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刘邦”和“项羽”

我要先介绍一下我家成员的背景。

我和老公勉勉强强算作小学霸,现在旁边动辄研究生,博士生,我们都只是大学本科,不过年代久远一点,学校排名好一点,他大学读的是全国前十名的,我大学读的应该是前20名的。这是我俩差不多相同的地方。不同的是我们读大学的目的,他应该是为他娘争口气,在农村的家族里有面儿。我是要活得好活出人样儿,为父母争光。

不同的原因是由家庭背景决定的。他出生农村,后到县城,大家族里有兄弟姐妹不说还有诸多堂兄弟姐妹,母族就在隔村,也离得不远,唯一的不如意就是他爸是个孤儿,自小给别人放牛长大;母亲家族都是女孩,倍受乡邻欺负。他妈努力生儿子,而且儿子还要有出息,但是幸运的是,光宗耀祖这个事他哥承担就好了,他只要不比他哥差太多,也没有谁要求他。他从出生到读书到读大学,距离都在百里之内。一大家子人一直都混居在一起,即使后来去了县级市,离自己的村也不过几十里。他父亲的存在有三种形式,一种是不在,一种是揍孩子,一种是偶尔最宠爱他。他母亲常年种地或在各处打工赚钱,他的童年娱乐生活是在田间地头,基本是他姐姐把他带大的。到了六七岁还大字不识一个。是一个典型的村文化中长大的娃娃。

我,应该是在几年前,我对自己有了一个新的定位,就是我是一个无根之人。我本是山东聊城人,祖上也算大户人家,听说还有皇帝的侍卫(怀疑我的记忆),但是我爷爷是个败家子,他因为赌博,家产败光,也因而在阶级成分上变成了贫民,躲过了文化大革命的清算。因为太穷,我爷爷奶奶带着四个孩子北上闯关东,路上卖掉了我两个姑姑换米吃。到了长春以后捡破烂为生,遇到解放长春,围城,我奶奶又饿死了。我爷不管我爸,他只管自己,所以我爸在生活的大院里认识了我妈一家,我姥姥他们也会接济一下我爸。我爸大学考到了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毕业的时候别人大都留在北京,他因为说错一句话,被人告发,直接发配到青海省劳改局做一名管教干部。我姥姥不同意我妈嫁给我爸,我妈就偷出户口本,千里迢迢找到我爸嫁给了他。我妈不想娘家人认为她所嫁非人,所以她要活得家庭幸福,孩子出息。所以她一辈子只报喜不报忧,而对我们的期待也是非常之高。我爸的同学多数飞黄腾达,中央地方任职众多,特别是那些他认为还不太如他的人,而他颠沛辗转,最后也只以大学教授,二级律师的身份退休。种种原因,可以想象我家人必然都是要努力上进要活出人样的心态。我九岁离开青海到河南,17岁离开河南上大学,21岁又远离故土到广东。所以,我说我是个无根之人。我一个山东人,回山东的次数只有两三次。我一家人基本再未回到故土,爷爷奶奶也没有坟茔,更别说拜祭祖先之说。从我出生到现在,我只给爷奶上过一次坟,还是省亲时,在路边大致的地方。我爸去世后,厚葬在河南,独立一族开了墓地。

我以前没有想过这是个问题,也不觉得这是个问题,直到上了薛老师的课,我慢慢意识到我家族里很多事情的发生,根源在于我父母背井离乡,漂泊不定,加上从不拜祖宗和祭祀,与家乡和根断了连接。我现在在想,即使我爷爷奶奶尸骨未存,也没有坟头,我应该跟我哥说,为我爷爷奶奶请回一个牌位,放在我们家族新辟的墓地,接受我们后代子孙的祭拜。

背景介绍完了,回到主题。

我读大学的1989年,我老公小学毕业。

我其实一直不太看得上我老公,原因在于我对他的评价:玩物丧志,不求上进,不思进取,小富即安,从不看书学习,绝对躺平,他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玩游戏要不打台球,要不陪我儿子运动,偶尔工作一下,他总是会上那种特别舒服的班,睡到自然醒,工作很快完成,工资也不会太少,他的闲暇时间非常充裕,我认为他努力上进一点,他都不应该是现在的成就,但他绝不。我承认他极聪明,但之前你让我认为他有大智慧,那我绝对不承认。

四年前,我曾经跟王曦烈聊过这个事,他说你是一个骨子里儒家习气极重的人,你老公是天生天养的道家派。

汉朝是道家,张良是道家,刘邦是道家。我后来慢慢觉得,他的不要脸绝对是有刘邦特色的,你不论是批评他,指责他,甚至攻击他,他都岿然不动。他对自己极满意,无限宽容和接纳,他只管自己活得开心活得好,他不管你。他也不会因为你对他的看法有任何自责惭愧。他拒绝与我沟通,因为他说我总是教训他的口吻,不会听他说什么。

以前我认为他不配教育我儿子,因为他爸不是个好榜样,他自己又从不看书学习,他只按习气教育。若不是我拦着,估计他也不会少揍他儿子。我呢,从怀孕开始就孜孜不倦学习各种教育方法,为了儿子放弃工作,亲自带养,尝试各种方法,甚至自己开始从事教育行业,亲自捉刀,亲自体验。

他对我如此对待重视他儿子的教育,乐见其成。所以带养和教育儿子的事基本是我一手包办,他大部分都很支持,或者方法差异时,不跟我争,退居二线。但他的陪伴也不少,一起带他出游,陪他运动,教他下棋,我认为他是个好爸爸,除了跟他爸一样,语气粗鲁我不能接受。但是我仍觉得他不配人父,因为他不关心爱护老婆,为人冷漠,不上进,整天除了玩就是睡觉,没有给他儿子带个好头。我还是怨恨他的。我认为家里有他没他并无差别。

我们之间只是冷漠,并不争吵打架,我儿子很大都没有发现我和他爸关系不好。因为我们在对儿子的事情上目标一致,对儿子都有深深的爱,为了儿子,我俩会维持平和,放弃小我的情绪和欲望,和美家庭该有的一切生活,我家都有。儿子各方面都发展均衡,也令我们放心。虽然各个年龄阶段该有的问题毛病,儿子都有,我也毫不紧张焦虑。儿子从来没有处在紧张焦虑内卷高压的家庭环境里过,在家里活得如鱼得水,自在非常。

但我以前不觉得这里有我老公的功劳,我归功于我的识大体,隐忍,有智慧,知道孰轻孰重。

这几年,我渐渐开始有思考,我渐渐觉得自己不全是对的。这样的家和这样的孩子,不应该全是我的功劳。但是真正到这次学刘邦,我才恍然大悟。

其实我老公是我家的刘邦,我是我家的项羽。我努力上进,张牙舞爪地实现我的各种理想,方针政策,好像大获全胜,而其实是我老公在无为的状态下,获得了全面的胜利。

我对儿子基本上是有求必应,全方位关心体贴的。我以前认为我老公是不管儿子在生活上的死活的,我儿五六岁时,我忙起来一早出门,老公在家可以呼呼大睡到中午甚至下午,直到儿子饿得不行了,给我打电话,我只能气急败坏地叫他起床,让他想办法管好他们的肚子,他反倒说自己不会出去买?到后来就发展成,我不在家,他儿子可以靠外卖把自己养活,偶尔也俩人做个饭,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懒,逼出了我儿的自立。如果按我的鞍前马后,我儿也许就无法自立了。

我很少拒绝儿子,但是我儿要让老公做个什么事,那就得各种磨各种想法达成,然后他可以毫不留情拒绝,除非我干涉,否则他儿子要达成目标,实在要经受很多磨难。我以前受不了,觉得他实在太过分。但后来转念一想,让他儿子知道世事艰难,世界上没有谁和啥事是那么顺心的,也是个好事。

他儿子之所以现在可以厚着脸皮在各种生存环境里游刃有余地生活,确实得益于老爸的各种残酷拒绝。

我老公是个懒得出人头地的人,万事都懒得去争取,换句话说就是非常的佛系,不难为自己,也不难为别人。所以他儿子也非常的佛系。我以前以为我的佛系是我不断学习儿童教育自磨心性的结果,现在发现我其实是受了他的磨练,潜移默化的结果。我们家极少焦虑和紧张,我儿子在学校的各种压力压迫下,极善于寻找空隙,插科打诨,活得极为轻松自在。老师和学业都没有给他造成什么压力和伤害,即使他根本就不能算个好学生。他变得越来越像他爸,以前我烦恼,现在我有点窃喜,他总是能把自己安排的妥妥贴贴舒舒服服,活得安心自在。甚至初三一年和中考进行中,他都淡定从容地跟他爸打游戏打篮球看电影刷视频睡懒觉,只用很少的时间去学习。而那个曾经亢奋上进的我,曾经一路好强的我,那个天天像打鸡血一样的我,也居然没有一丝紧张和焦虑,随着他们淡定从容。

儿子小时候有发热惊厥史,所以儿子一旦生病,我便紧张得整夜看守不能安眠,他却能安坐打游戏,觉得我瞎紧张!后来我发现自己一旦在儿子有什么事情时,就自然而然依赖他,只要他在,就心安。儿子看到我就心安,而我的力量和心安却是来自于孩子爸爸的淡定。

换句话说,我们家如今安宁淡定从容的状态,并不是我之前以为的都是我的努力上进自我学习提升而得来的。很大部分是根植于我老公的骨子里的从容和淡定。

之前不知道这股力量来自何处。

我的无根,让我一直难有安全感和安宁,所以我总在求索,总在上进。而村中之人的老公,来自厚重大家庭的沉稳是他骨子里的。

我以前曾经因为他的不上进和冷漠,想到过很多次离婚,但是他的家庭实在让我舍不得,他们家族有温暖,兄弟姐妹情分极浓,真正地像一个真实的家,非常温暖,而且彼此依靠。对我和我儿子都是掏心掏肺极接地气的好。我在他家,享受着极高的待遇,不用干活,好吃好喝。我的婆婆,没有多少文化,但却是有大智慧的女人,虽然少不了农村妇女的家长里短的计较,但是大是大非上,非常地清醒和精明。我在他家,饭前拜祖宗,到点去烧纸,我婆婆是大家庭的女主人,安排一切家族事宜井井有条,迎来送往,大小事宜,正如薛老师书中所写,课上所讲,体现了深埋于民间的中国人的性情智慧和有大局观。这也是我这些天深深领悟到的。我过年很喜欢去他家,一大家子人,一起做饭,一起拜祖宗,一起喝酒守夜,翻来覆去地讲彼此小时的糗事。在大哥的带领下总结过去一年每个人的得失进步,共同展望新的一年的生活,许愿,感觉特别温暖。

我婆婆去世的时候,我觉得他家都要塌了,我头一次见到老公号啕大哭,我和儿子也都痛哭失声,是真心为失去这样的主母而伤心。我和儿子诚心诚意地磕头,原来我以为是他家人好,我也知恩图报,现在想来,是我真心感谢那个大家族的女人,让他的儿子孙子媳妇拥有了这样一份家庭的温暖和团圆。

原来这一切,都是一方水土,一群有根之人护佑的。尤以这次上课之后,感触最深。

原来是我老公的生命中深藏了大智慧,我期望我儿子,我儿子的儿子继续传承这种厚重。今年过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回去祭祖,给爷爷奶奶坟前点上一柱香,把这份家族的传承一代一代传下去。

现场分享时,我描述了一个片段,同学们觉得我在文章里加上更好,于是试着补一下。

18年过完年,我们三口自驾离开湖北,到恩施,贵州小七孔等地玩耍,大年初十晚上十点,我们开车到了广东的云浮境内,开车的老公突然叫我看导航的手机,他不知啥时间翻到了他的家族群,而群里正有一个他老娘正在被抢救的视频。我急忙打电话过去,原来他老娘打麻将结束后不久突然中风倒地。我跟老公说,我们掉头回去看看吧。他说,应该不用,估计跟以前一样,又得躺病床一段时间,我把你们送回深圳,我明天早上坐飞机回去,照顾她一段时间。我说好。再过一会儿,电话突然打到我的手机上,他小姐夫告诉我,老娘没了。电话一响时,我老公立刻问我,是不是我妈出事了?我挂了电话,压住情绪说,你把车往路边停一下。他说,没事,你说,我有思想准备。我坚持让他停车。告诉他,你妈已经去了,我们掉头回去吧,我来开车!

他跟我说,你给我半个小时时间。然后他拿着烟推门下车,背着我们站在路旁抽烟。我没有跟下去,坐在车里流眼泪,又打电话回去告诉他家人,我们现在往回赶。

过了一会儿,老公上车了,他已经平静了。我说我来开车吧!他说:“不用,我妈已经去了,我要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我开夜车有夜盲)关键时刻,我老公的担当和清醒,让我惊叹,我还以为他会垮了或者惊慌失措。

路上,我们要找各种近道,在各个乡村小道上穿行找最近的高速时,他开始跟我讲述他妈,讲了很多他们小时候的事情。虽然我之前都听他家人讲过,但我第一次听我老公这么详细地回顾。我一边流眼泪一边听。

开了一夜车,我们早上八点多到了湖北老家,他妈的遗体放在客厅,一屋子来吊唁的亲戚。我老公放下包冲过去趴在他妈身上放声大哭。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我一直以为他情绪内敛,情感淡漠,是个不会哭的人。他的哭,比其他人的哭更让我震动。

他的老娘去了。这个家,从此缺了一大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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