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线

      母亲是村里人尽皆知的能干人物,尤其那一双巧手令人啧啧称奇。能织出漂亮舒适的毛衣,勾出既柔软又暖和的鞋子,不论毛线的颜色有多朴素,样式有多陈旧,只要经过母亲的双手一改造,总能让人心悦诚服的满意。

      母亲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却没能得到“特殊待遇”,外祖母对三个孩子一视同仁,舅舅们要做的农活,母亲一样也没少干,外祖母每天在田间地头忙活,为的不过是多挣一些工分,好拿去换粮票,布票。于她而言,填饱一家人的肚子才是这个家每个人该想的事。纵使全家人这样努力,母亲还是在初二辍学了,原因是每天都要饿肚子,课本上的知识填不饱每天嗷嗷叫的肚子,早晚几十里山路消耗着饥一顿饱一顿残存的能量,书上的字随着阵阵反酸的胃拧成一团,母亲的胃自此就埋下了病根。

      对于母亲的辍学,外祖母并没有多说什么,这是母亲的选择,虽然是一个无奈的选择,日子就这样在每天的劳作中流逝了。一个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母亲一夜之间长大了——外祖父去世了,正值壮年的外祖父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撒手人寰,母亲悲痛欲绝,连日来茶饭不思,几天光景,人就瘦了一大圈,憔悴的面容挂着泪痕,疲惫的眼神里透着无助,时常躲在角落暗自落泪。料理完外祖父的后事,母亲变得沉默寡言,丧失了往日的活力,每天只是机械地做着农活,似提线木偶一般,全然没了生气。外祖母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满是心疼,可谁都不知道如何宽慰彼此,外祖母又有多少个夜晚不是独自枯坐到天亮呢?

      一日,母亲收拾衣物,翻出小时候穿过的一件毛衣。它看起来很陈旧,原本鲜红的毛线几经洗涤,早已丧失了原本的亮丽,变得有些粗糙坚硬,衣服前面还有一个大大的洞,那是外祖父抱着年幼的母亲去看戏,因太入迷,嘴上的烟戳在了母亲的身上,烫出了一个圆圆的洞,后来未经修补还一直穿着,衣服豁口就越来越大了。母亲望着衣服上的洞出了神,恍惚间眼前浮现了外祖父黝黑的面庞,咧嘴一笑便露出洁白的牙齿,憨厚的模样是那样平易近人,外祖父又出现了,陈旧的丝丝缕缕拼凑出了外祖父的音容笑貌。母亲决定把这个洞填补好,留住外祖父的点滴美好。自此,母亲便与毛线建立了扯不断的联系。

      母亲织毛衣的手艺全靠自学、自悟,反反复复织、拆、再织,无数次的试验造就了她独到的手艺,无论是织圆领、鸡心领、方领还是中式领,母亲信手拈来,长袖、短袖、蝙蝠衫袖、插肩袖,母亲也不在话下。令母亲声名远播的是她擅长各式针法的不同组合,还能够在其中织出栩栩如生的图案和花样,鸟兽虫鱼、花草树木悉数被母亲编进毛衣里,慕名前来让母亲织毛衣的人们一个接一个,母亲从不拒绝,尤其是织幼儿的小毛衣,母亲更是欢喜,这其中多半是刚做母亲的想为孩子添置一件舒适的衣服,或是刚当上外祖母的想给外孙送出第一份充满爱的礼物。无形当中,这丝丝缕缕织成的毛衣,把两三代人紧紧联结在一起。

      除了帮别人织毛衣,全家人的毛衣母亲都揽下了,其中款式最多,花样最繁的当属我们三姐弟的了。父亲的毛衣总是那样朴素,一如土地一样的颜色,毛衣小了就全拆了再添新毛线织得大一些,织着织着线不够了,也是用我们剩下的边角料补上,父亲总说他把全家人的衣服穿在了身上。至于我们三姐弟的毛衣,母亲总是竭尽所能的让它们变得好看,色彩搭配得宜。无数个寒冷的夜晚,母亲坐在床上,把半截身子用棉被盖住,只露出上身和双手,就着昏黄的灯光,母亲双手飞快地穿梭着、交织着,一针接一针,一圈又一圈,母亲不厌其烦的重复着,把黑夜和白发都细细密密地织进了衣服里。

      我最喜欢的便是冬天与母亲围坐在火炉旁,她照例织着毛衣,旁边放着我的语文书,母亲正比着书上的图画为我把喜欢的图案织在毛衣上。我大多数时候都在一旁玩毛线球,有时帮母亲拆掉旧的毛衣,把拆下来的毛线团成一个又大又圆的球,做这件事我从不会出错,更不会让毛线打结。每当我把团好的毛线球凑到母亲跟前,母亲总是微笑着点头表示赞许。团完了毛线,我便会拿出一卷毛线和几支十厘米左右的针学着织毛衣,针是竹子削的,磨得十分光滑。我照着母亲的样,先起针,我最多只起二十针,多了针不够长,我只会打平针,手并不利索,只能笨拙的引线,一针一针的戳着,经常掌握不好力度,织出来的针脚松紧不一,有些地方还漏了针,露出一个个小窟窿。母亲见状,乐得哈哈大笑,便再教我如何用巧劲把不听话的毛线归置得平平整整,母亲知道我纯粹就是在玩,并不真心实意想要学,所以许多时候都是点到为止。事实确实如此,我不像母亲那样耐得住性子,一件毛衣得织多少针啊,我想想就退缩了。因此,在母亲身边那么多年,我还是只会打平针,还是最多织成一块薄肥肉大小的样子就拆掉了,小时候一直想自己织个小钱包,终究也没织成,母亲这门手艺我是学不会了。

      后来,我们姐弟三人陆续外出求学,离家越来越远,离母亲越来越远。我上大学时,母亲给我买了几件毛衣放在行李箱,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带帮我织的毛衣了,母亲支吾着不好意思地说:“现在机器织出来的毛衣颜色多,样式新潮适合年轻人,我怕你再穿手工织的毛衣去上学,别人笑话你。”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啊,你可知道外面卖的毛衣再好看,也比不上你亲手为我织的毛衣暖和呀!冰冷的机器怎比得上你滚烫的爱呢?背着母亲,我把之前织的几件毛衣一起带上了,他乡求学,还有母亲伴着我。

      又是一年冬天,我早早的放寒假了。回到家,惊喜地发现母亲又开始织毛衣了,与往年不同的是,母亲鼻梁上多了一副老花镜,两鬓的白发变得更细密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慢下来,还是一如既往的熟练,只不过人容易疲劳,我劝母亲保重身体别再织了,现在家里都有衣服穿了,母亲依然专注手上的动作,头也不抬地说道:“这不是给你们织的,这是给未来的孙子、孙女、外孙织的,我得趁着眼睛还看得见,多织几件,等到时候眼花了,想织也织不成了。”

      听了母亲的话,我一时语塞,喉咙里像有什么堵住似的,讲不出一句话。我默默起身,强忍着泪水,回到房间痛哭了一场。母亲用她最朴实的方式表达对我们的爱,一针针,一线线,和着无数的夜晚,编织成了伟大的爱。我知道,不管以后我们姐弟三人走多远,身在何处,总有一根线牵引着我们,线的另一头被母亲牢牢握在手里,是那样安全,那样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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