋词选
柳永的词是十几岁的女孩子，手拿红牙板唱：“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苏东坡的词是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鹊踏枝》“谁道闲情抛弃久，……日日花前常病酒，……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闲情是一种你说不出来的什么情，用“闲”字，因为你没法解释为什么买一杯咖啡坐在那儿一个下午，看着窗外街头的阳光，却说不出自己的落寞，那其实是心里的感觉。如果一个人致力于外在的追求，致力于向外征服，它反而不会有这种内在的感伤。
“日日花前常病酒”就是当时南唐文人的写照。对于惆怅、闲情、新愁，或者所谓文人的风花雪月，如果从负面的角度来说，它可能是我们讲得不好的颓废，可是如果从正面来讲，生命中的忧愁是一种本质性的内容，是你怎么样都无法排解，生命最后的虚无性是存在的，除非你不去想它。大概只有麻木的人，才会对新愁视而不见，对于一个敏感的人来说，新愁是一定会随着他的，因为他会看到所有生命的周期——柳树会发芽，也会枯死，水边的草也会有生死，其他生命也是如此。当他看到生命的流转，便开始“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他将愁当成了一个对象，问它为什么每年都来。
“独立小桥风满袖”就像后来宋徽宗拿来考画家的诗题，饱满和孤独此刻同时存在。大概在你拥有最大的生命喜悦的同时，一定有最大的生命感伤。宋代的文人可以在作品中自由转换角色，词对他们来讲本来就是玩赏之物。他们可以进退不失据，因为他们有一种对人格的完美要求。唐朝一切东西都要大，而宋朝可以小，雄壮是一种美，微小也是一种美，“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可以是一种美，宋代画家画的一片叶子上的草虫，也可以是一种美。北宋的文人最像人，平淡天真，不做作，不刻意，率性为之。唐宋要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你读“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当然很过瘾，因为它的气派很大；可是“独立小桥风满袖”却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个人与宇宙合一的平凡经验，它非常单纯。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就是北宋开国时人们心里的一种喜悦。
分裂的知识分子，范仲淹作为将领的角色与他作为一个柔软多情的文人角色竟如此不同，但又可合在一起。人性当中有上朝时的你，还有下来游玩时的你，可以不一样，如果随时都一样，那就是可怕的事情了。“塞下秋来风景异，……四面边声连角起……将军白发征夫泪。”“山映斜阳天接水……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他作相思泪。”人类最深的两个感伤其实是时间的不可寻找和空间的不可寻找，也就是时间的无限性和空间的无限性。宋朝有一个理学的背景，文人们都在踫触时间和空间的问题。“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人生第一个境界：活在繁华当中时，其实很难对生命有所领悟，对生命的领悟常常开始于繁华下落的那个时刻，就是“颓废”，但不是世俗所讲的颓废，而是有很高的反省和自我沉淀的意义在里面，如果你一直在春天和夏天的话，你就没有机会去留恋春天和夏天，你留恋春天和夏天是因为春天和夏天要过去了。“昨夜西风凋碧树”，叶子落下了你才开始有感悟，才对生命有眷恋和珍惜。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此人生第二个境界；这是一个痴迷、执迷的过程，这个过程大概是最长久的，也是最痛苦的，这时候非常难堪，非常尴尬，也非常分裂，有人过不了这一关，达不到第三个境界。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此人生第三个境界；你几乎要放弃了，因为你“众里寻他千百度”，却怎么找都找不到，已经绝望到不找了，可是“蓦然回首”他其实就在那里。要找的人或物一直在那儿却看不到，是因为我们太执着了，所以又回到“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它并没有变。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北宋词开创时期最重要的句子，花要掉落是你无法挽回的事情，是生命里的哀愁和感伤的基础，可是好像又为自己找回一个生命的希望，那只回来的燕子，大概是去年春天认识的，一方面是消失的感伤，一方面变成找回的喜悦，二者同时存在，感伤与温暖并存。这是北宋词里面最美的句子，你在生命里常常处于“无可奈何”和“似曾相识”之间，有许多的生命和你发生“无可奈何”的关系，大概是要结束了，缘分已尽，然而又有很多生命和你开始新的“似曾相识”的喜悦和快乐，所以它是生命的两个状态。
大家可以把“花落去”“燕归来”同上面抽象性的“无可奈何”“似曾相识”一起来看，完全是生命的升华的讨论。这就是文学的力量，从一个很平淡的对生活事件的描述慢慢扩大，变成真正触踫生命的东西，一直到今天，过了一千多年，每次读到这两句的时候还是会被震撼，这种震撼会唤起我自己生命里很多的经验和状态。你会觉得自己永远活在“无可奈何”和“似曾相识”之间，有很多无奈，比如亲人的去世，朋友的告别，以及青春的消逝，同时又有“似曾相识”的新事物在涌现，因为它还是在循环，生命并没有因为前面的“无可奈何”而掉落到沮丧和绝望当中，“似曾相识”挽回了对生命里面的冀望的熟悉的感觉，我称它为一种“体温”。“似曾相识燕归来”是一种体温，使你感觉到你所接触的“新事物”和“新生命”不是第一次认识的。“无可奈何”是非循环性的，但“似曾相识”是循环性的，这个时候生命的意义，生命的循环性凸显出来。它的内涵就是要看到生命的起落和循环。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多美的句子，这完全是典型的意象，可能是伤感，可能是落寞，可能是对生命的领悟，它变成了一个可以有无数种解读的句子。
“庭院深深深几许？……泪眼问花花不语……”从这样的句子里，我们可以大体看到北宋这一代文人内心保留着的幻灭情绪。我们从中看到了生命的本相：花是会凋零的，春天是会过完的，在了解这个本相以后，生命仍有执着，以泪眼问花，它会变成一种深情，而这大概也是宋代知识分子最迷人的部分。我们今天大概很难去要求拥有像欧阳修这样身份的人写出“泪眼问花花不语”那样深情的句子来。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人生的豁达，人生的从容，大概都来自不必非去坚持非此即彼，来自能够悠游于生命的变化里，耐心地看待某一段时间中我们还没有发现的意义，聚和散是变化，花开花谢是变化，月圆月缺是变化，可是在我们不知道变化的真正意义的时候，会沮丧、会感伤，甚至绝望。如果知道它是一个自然过程，为什么还要去感伤呢？这个时候，人就会用一种豁达的心境去看待这些事物。
[if !supportLists]3）[endif]柳永“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同苏轼一样，他们的可爱都在于他们回来做了一个真正的人，从容，没有被压迫之感，他们敢于做与世俗不同的、另类的，或者说有一点颠覆性的人。“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4）苏轼，可豪迈，可深情，可喜气，可忧伤
苏轼所创造的文学风格几乎是一扫唐代贵游文学的风气。他真正建立了宋代词风中的平实。读到“明月几时有”，你会觉得苏轼最大的特征是他总可以把世俗的语言非常直接地放入作品中，比如“人生如梦”，比如“多情应笑我”。如果要讲复杂和丰富，在中国的文学创作上，很少有人比得上苏东坡，比如在《江城子》里面他悼念亡妻的那种哀伤和深沉，在中国众多的悼亡之作中是很少有的。而通过后面的《蝶恋花》，你会发现他的俏皮，他的某一种喜悦，几乎是我们前面讲到的词人都没有的。他可以豪迈、可以深情，可以喜气，可以忧伤。如果完全从美学角度来讲，苏轼的成就大概是最高的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苏轼把大的空间感和凄凉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比较独特的美学。苏轼的美学在凄凉当中不小气，常常有一种空茫的感觉，带着一种生命的无常感。他会在生活里爱很多人，他对妻子的爱，对他词作中那个根本没有见到面的打秋千的女子的爱，都非常有趣，他的深情是多情的深情，又刚好不是一般所说的“滥情”，其实这个界限很难把握。文学里的极品，其实情感多是一清如水，超越喜悦，也超越忧伤。苏轼是一个天才，是指他在生命经验中所体现的某一种豁达，这种豁达使他不会拘泥于小事件，不会沉溺其中，而是能够把它放大。“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一个男子几乎是以偷窥的方式去看一个女子荡秋千，这段描绘大概是中国文学里少有的一种活泼俏皮的美学经验，而这个经验在一个严肃的，父权的男性文化里，是非常难出来的。在北宋词当中，这种真性情，这种自我调侃和自我解嘲，大概只有苏轼有，如果在今天他跑到一个咖啡厅，跟一个女孩子搭讪，而那个女孩子不理他，他也会摸摸鼻子自我解嘲，我觉得这是一种格调，是很难做到的。既不侮辱自己，也不侮辱对方。在情感的“多情”和“无情”当中，人们通常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而不会替对方设想，可是苏轼没有，他会觉得没办法啊，“墙里秋千墙外道”是一个现状，我甚至觉得他的东西常常像禅宗，反映了一种生命状态，所以我特别喜欢这首诗。他的情感一清如水，他有眷恋，有深情，同时又有豁达，他的深情与豁达刚好是一体两面。融合儒、释、道：苏轼身上完美体现了儒家、道家、佛教的融合。苏轼很有趣，他处处流露出“我其实做不到”。对人的眷恋、对人世的牵挂，他都放不下，可是他每天写文章又说“我要放下”，从中可以看到他人性中最真实的部分。尤其是在修行的过程当中，你越读哲学、宗教的东西，越觉得自己领悟了，越容易自大，越容易出言不逊，可是苏轼的每一次悟道过程都会被破功，他就哈哈一笑，觉得真好，破功后反而更轻松了，不必背负悟道者的那种尊严——我想这是苏轼最了不起的地方。生命的经验里面，能够自嘲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其实大部分烦恼都是由于没有办法自嘲和调侃自己而僵在那个地方。能够哈哈一笑的时候，就会发现生命中的问题其实没有那么严重。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当一个人可以与历史里的人对话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活在当下。所有的人都会随时间逝去，高贵的、卑贱的、正直的、卑劣的，总有一天都会被扫尽。时间与今天相比，是分量更重的东西。当他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好像曾经在三国活过，现在又活了一次一样。前面写到“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后面写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
这就是宋代最精彩的部分，突然地一转，那种唯美的，表现青春年华的美立刻出现了。
这段时间是苏轼最难过、最辛苦、最悲惨的时候，同时也是他生命最领悟、最超越、最升华的时候，“自喜渐不为人识”。有一次他跑到夜市喝酒，被一个流氓一样的人撞倒在地，他很生气，本想跟那个人吵架，可随后他忽然笑了，后来他给朋友马正卿写信，说这件事情的发生令他“自喜渐不为人识。”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心态，不是别人认不认识你，而是你自己相信你其实不需要被别人认识，我想那种回来做自己的状态非常难，尤其对苏轼这样曾经名满天下的翰林学士来讲，结识狱卒梁成这样的人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经验，他真的下到民间了，知识分子的骄娇二气随之消除，民间的东西帮助苏轼开阔了文学的意境，他这个时候写出来的作品，大概是他最好的作品，再来看这首《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当时传闻他拿毛笔在墙壁上写了这首词之后，人就不见了，当地的太守吓死了，急忙到他家去找，没想到他正在家呼呼大睡。在苏轼的传记里，你常常会看到他的有趣，他从来不认为文学作品是对生命的结论，而只是生命的片段领悟而已，它可以修正，可以修改，也可以再反证，再修行，它是一个过程。
以下是《寒食贴》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闇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哪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黄庭坚认为苏轼的字美得不得了，因为它是率性而为，是最难的，美学当中最难的是自然，不做作，苏轼的书法不是难在技巧，而是难在心境上不再卖弄。写诗不卖弄，写字也不卖弄，写得丑丑的，让大家觉得不太会写字，有什么关系呢？就像前面说的他被一个流氓打倒在地以后，忽然完成了一念之间的转换，如果你是一个平凡的人，不是很好吗？他被抓到监牢里当然是“不平凡”，可这个时候他多么渴望做一个完全平凡的人，一个不被人家招惹，也不招惹别人的人。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李白的诗里也经常出现这些元素，可苏轼没有李白那么孤傲，他很温暖，非常温暖。他或许觉得自己是天上的仙，要回到天上去，人世与天上可以这样转换，给人以自由、随意的感觉。对于生命“空”的状态，无常的状态，苏轼直接去写，完全不做任何的修饰，可到结尾，它还是有愿望，他不会因为无常而变得沮丧、绝望，这和五代词不同，所以说，苏轼建立了北宋另外一种开阔，另外一种豁达。
5）南宋词
宋代是人类历史中比较少有的一个朝代，它不那么强调战争和武力，而是积极地去建立文化。因此宋代成为中国文化史当中一个特别具备美学品质的朝代，我们可以看到，当人类不把自己的心血、精力、钱财用在战争上，而是转到文化上的时候，可以发展出非常惊人的力量，一种正面的力量。“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一个失，一个谜，秦观把生活里好像很纷乱的现象变成了诗意的感觉，今天我们很多人没有感受这种诗意的心境了。如果一个人处在生命的紧张和恐慌中，处在功利的焦虑和期待中，他会看不见雾，看不见月，看不见雾在楼台上的弥漫，也看不见月在津渡上的徘徊。“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样的句子讲出了一种很奇特的心情，你一读到它，就会回想起自己在春天来的时候，在蒙蒙细雨中有过的落寞——不是快乐，也不是不快乐，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它被“自在飞花”和“无边丝雨”形容出来了，它和苏轼写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是不同的感觉，其实苏轼的那种辽阔、壮大的感觉我们反而不那么容易碰到。而“自在飞花”“无边丝雨”却是我们身边常常有的，容易被感觉到。
6）李清照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点绛唇·闺思》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凤凰台上忆吹箫》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
女性文化比较感性，比较直观，讲衣服，讲皮肤，讲很多身体上的感觉，也有很多遮掩的部分。提不起，放不下是一种新的美学。一种淡淡的哀愁。几乎不会动情，它会打动你的心魂深处。她所爱的那个人，她所眷恋的那个人，让她觉得生命有意义的那个人不在身边，所以她不想梳头，也不想化妆。她每天看着看着，每天都多出一点愁绪，在那个人没有回来之前，这愁是没有办法停止的。李清照这种特殊的女性情感，这种缠、绵都是和丝有关的，女性的文化与编织、刺绣有很大的关系，她们在这个活动当中感到一种线条性的婉转。而男性文化里面比较少所谓的缠或者绵，因为它本来就是女性生活里的东西，一个线团怎么解都解不开的时候，它就会变成一种情感的表达，等到有一天她觉得心里面乱得不得了的时候，就会想到那个解不开的线团。我们可以看到文学创作不可能离开生活。
7）辛弃疾与菱夔
南宋的时候，有一个主题是“国破家亡”。于是发展出辛弃疾。另外一方面就发展出菱夔。辛弃疾一直是朝廷里的主战派，他的文学处于一种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状况。文学是对现实世界中所受伤痛的一种慰藉。
再说菱夔，是一个民间文人，他更关注的是普通人怎么生活。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生命里没有过这个寻找的过程，后面的东西都不会有，并且不是寻找一次，而是“千百度”，最后是不是找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找了“千百度”，这就是意义。法国作家加缪讲过古希腊的一个神话故事：西西弗把石头推上山，石头又滚下来，他就再把它推上山。加缪用它去说明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并不在于实现一个目的，而可能就在实现目的的过程里，在这个循环中，生命的意义就在“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状态当中，生命没有寻找的愿望，是不会有答案的。而答案也许就在寻找的过程里。文学的精彩在于它常常变成象征。其实“蓦然回首”是非常偶然的，你没有可以而求，必须在“千百度”当中积累，没有“千百度”，“蓦然回首”也没有用，精彩的画面在于“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生命里面如果许诺给你这个时刻，大概就值得了。精彩的文学常常在于它错综复杂的对立关系。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在菱夔之前是没有“扬州慢”这个词牌的，这是他自制曲。因为扬州本是非常繁华的地方，可经历战乱后，变得非常萧条，于是他就做了“扬州慢”的曲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