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晖下决心再也不理她,不去“春草”,也不去什么鬼洗脚房,甚至不想去那半条街。他平静的外表下一股无名火始终在心里闷烧着,如同这七月的炎炎烈日,没风。
他开始和以前不怎么往来的老乡们渐渐走到一起,开始破了已戒几年的牌瘾,然后喝酒,宵夜,早上出门,很晚很晚才回家。
妻子还以为是工地上很忙,心疼他,说他脸色不好看,越来越黑。他说是太阳晒的。妻子说他越来越瘦,让他称称体重。他说夏天哪个人不瘦?妻子说不过他,说不过他最好的办法是不说。没有人说的陈晖回家愈发晚点,天天要到深夜,甚至更晚。
陈晖不去春草的时间里,也没收到袁园的信息,QQ空间里也没留一丝痕迹。她像一只飞鸟从他眼前掠过,飞向边际,就这样没了音信没了踪影,只留下一片蔚蓝色的天空,洁净深远,还有让人睁不开眼的太阳。
闲暇的时光里他似乎有些惆怅。
好在教练在催他,快要到科目三考试了,让他抓紧时间练车,免得到时候不熟练被挂了丢人。练车时教练放心的让他一个人在车上倒腾,自己去教练室里看别人打牌。
天越来越热,太阳好像离地球越来越近,练车场只有一道道白色的线路,却没有遮阳挡光的树木。车里有空调,但老普桑的制冷效果不理想,何况陈晖还是抽烟的习惯,不得不时时摇下窗玻璃。那股灼热像是浴室里的桑拿间。
但没过几天,他便发现手机里有条未读的信息:明天上午到上海火车站(北站)接我。就这么几个字,命令般的口气。
陈晖拔通了她的电话,没接,再拔,揿掉了,再拔,关机。陈晖这次倒没生气,因为他忽然想起来,可能是她不方便接电话吧?
果然一会又接到一条信息,是告知他火车到达上海的时间。他还没买车,就是买了新手也不敢开进市区,这点她也知道。本来他可以借此推脱的,谁知鬼使神差的给她发了句“知道了。”发出了虽然就有些后悔,但他还是打通了一个开黑的的朋友的电话。
老北站他很熟悉,以前没有卧铺车时回老家都要从这里乘火车。直达陈晖老家的车次是早上六点,每次他都要在住的地方七转八转提前半天到达车站,夏天还好点可以在广场兜兜转转,看看闪烁的霓虹灯,或者蹲在某个店面前看看电视,冬天只能在候车室熬上一夜,那种辛苦他怎么也忘不了。
可他现在可能忘了。
到达车站,他让朋友停在路边,独自一人走到出口处。北站北门有好几个出门,他吃不准是哪一个,想发个信息问下车次。又想,如果没接到,她肯定会打电话寻找的,倘若没电话他就回去。于是他就扑在靠近出口边的护栏上看手里的手机。
一溜人大包小包的,也有推箱子的从里面源源不断鱼贯而出,从陈晖的余光里散去,直到人流渐稀时,他终于看到了那头爆炸似的黄头发,正推着个粉红色的箱子溜达溜达地出来了。
陈晖松了一口气,收起了手机,移步到出口边,她一出门,便被陈晖拥到怀里,使劲地,要捏碎某种物质般,然后突然放松,手从她的胸前滑过,接过她推的箱子。
后排车门是陈晖拉开的,粉红色的皮箱被塞到里面的坐位上,他自己再让出身子,像根旗杆样立在敞开的车门边,便于她进去。陈晖看到她猫着向前的身体后伸出的小手拽了他的衣服,像是要拖他一道进去,他只好也伸出自己的手捏了一下那只滚烫的肉乎乎的小手掌,轻轻掰开,迅速推上门。自己坐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才长舒了一口气。
“你小朋友?”趴在方向盘上的小丁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瞎说呢?认识才几天,没来过市里怕跑丢了呗。”陈晖呵呵一笑。
小丁没有接话。他的车子熟练地穿街过巷,再从慢腾腾的武陵路上了沪宁高速后,他的情绪随即舒展开来。他见陈晖放下靠椅想眯一会,便打趣地来了一句:“晚上不睡,坐下就要打瞌睡了吧?上了高速十几分钟就到了华新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陈晖明白他话里有话,又不好直白反驳,他知道后面还有一双竖起的耳朵,也会过滤出一些话音,他只得借话下台说:“我只是眯一会,又不会睡着的。”
谁知道鬼精的小丁乘机紧逼:“你们这些老板都这样,我见的多了。”说完似乎不解气,又补了一句:“还是有米潇洒啊。”
陈晖没睁眼睛,但话还是放了出来:“你是怎样的又有谁知道呢?”小丁说:“我没米,想也没用。”
车子下了高速,顺着嘉松公路一会就拐到纪鹤公路上。陈晖提醒了一下小丁,在建筑公司东边的小区门口找个方便的地方停下。谁知话音未落,后面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到二号街,教师楼小区。
陈晖掉过头,高高的椅背遮挡住袁圆的半边脸,他看到的一只眼是瞪着的,还有翘起的嘴巴都在宣示着她心中的不满甚至怒气。他本想问她什么时候又搬家了,看这架势,不仅得不到什么结果,反而又得给小丁落下打趣的话柄。这到了嘴边的话不得不咽了下去。
小镇就屁股大的地方,几分钟的功夫,车子就到了教师楼前。
“要开进去吗?”小丁问陈晖。
“不用,你就停在小区门口就可以了。”袁圆在后面抢着回答。
车子停下来,陈晖没下车,他看到袁圆吃力地拖下箱子,手里还有小包,马甲袋,见陈晖坐着没动,便提高了嗓门:“下来啊!”陈晖像是被逼无奈般的样子,他冲小丁摇摇头,再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对小丁说:“我帮她提提箱子,车费下次给你。”小丁说:“你去吧!都老关系了,不给也没事。”
说是小区其实就两排房子。陈晖推着箱子跟在袁圆身后,从门卫经过时,他低下头,好像怕路面不平似的。走进小区他才抬起头来,路并不宽敞,两辆车对开就得要点技术了,房子是六层的老式公房,外墙的马赛克向人们宣示着它还是没有上年纪的。
袁圆折过身子的时候是在两个花坛的缝隙间,往前再走几步,穿过铁方管布就的防盗门,然后就踏上了楼梯的水泥踏步。
踢踏踢踏的脚步响引导着陈晖。箱子是没办法推了,只好斜着肩膀提着跟在她的后面。脚步声绕过一层又一层楼梯,依旧轻盈,清脆,陈晖却愈发感觉吃力,箱子在他的两手之间不停地轮换,最后干脆甩到了肩上。
袁圆停下脚步时,已爬到了楼梯的尽头,这是顶楼。她没掏出钥匙开门,在门边的小鞋架边换了拖鞋,又从一只塑料袋里抽出了一双蓝色的新拖鞋,“叭嗒”一声就扔在陈晖面前。他想说什么,就见袁圆消失在一把窄窄的木扶梯的顶端了。
扶梯很徒,近乎垂直。
陈晖的身子紧贴着木梯,他腾不出手,只能用一只不停、快速地抓住上一档的梯步,下面的脚步跟着手地节奏。配合倒是很协调,只是这么一阵折腾,阵晖不仅仅觉得衣服贴在肉体上,气也喘得急促。还好,这是阁楼,楼梯不长,他的头像从一个木方格里伸出来一样,伸出来那一刻就觉得是钻进浴室里。
袁圆赶紧让空调发出了“滴”地声响,又打开了台扇,她没让风扇的头摇来晃去,直直地面对着陈晖,她和风扇一样也就直直地面对着他,一路紧绷的脸终于松弛了下来,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去洗洗,我给你买了两套衣服,试试看合不合身。”
陈晖说:“你先别说怎么想起给我买衣服了,我问你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息?”
一连串的为什么得到的只是一句:“去广州啊,玩了一趟。”他还想问,袁圆却站起来,笑嘻嘻地说:“你不洗就先凉会,我洗去了,身上不舒服。”
陈晖想拽住她问问清楚,但伸出去的手还是缩了回来。他打量了一下房子,布局和一般的住房差不多,因为是阁楼屋面斜下的檐口,实在太低,几乎不能立身。还好一张大床靠近房子中间,就是他站的斜面,可以走动,也还是有点压抑感。床上是竹制的席子,如数不清的麻将串起来的那种。他左看右看,除了显得清洁,干净外,比建筑公司那边的房间好不了多少,最关键的是要爬这么高。
“看什么呢?打工的还能住上什么好房子?只拣便宜的。”袁圆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时,人已到了面前。
她像个玩杂技般的打扮,头发被捂在一块洁白的毛巾里面,整过身子只有中间部分裹在一条毛绒绒的洗澡巾里,双肩,手臂,双脚都还有一串串的水珠,浑身散发出淡淡的郁金香的味道。
陈晖从没看到过这样的打扮,只觉得在建筑公司那边压下的欲火再次喷涌而出,甚至有点粗暴地将她扳到在床上,手轻轻的一扯,浴巾不情愿地摊开来。她的两只手迅速举起,交叉搁在自己的脸上,紧紧的压住双眼,身子像只拔了皮的青蛙,软绵绵的。
陈晖的双臂裹着她娇小的上半身,嘴里还在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他以为会听到嗯嗯呀呀地浪叫,或是细微地哼哼唧唧声。但什么也没有,连假装的一点回应,附和也没有,好像她压根就没感觉到他是在自己的田地间劳作,甚至有点排斥。他这样一想就没了兴趣,这与想象的偷情刺激心理相饽,他便感觉抱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个只有体温没有感情的充气娃娃。
脑子这么一想,筑好的堤坝就有了缺口,就有了管涌,就有了泄露的间隙。也就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身下的充气娃娃有了动静:先是双腿勾住了他的腰,接着她的双臂也从重重的躯体下抽出,圈住了自己的脖子。而且越来越紧,狼入虎口,羊入蛇腹的那种,简直是要勒死自己。但这没用,只是加快了大堤溃塌的速度。
他想抢救,想保持久一点,但实在是憋不住,眼睁睁看着大堤在瞬间崩溃了,陈晖也就变成了一堆烂泥。
萎缩在毛毯里陈晖感觉到疲劳,懒得动弹,也不想睁开双眼。他的耳边传来拖鞋踏地声音,也听到喷淋的哗哗响,但响声在他的耳膜里变得越来越细,变成一丝线,很快就什么也没有了。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条热毛巾轻柔地游走在自己的的身体上,然后有一团温暖的火球依偎到胸前。
醒来时,袁园却睡着了。
陈晖掀开毛毯下地不是先找衣服,而是拿起桌子上的手机,也可能是一种预感催醒了他。手机屏幕黑的,揿一下按键,还是黑的,使劲地按着开关还是黑的,手机没电了。难怪没听到电话响,他这才慌慌张张地穿衣,当然是早上穿出来的那套,试过的新衣他瞄也没瞄。
摇着毛毯最突出的地方,他轻声轻语地说,我回去了。他也顾不上袁园的嗯嗯啊啊了,慌忙下了楼梯,到了楼下,他才发现双腿有些发抖,轻飘飘的。
陈晖骑着小木兰下了公路,看见妻子正在和隔壁开模具厂的老板娘在交谈着什么?他没停下来,也没插嘴,径自将车开进门面房里,然后上楼。
未久,他就听到木楼梯空空地声响,很快妻子就出现在他的面前。难看的面孔上像抹了一层酱:
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是关机,跑到哪里去了?
陈晖给她解释,谁关机?手机没电了。
妻子冷笑一声,没电不能回家充啊,又不是去国外?
陈晖嘴上在说,手没停。他一只手上拿着电板,一只手拿着黑色、有点圆的充电器,正将电板的铜条对着充电器的金属指针,好不容易才对好,他想,刚才腿在发抖,现在手怎么也会发抖呢?但他不敢多想,还要哄哄妻子,消消她的气,息息火。
今天怎么没打牌呢?这本来是他心里的想法,却顺口说了出来。
还打牌?自行车坏了,打电话想叫你送一送,怎么打也打不通,菜都没去买。似乎是说到了疼处,妻子不停地数落。
这时他们听到外面有人叫,陈晖借机走上了前面的平台,走进了夕阳的余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