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棚脊上，静悄悄地蹲着一只吃足了飞虫和地鼠的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冷漠地望着棒棰川镇上的人间烟火，冷漠地望着棒棰河水西去……腻了，有心没肝地叫上一声，像些嘲笑，又像是哀叹，也像是怜悯，这难听的声音，给安谧的夏夜凭添了几分叫人揪心的气氛；它那一只发着黄绿色的幽灵般的眼睛，要洞穿夜色遮掩起来的一切似的，破坏了这夜的温淳。

不过走惯夜路的山里人，也见惯了猫头鹰，屡见则不鲜，倒摒除了以猫头鹰的叫声来判断吉凶祸福的俗规旧律，鲍廷发更不把它当一回事儿。老远就瞅着猫头鹰闪亮的眼睛，直到来到板棚子跟前，那猫头鹰依然毫不理会地蹲在棚脊上。鲍廷发信手捡了根木棒子刚要打去，却意外地听见棚子里有人在打呼噜酣睡。鲍廷发提着根棒子，走进板棚，往黑呼影儿里问了一句：“谁呀？”没人回应。

鲍廷发循着鼾声又往暗处走了几步，提高嗓门发问：“谁？！”

鼾声停了。板棚角落里，忽地跳出一条汉子来。定睛看，在板缝滤进的几缕微弱的月光里看出，那汉子手里操着家什。鲍廷发小时候学过拳脚，一个馁虎退步，闪到了棚子外边。那汉子随后也跟到棚外。

一天的月光、星光是几缕云彩挡不住的，外面要比板棚里边亮得多。鲍廷发隔着十步左右的地方一打量那汉子的身材骨架，便认了出来，于是发话问道：“可是战老大不是？”

“一点不差，正是我。”回话的果然是战老大。

鲍廷发见是战老大，凑上前来又问：“你不是到下河口去寻配种的牲口去了吗？”

林业局从科尔沁草原买回来的那批牛马，分到明月岭和寒葱沟两个伐木场子后，因为饲养和气候等等条件的改变，有不少都推迟了发情期；春上配了一些牛马，夏天里又有牛马发情。战老大昨儿就为这个去下河口寻合适的种牛种马。

战老大回说：“种牛种马已经选妥，随时都可拉牲口去配种。”

“办完事，怎不快回场子里歇歇？你摸黑儿躺在这大岗上寻什么快活？”鲍廷发不无责怪地说，“把场子里的牲口交给青年孩子，你也放心？”

“嘿嘿！”战老大笑了一声，“实不相瞒，我是专为等你。”

“等我？”鲍廷发诧异了。

战老大嘴里喷着一股刺鼻的酒气；战老大口干舌燥，说话的声音是嘶哑的。顺手从腰间掠起描花的酒鳖子，咕嘟咕嘟又灌了几口酒，抬起手背蹭蹭胡子上沾的酒珠儿，然后，鼻子哼了两声，说气非气，说笑非笑，怨、嘲、恨、蔑，样样都有一点儿。

鲍廷发隐约觉出势头不对。可他们是过心的把兄弟，多少年都是抻直肠子说话，便没多寻思，他回说道：“我又不是孩子娃娃姑娘家，要你保镖护驾？忽儿巴地你等我干啥？又是酒后无形，扯起闲谈来了。你是三分倔脾气，七分靠酒性。将讫，你非在酒醉时候去见阎王爷不可。呔，哪有你这么个喝法的……”

“这倒不用你担心我，该水里死，火里死不了。”战老大把拄在地上的大斧操起来，“至于今晚，我是非等你不可。”

“怎？”鲍廷发听战老大出口话韵不对，问道。

战老大抬手把大斧一横，冷冰冰地说道：“姓鲍的，咱俩是在庙头上插草为香、烧过黄表纸马、喝过鸡血红酒、对天盟心发誓的拜把兄弟，我不能不掏良心跟你说话。你，你要对得住我才是！我不要你别的，我只要你说实话！”

鲍廷发一怔：“咋？我有哪处对不住你？”

“你不光是对不住我！你对不住天理良心！”战老大咬着牙，跺着脚，往前挪步，气势汹汹地逼着鲍廷发往后退却，一直退到老松树下鬼头石边；鬼头石挡住了退路，鲍廷发打住了脚。战老大还在说：“姓鲍的，你要是跟哥们变了心，舍了木把们的情谊去换红顶子戴，就算我战老大能念旧情饶过你，我手里这把斧子也容不得你！想当初，铁笛王一块铁打出四把斧子来，为头的老管不在人世了，活着的，就该帮扶关照才是。可你鲍廷发，倒昧着良心做人了！”

鲍廷发靠在鬼头石上打了个寒战；在这山里最暖的夏夜里，他像站在三九的北风中，从心里往外泛冷气；他从未想到他会遭这般刀子戳心似的言语，他有点吃不住劲，要发怒，要呐喊；一闻到战老大喷过来的酒气，他又忍住了，耐着性儿说：“看你酒气薰天的，说了一嘴醉话！”

战老大此刻是不肯容鲍廷发的，他咄咄逼人地发话：“我来问你——”

“你喝得三魂六魄出七窍，糊里糊涂有什么正经话？”鲍廷发一心想把战老大的情绪安抚下来。

“我偏要问！”

“那么，等你醒了酒再问，定了神再说。眼下不是唠嗑儿的时候。”

“我人是醉着，我的心，还醒着！”战老大跳了起来，“我冲手里这把同心斧，跟你说话！”

鲍廷发伸手把战老大挥舞的胳膊钳住；战老大闷住一口气，一反身，跳出老远。

鲍廷发眼睛一阵发花，他定了一定神，略略思忖了一下，发话道：“老战，你火气满肚子，在这青松岗上耍把式，莫非是为了于永年？”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