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近不惑之年,旧时的好多事情记不起来了,有几道美食倒是记忆深刻。
提到美食,自然是想起母亲。我称母亲为“娘”而不是“妈妈”,称父亲为“爸爸”而不是“爹”,至今不知为啥。几乎所有人都喊我“仨儿”“小仨”,除了堂哥堂姐喊我“兴兴”,姥娘那边的亲戚喊我“三宇”。
父母生我兄弟三人,大哥长我十岁、二哥长我八岁,正常推理,我是家中老三,标准的“计划外”。据说因我是超生的缘故,家里被罚了八百元,我还差点被送给二姨家。还好那几年计划生育不太严,只是罚些钱,否则,一家三个儿子,还不得让计生办弄得房扒牛牵、蹲监坐牢啊。奶奶常堵着我家堂屋门,对母亲絮叨:“你家命咋那么差啊,生三个儿子,我看他们以后娶媳妇都难!你看二小家(我二叔家),一个闺女一个儿,命多好!”。
母亲毕业于鄄城四中,因病未通过体检,遗憾的与大学擦肩而过。70年代高中文凭也算高学历了,所以后来母亲在村里当了一名民办教师。可怜的是,她辛苦教学三十余年,直到退休前才转正,才有了教师编制。转正前,母亲的工资刚开始才五元,后来涨到十几元,几十元,一百多元。有时候乡财政吃紧,一连好几个月发不下来工资。指望那点工资维持家庭生活,根本不可能。记得2000年我上高一,她的工资才不过三四百元,直到我考上大学,她才转成正式教师,工资也随之涨到两千元左右。我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能坚持下来,毕竟每年转正的名额少之又少,根本看不到希望,她的好多同事都辞职去北京、天津开了馒头房,收入比当老师高了不是一点半星。
父亲是一名乡村医生,高中毕业。早年曾去焦作钢厂当工人,后来被大队选中去菏泽卫校进修,就成了赤脚医生。他性格内敛,寡言言语,医术一般,医德高尚,对乡亲真挚,不开贵药,几个药片用纸一包可治百病。卫生室里有一台X光机,算是那年头的高科技设备了。他尽量开药、少打针、不输液,他始终认为经常输液、滥用抗生素能降低人自身的免疫力,对健康无益。后来想想觉得有道理。记得抗生素从最开始的麦白霉素、链霉素、庆大、左氧、青霉素,升级到后来的先锋1-先锋5、美罗培南。细菌进化了,耐药性更强了,必须用杀伤力更强的抗生素才能治病。乡亲看病常常不带钱,父亲卫生室的桌子上有一个账本,估计有四、五十页,记录的全是乡亲们拿药打针时的欠账,有的人拖欠十多年直至过世也还不了,有的人欠款记录有十几条父亲照样给看病。治病救人要紧,坏账不重要。年底的时候,我常跟着父亲上门要账,有的家庭真是家徒四壁,不还就不还吧。常常一天下来也要不回来几个钱。总之,父亲医生职业的收入没有怎么改善家庭生活。
我们村位于黄河下游平原,离黄河五公里远。村里除了两条水渠横穿东西外,就是一望无垠的庄稼地了。曾经有唯一的村办企业--砖瓦窑厂,养活了十几个工人,后因污染大气、破坏土地资源被环保、国土部门联合关停。所以,村民的主要收入就是靠耕种,我父母虽然有名义上的“工作”,但是种地的老本行没丢。其实,耕种产的粮食,一年下来也卖不了几个钱,况且前些年还要交公粮、交各种提留。收入低,自然家庭生活水平就差。我童年、少年、青少年时代的生活都是贫穷的。除了春节、中秋节,几乎没有什么好吃的。所以凡是有点特殊的东西,总能留下一点回忆。
我记忆最深的美食,其实父亲给我做的,我称之为“香油泡馍”。那时我很小,大概四五岁吧,刚刚记事。每次半晌睡醒的时候,腹中饥饿,母亲恰在学校不在家,家中也没有零食可吃。见我哭闹,父亲就把剩馒头掰成小块,放在碗里,再加点盐,放点香油,开水一冲,香喷喷热腾腾的泡馍就做好了。
父亲常说,“仨儿小时候吃过的饼干有一个坟头那么大”。其实,我对饼干记忆不是特别深刻,记不清是旺仔小馒头那种,还是青食长方形饼干那种,后来母亲说那种饼干叫“婴儿乐”。只记得,小时候每当我生病了,母亲就抱着我去代销点(农村零售商店)去买一袋饼干。母亲对老板说,来得急忘带钱了,能先赊着吗。因为是街坊邻居,加之母亲是教师,在村里也算是有点身份的人,老板总是愉快的赊给。其实我知道,有时候是家里是真的没钱了,母亲是在等拿了工资后再去结账。这种球形的小饼干放在嘴里,一咬嘎嘣脆,又甜又香,让人忘却疼痛。我实在是太爱吃这种饼干了,数量之多,摞起来足有个坟头那么大(父亲常用这个不恰当的比喻)。大哥疼我,从来不偷吃我的饼干,二哥则不然,因此大哥经常责备二哥。听父亲说,有了我之后,大哥便没有了零食,有一次饥饿的大哥误食了卫生室里捡出来待销毁的大量过期钙片,导致骨膜过早闭合身高发育提前结束。
其他的零食,代销点里有一毛钱十个的糖豆,五毛钱一瓶的汽水。还记得经常有小贩在街上边摇着拨浪鼓边吆喝道:“宣沫糖,宣沫糖,小孩吃了不想娘;雪花膏,雪花膏,小孩吃了不尿泡”。好家伙,这谁敢买!
黄河下游地区,庄稼为一年两熟。冬春季种小麦,夏秋季种玉米、大豆、花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因为主要粮食作物为小麦,所以各种面食成了最常见的食物。母亲的最拿手的是烙饼,做法也甚是普通,先把面粉倒入小盆里,然后加上适量的水,搅拌成糊状,然后加入盐和葱花,倒入煤球炉子上的锅中,摊成圆形,反复翻面几次,熟了盛出。这饼香味扑鼻,软绵绵的,故我家将其命名为“绵饼饼”。母亲一边烙,我一边吃,饿的很了,两口能吃掉一个,所以母亲烙的速度总赶不上我吃的速度。后来的后来,我在济南自己家里,按照回忆中的样子复刻母亲的做法,可总是不成功,不是糊了就是硌牙。总结起来,或许是水的比例不对,或许是煤气灶不如老家煤球炉的火力绵柔。
另外一种面食就是面条了,晚饭母亲常做手擀面。过程简单,先和面,后擀皮,一个小面团奇迹般被摊成一张圆形大饼,再叠放起来,用刀切成细条。清水煮熟,每人盛一碗,放上盐和葱花,浇点香油。或者,用豆油把葱花爆香,加点盐、酱油,当成卤子盛在一个碗里。吃饭时,全家人围在一张四方桌子旁,各自吃自己的饭,除了母亲责备二哥打牌不去上学外,几乎没有语言交流。灯光昏暗,没有电视,只有挂在墙上的广播吱吱啦啦的播放着新闻。多数的时候,这类晚饭没有别的菜,咸菜也没有,因为经常吃,终于有一天我吃腻了,就埋怨起来:“馒头是面做的,面条也是面做的,顿顿是面,不能岔岔样吗?”二哥爱吃面条,熊我说:“有你口吃的就不错了,还嫌这嫌那,不知道自己没地吗?”因为是超生的身份,我到了7周岁那年才给我分了地,之前我经常追着爷爷问,啥时候才给我分地。
母亲常用一个有缺口的碗盛汤,我甚是不解,说:“咱家又不是买不起一个新碗,你干嘛老用一个烂碗呀?”母亲的回答很淡然,说“豁子碗,好认”。好吧...全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母亲很少从盘子里夹菜,我说“娘,你怎么不吃菜啊?”母亲说:“我吃过了,你吃就行。”其实我从开饭就一直看着她,她根本没夹菜,只是干咽馒头,除非大家吃剩下了,应该是怕菜不够吃吧。母亲做饭时,我经常帮忙烧火,菜从锅里盛出来之后,我喜欢用馒头擦锅底,锅底有余油,蘸着馒头吃,香!母亲常说:“你这毛病和你大哥一样,爱擦锅底。”
家里经常没有蔬菜,而母亲父亲因忙于工作的原因,常常没有时间赶集买菜。到了中午,家里只有馒头没有菜,咋办?于是一种叫辣椒面糊的食物就诞生了。此菜对原材料要求极为简单,只需油、盐、葱花、面粉、辣椒、鸡蛋就行了。做好装在碗里,掰一口馒头一口面糊,堪比牛髓羊肝一般美味。
玉米作为经济作物,主要用来卖钱,或作为家畜的饲料,但也经常被磨成粉用来做玉米粥。上一年级时,爱去婶子家找堂哥一起玩。有一次我问婶子:“你家怎么不喝糊度(玉米粥)啊?”婶子说:“喝那干啥,拉嗓子”。我记住了婶子的话,正巧那天晚上我家喝玉米粥,我就以“拉嗓子”为由给母亲闹。母亲很敏感,质问我,谁教你的,你一个小孩子怎么会说出“拉嗓子”这样的话?当然,我到最后也没承认是引用了婶子的话。母亲常做玉米粥,简便省时,剩下了可以喂羊。
喜欢跟着母亲走亲戚。我家离姥姥家要有十公里,以自行车为主要交通工具的年代,这算距离远的了。有一次去姥姥家路过旧城集的时候,母亲停下自行车去一家商店买东西,我看上了货架摆着的一瓶芒果汁,缠着母亲要买。当时母亲没有带够足够的钱,只能作罢。三十年了,母亲一直没有忘记这事,她总是懊恼为什么当时没咬咬牙给我买下这5毛钱一瓶的饮料,又总是埋怨父亲没有给足她足够的钱。
母亲是班主任也是全科教师,白天时间只能忙于教学,下午放学后才能顾及农活。忙完农活,要很晚了。大多数的情况下,播天气预报的时候,母亲都还没回家。所以一般情况下,我家吃饭总是比别人家晚。记得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深秋的一天,地上下了一层厚厚的霜。母亲下班后,天已经快黑了,母亲要去地里摘棉花,对我说,“仨儿,跟我下地吧,去摘开了花的棉花”。我不想去,想在家看动画片,说“娘,赶明儿再去摘不行吗?”娘说“黑下(晚上)不去摘,可能被李庄的人给偷了”。我还是不想去。娘说:“地里有坟头,我害怕,你跟我去吧。”不知怎地,我当时好像突然长大了,就没再闹,跟娘下地摘棉花了,我给母亲打着手电,母亲摘棉花。摘完时,星星已满天,我被冻得瑟瑟发抖。这段故事,我经常拿给我的女儿讲,当做“老家的故事”系列之一,但她怎么都体会不到我当时的感觉。
棉花收完处理之后,便有副产品的棉籽。棉籽能打油,即棉籽油。记得三年级一个周末,二哥开着拖拉机载了一车棉籽去东边的一个小作坊加工,我和父亲跟随。只见作坊屋子里有台机器轰隆隆作响,老板将棉籽倒入机器,不一会机器底部便淅淅沥沥流出了棉籽油。因为厂房里有机器不安全,所以我只匆匆瞥了一眼,满足了好奇心后,就在在院子里等着了。棉籽油有毒,要处理后才能吃。只见老板将初榨的棉籽油倒入一口大锅中,一边加热一边从一口大桶里舀出来几瓢碱水倒入锅中,开锅后撇去浮沫才算完成。碱水看起来浑浊不堪,盛碱水的桶也脏兮兮的,一圈全是泥巴,现在回想起来依旧不舒服。
家里平常做菜常用的是棉籽油或大豆油,棉籽油做菜不香,大豆油做菜有异味,最好吃、最贵当属花生油了。我家每年也腾出来几分地种花生,秋季收获晒干后,也去小作坊加工成花生油。因为设备落后,估计2-3斤花生才能出1斤油。记得花生油是清香的,做菜时一尝便能辨别,可比现在鲁花4S压榨出来的花生油香得多。母亲常把花生油放在堂屋东间桌子底下,临近过年方才取出使用。副产品花生饼亦是美味零食,此物坚硬异常,难以啃咬,若用火烤之,咀嚼起来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三年级的时候,我干了一件傻事。秋收的时候,我漫山遍野收集一种野花的果实,名叫“马泡”,形似浓缩的甜瓜,拇指那么大,成熟后气味芬香、味道略甜。我捡了满满一筐,埋在自家院子秸秆堆里等待捂熟。后来父亲看到了,趁我不在家,用铁锨把他们挖走丢进火里。我得知后大闹。父亲说,这是杂草,种子会随着土杂肥被拉倒地里,这些种子得长出来多少杂草啊!后来明白了这个道理,就换了目标。春天摘榆钱、摘槐花、摘香椿芽,夏天挖马蜂菜、挖扫帚菜、挖灰灰菜。男孩子的心,总是野的,不是爬树捉鸟,就是下河摸鱼。母亲是开明的,除了让我注意安全,其他便不再过问了。有时在外浪荡久了,忘记吃饭,母亲会在院子大喊一声:“仨~儿~,吃~饭~啦”。声音传播很远,很快能把我召唤回家。母亲自有对付野菜的独门绝技,我带回家的野菜,她总能做成各种美味,或蒸窝头、或拌凉菜、或做汤羹,味道上乘,鲜有失败品。
四年级有了一次卖菜的经历。那年夏天,雨水丰沛,只几天没下地,几陇豆角长疯了一般,结的满秧子都是。摘了之后给亲朋邻居送了一遍,仍有三十多斤没法处理。母亲决定赶集卖掉,多少卖点钱也比烂在家里强。于是,我和母亲拉着地耙车去苏楼集上卖,到集上,刚占了个摊位,收费的就来了,语气强硬的索要了两元摊位费。因为我家豆角布满了虫眼,卖相不好,所以好久无人问津。后来终于有个中年男子过来问价,然后说豆角质量不好全是虫眼。母亲对他说,豆角没打药,所以才生了虫子,母亲接着说,这豆角本来是留着自己家吃的,没想到突然结了那么多,吃不完才上集卖的,绿色无污染!这男子好像有点学问,认可了母亲的说法,一下子要了好几斤。后来又有几名顾客围上来,因为我家豆角“没打农药”、价格也较其他摊位便宜,所以不到一个小时就卖完了,总收入十几元钱。卖完豆角,母亲甚是开心,问我:“仨,你想吃啥,娘给你买。”当时觉得大人挣钱太不容易了,忙活了一上午才挣了十几元。于是我说:“娘,我不饿,咱们回家吧。”那次赶集,我什么都没买。要搁在以前,我肯定闹着要买肉壮馍、糕点果子了。
在春天,家里经常会买几只鸡苗,鸡苗雌雄难辨。母鸡长大了会留着下蛋,公鸡只留一只用来打鸣,其余在秋天中秋前后卖掉,补贴家用。鸡蛋下蛋是件搞笑的事,下蛋的地方多藏在犄角旮旯,让人难以寻觅,但它每次下完蛋后都要跑到主人面前“嘎达嘎达”叫个不停,仿佛在向主人邀功。这时我一般会抓一把粮食喂它,以示奖励。常说能干活的人脾气大,大概就是如此吧。拾蛋是件快乐的事情,也是我去干。母亲说鸡窝里的蛋不要全拿走,要留一颗当“引蛋”,否则母鸡发现蛋全没了,又会寻找新的地方下蛋了。我家有只母鸡,吃里扒外,经常去别人家下蛋,俗称“料蛋”,对其进行“批评教育”多次,拒不改正,后来趁天黑设法捉到,宰了。
春暖花开之后,母鸡的产蛋逐渐多了起来。母亲一般不舍得吃。每天从鸡窝里捡的蛋都会被装进堂屋茶几上的小木箱子里,攒起来,用来腌咸鸡蛋。母亲在麦收前两个月左右,趁天气好的日子,把咸菜缸刷好,放在阳光下暴晒一日,然后把鸡蛋轻轻放进去,倒满凉开水,加上大把的粗粒盐,然后用塑料密封起来。几个月之后的麦收季节就可以吃了。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我会经常趴在咸菜缸透过塑料纸看。有时候,腌的时候鸡蛋没攒够,母亲就用铅笔做上记号,写上腌的时间,分批次腌制,这样就可以先吃腌好的了。等啊等,麦子终于熟了。农忙的季节,午饭是在田间地头吃的。咸鸡蛋从饭篮里取出,轻轻磕一下蛋壳,剥去碎片,用筷子拨出一个窗口,咸鸡蛋就滋滋的冒出油来,赶紧吸一口,香的的要命!那些年还没有推广联合收割机,收麦压麦全靠人力。风吹麦浪,奇热难耐,众人头顶毛巾,挥舞镰刀,麦秆整齐倒在一边,后用钢叉装入拖拉机兜里,再倒入麦场里。二哥开着拖拉机拉着石滚,一手掌舵,一手搭膝盖,反复转圈碾压麦秆,直至麦粒全部脱落。辛苦了一上午,能犒劳自己的就是一枚咸鸡蛋。
家里也养过几只鸭子,但是鸭蛋的产量低。母亲一般也是不舍得吃,攒好了一堆,就给奶奶送去。有一次在我很小的时候,娘用毛巾包了20个鸭蛋让我给奶奶送去,路过池塘,将毛巾放在地上,看人钓鱼,鸭蛋滚出了几个,我没有发现。到了奶奶家,奶奶觉得鸭蛋少了,因为以前都是一次送20个鸭蛋,这次少了。奶奶沿着我来的路找了回去,果然在池塘边发现了丢失的鸭蛋。现在,小区的超市、菜店摆满了微山湖咸鸭蛋。因为含盐太多,只是偶尔买几个,偷偷喂女儿一口,她居然也爱吃。大哥也记得我的这个嗜好,经常从京城给我寄一些咸鸭蛋,害,不够邮费钱的。
说起鸭子,想起来两桩趣事。第一件事,西邻辉子家的一只鸭子丢了,后来在东边孝密家发现了,两家都说是自己家的,各执一词,争吵不下。后来,将鸭子宰了一分为二,两家各得一半。第二件事,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看见母亲在院子里的树下悄悄埋着什么,就问:“娘,你在干啥?”母亲说:“昨天刚买的5只鸭苗,早上我各喂了一整片土霉素,结果都被毒死了,正在埋。刚才又买了5只。不要告诉你爸爸。”呵呵,可怜的小鸭子。
在四年级的麦收季节,我独立完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顿饭。那天天已经黑下来了,母亲在地里干活实在走不开,就让我先回家做晚饭,毫无经验的我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提前回了家。我拾柴、加水、放米、馏馍、生火,学着母亲做饭的步骤。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饭做好了。听见他们回家了,我跑出去迎接,得意的给母亲喊道,“娘,我做好饭了,你炒菜吧。”二哥又渴又饿,不等炒好菜,就去盛汤。掀开锅,发现大米粥快给熬干了。原来我做汤的时候把水放少了,锅底的余火又熬走不少水。我永远忘不了二哥生气又失望的表情,他撂下碗,抛下一句“不喝汤了!”……这成了我心中的一个阴影,即使已过了多年也忘不掉。现在只要是我做粥,我肯定是加上超量的水,两顿都喝不完,宁愿倒掉浪费也要多加水。妻子为这事和我提过多次意见,但我依然改不了这毛病。
好像五年级的时候,那年收麦子的时候,突然连下了几天暴雨,有一半麦子被雨淋了,还长了芽。长芽的麦子虽经晾晒,但打出来的面粉是黑的,蒸出来的馒头也是黑的,口感很差。所以每当母亲将黑馒头端到餐桌时,父亲总会抱怨:“怎么又吃黑馒头?”我也跟着起哄。母亲说:“那怎么办?我有什么办法?那么多粮食总不能扔了吧?”记得那年我家吃了好久的黑馒头。后来,为了响应“食客”们的投诉,作为主厨,母亲经常蒸一锅没长芽麦子做的白馒头给我和父亲吃,她自己独自吃黑馒头。
我家有地五块。命名为大块地、东南地、淤灌地、劳力地、大棚地。地瓜一般种在最远的东南地,此地为沙地,土壤疏松透气透水,利于地瓜生长。地瓜种植分为两个季节。春季栽种,生长时间长,成熟早,瓜大,但占用一季作物。我家一般选用夏季栽种,麦子收割后,买苗,拉水,傍晚栽种,撒上磷肥,培土要出跺,还要盖上纸,提高成活率。地瓜的品种多为红瓤的那种,瓤甜但不沙;后多种黄瓤的,瓤沙瓜更大。过不了一个月,地瓜秧爬的到处都是,要定期翻秧打顶,防止须根生长。但父亲对翻秧一直持怀疑态度,他认为地瓜秧翻了之后再长回正位,要损失好多能量。地瓜叶可以蒸着吃。夏季多雨,要挖好地沟,排出积水。秋天下霜后,就是地瓜收获的季节了。到了周末,全家出动,先用镰刀,在根部割去瓜秧,将瓜秧拉至一旁,持爪脚连根刨出地瓜,一提溜一大串,大的小的、长的短的,煞是好看。还有种地瓜,未等刨土,自己将半个身子拱出土来,人们称之为“露头青”,这种地瓜通常是最大的。这种收获的喜悦,幸福感,获得感,只有亲身经历才能体会。天至轰黑,装上地耙车,往家拉去。后来长大了有了力气,回家的时候,我都是让母亲坐在地耙车上。娘说,仨儿,我不累自己走就行。我不肯,非让娘坐上车。我拉着不累,娘也不嫌颠。路见熟人,多夸我懂事(嘿嘿)。母亲擅长烤地瓜。做法是,做完饭趁着锅底的余火,挑上几个细长的地瓜,埋入其中,放学归来,从灰中拔出,尚有余温,弹去草木灰,一口咬去,真是香甜。
在大棚地,母亲无意中做了一次成功的试验。有一年夏天,麦收之后,母亲在地南头种了一畦黑豆,因为干旱、虫蛀导致黑豆发芽率不高,后来母亲在缺苗的地方补种了黄豆。秋天收获的时候,奇迹出现了,有不少豆荚里长出的豆子是黑黄相间的,煮熟之后,香甜,味道非常特别。估计开花传粉的时候,黑豆黄豆之间串了,产生了杂交新品种。于是母亲留了种子,年复一年的种了下来。
最爱吃的莫过于饺子。饺子,有邻居称之为“偏食”。这种中华传统美食,好像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得到。饺子有好多馅,我家常见的是韭菜鸡蛋、萝卜猪肉。韭菜鸡蛋馅的印象不深,应该还可以。但是萝卜猪肉馅的制作流程,至今不忘。母亲先让我从菜窖里扒些白萝卜(辣萝卜),洗干净后,擦成细丝,放入开水中,煮沸不久,放入虑布中,挤去水分,几个大萝卜,拾到最后,只剩下一碗大小菜球。菜球放入小盆中,再放些猪肉馅、粉条、葱花、姜末、花椒粉、几滴香油。记得当时买不起五香粉,母亲在锅中炒上一些花椒,用擀面杖把炒熟的花椒粒撵成细末,就充作五香粉了。王守义十三香是后话了。母亲弄好饺子馅后,就着手和面弄饺子皮了。我不会擀皮,就学着母亲的样子,拿起面皮包饺子,捏来捏去总不成样子,还经常漏馅。做饺子的日子一般是年三十,当天把除夕、初一、初二饺子都做好,放在屋里备着。因为屋里屋外一个温度,一般在零下7、8度左右,不会变形、也不会变质。其实,关于母亲的萝卜猪肉馅饺子,我是一直有意见的。我常抱怨道:“娘,咱家的肉馅饺子咋没有婶子家的好吃涅,都吃出来萝卜的辣味了”。母亲最后找到了原因,无奈的回答道:“你婶子家的饺子,肉多萝卜少,咱家的肉少萝卜多,当然咱家的难吃了。”后来,我明白自己犯了母亲的忌讳,不该与婶子家对比(妯娌之间,嘿嘿)。
我有个外号叫“羊倌”,邻居们给我起的。家里养了几只青山羊,从小学一年级起,我就开始放羊。早晨放学后、上午放学后、下午放学后,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开大门去放羊。(事业心真强!嘿嘿)村头有两条并行东流的水渠,北渠是灌溉渠,作用是引黄河水灌溉,地势较高;南渠为排水渠,作用是降雨后将田里积水排出,地势较低。两渠之间是条路,路两旁长满了草,羊群就顺着路向东吃草,因为两侧水渠有水,所以不用害怕羊会丢。我玩水,羊吃草,逍遥自在。喜欢光脚下河摸鱼,偶尔还颇有斩获,泥鳅、草鱼、戈雅、黑鱼,捉了用柳条串起来,系在腰上带回家,还要得意洋洋的喊一声:“娘,我抓鱼回来了!”。这鱼的结局就比较悲惨了,或被煎、或被炸、或被熬汤。养羊当然也有痛苦的时候,一是父亲卖小羊羔的时候;二是羊偷跑出去啃庄稼被打死打残的时候;三是羊误食鼠药被毒死的时候。那场景历历在目,难以忘记。后来上了初中,第一个周末放假回家,进门第一件事就问:“咱家的羊放过了吗?”当时大哥还在家过暑假,听到后,狠狠的批评了我一顿:“好好上你的学,惦记几只羊有什么出息!”从那以后,我明白了两件事:一是做事要有取舍,学会放弃;二是我上了初中进入了一个新时代,羊倌生涯结束,应该与童年作别了。
初一那年,二嫂嫁过来了,母亲做饭也有了帮手。二嫂刚嫁过来时,不了解父亲不能吃辣,有一次炒菜放了辣椒,父亲吃到了说了声“咋那么辣啊?”二嫂估计受了委屈,悄悄地跑出去哭了。母亲狠狠地责备了父亲,嫌他事多。父亲说,他也不知道这是是二嫂做的菜啊,只是无心的随口一说。
家庭条件好些了,不等过年,母亲也会经常做韭菜馅的饺子。二嫂经常会偷吃几口馅,母亲不悦,说她,韭菜馅里有生鸡蛋,能生吃吗?!大年三十那天,晚辈还要向长辈家送一碗饺子。母亲经常让我给奶奶家送去。奶奶总是一手拿着勺子,一手扶着厨房门框,对我说:“仨儿,以后别送了,送来了你家饺子搁在这里也没人吃!”奶奶的话我不能原话转给母亲,有一次委婉转达了,再以后,母亲会专门包一碗精肉馅饺子送给奶奶。
说到给奶奶家送东西,想起来一起旧事。按照家庭协商的结果,因爷爷奶奶年老,他俩耕地各分一口人的给我家和叔叔家耕种,每年我家、婶子家要给奶奶家送一定数量的粮食,作为养老之用。初二一个周末的上午,娘让我和二嫂去给奶奶送粮食,先用秤秤好了粮食,并且比要求的数量还要多上二十斤。到了奶奶家,叫开奶奶家的门,对奶奶说“奶奶,我们来送粮食了。”奶奶说:“好”。我又说:“奶奶,粮食要不要称重?”奶奶瞅了一眼车上的粮食,说“不用了,倒在东屋里的粮食缸里就行了”。我和二嫂抬着粮食就倒进了缸里。等过了一个星期,再回家过周末时,二嫂告诉我,奶奶和爷爷吵架了,爷爷还哭了。我说为啥?二嫂说,奶奶怀疑咱们给的粮食不够数!当时我就傻了,不能够啊:一是粮食不但够数还超量了,我、二嫂、父母都在场;二是奶奶不让秤的;三是我和二嫂参与了全过程,没有在路上偷偷卖掉。本质上来讲,奶奶不信任我和二嫂,说到底不相信她大儿子家。我很难过,说,不相信可以把粮食从缸里倒出来秤一下啊?二嫂说,这也是奶奶为啥要给爷爷闹得原因,之前缸里就有粮食,掺在了一起没法区分啊,奶奶觉得她吃了哑巴亏。我又说,几袋粮食她总得记得吧?二嫂说,奶奶说了,仨儿倒粮食的时候,时间赶得特别紧,根本来不及看清有几袋粮食,就跟故意不让她看清似的。最后父亲提了个建议,前一次送的粮食多少都不算数了,按照约定的数量重新送一遍。最后爷爷说,罢了吧,传出去丢咱一大家子的脸。那天母亲是气不过的,要去和奶奶理论,被爸爸阻止了。母亲常教育我“仨儿一定要挣囊气,你奶奶是看不起咱家的!”
细细想来,我家与奶奶家总有一些隔阂。堂哥堂姐去她家,可以翻箱倒柜,到处寻找好吃的;而我去了,奶奶好像防贼一样,厨子柜子总是锁起来。我在奶奶家总有一种自己是陌生人的感觉,束手束脚,不敢乖张。我常常欺骗自己,把一些父亲这边的亲情设想的过于美好,或许在姥姥那边得到了过多的关爱吧。
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按照传统仪式,大年初一早晨下饺子前,要放鞭炮。这种活基本上是我干。饺子煮熟后,要行祭祀之礼。母亲在碗里乘上半碗汤,放上几个饺子,依次在老天爷、灶王爷、财神爷的神像前,边往地上倒汤边说“过年了,请老天爷(灶王爷、财神爷)尝尝家里的饺子,保佑全家健康...”之类的话。祭祀完神灵,还要祭祀氏族祖先了,后面的步骤大概相似。在母亲行完祭祀之礼之前,任何人不允许动筷子,经过短暂又漫长的等待,终于可以吃了。父亲偶尔会不屑一顾,天底下那么多人家,神仙哪能记得你家?
过年的时候,家家还都要做的一种美食是豆沙包(豆墩子)。现在豆沙包在超市里很常见了,之前却是难得一吃,主要是做起来要费些功夫。豆沙包的皮就是普通发面,没啥可讲的。主要是馅。大锅添上水,水中放进红小豆,篦子上放上地瓜,大火一个多小时,豆子煮熟了,地瓜也蒸熟了。煮熟的红小豆放在盆里,捣碎后,放入地瓜,搅拌成糊状,放入白糖。每家大体步骤都如此。但是母亲做的总是没有别人家的好吃,我估计有两个原因:一是别人家放的黑糖,而我家放的白糖;二是我家糖放少了。
过年家里有客人的时候,母亲还会做一种叫做“水浸丸子”的东西。我记得刚开始母亲是不会做的,是有一次母亲请近门的三岗爷教的。三岗爷是一个民间厨子,至死未娶妻,能承揽村里红白喜事的宴席。大概的做法是,将猪瘦肉充分剁碎,放到碗里,加上蛋清、淀粉、姜末、葱末、味精等,朝一个方向反复搅打成馅。锅里烧开水,左手握住肉馅,从虎口挤出成球形,右手拿勺子舀走肉球,放到锅中开水里,瞬间红色的肉球变成了白色的丸子。汤里再放上葱花、香菜、盐等调一下味,真叫一个香啊。这个菜成了母亲的拿手好菜,但因制作工艺复杂,只是家里来贵宾的时候才会做。家里常做的是萝卜粉条丸子,味道尚可。二哥知道我喜欢吃丸子,他来济南跑运输的时候,经常在鄄城早市上买上一大包给我捎来,我冻在冰箱里,能吃好多天。
初中那三年,因为条件艰苦,多数同学会从家里带咸菜。我偶尔也会带咸菜中的奢侈品“芝麻盐”。芝麻盐的做法不是很难。地里种的白芝麻小火炒熟,用擀面杖撵成碎末,撒上细盐就可装盘了。对,配料就是盐和芝麻。这时候热馒头出锅了,掰上一块,沾一下芝麻盐,放在嘴里,真是香啊。说是咸菜,基本上一顿就在同学的配合下吃完了。其他同学基本上带西瓜酱、豆腐乳等咸菜。母亲不会做西瓜酱,但是会做冬瓜酱。冬瓜酱从外观及味道上都稍逊于西瓜酱。所以西瓜酱对于我家来说,是稀罕物。奶奶会做西瓜酱,但是从来没给过。南边苏楼村有个同学,他父亲特别娇他,每周给他带一瓶豆腐乳,但把豆腐乳的汁倒掉,换成香油,整瓶的香油泡豆腐乳块,真过瘾啊。我们几个同学经常趁他打饭期间,偷偷倒他些香油,因为豆腐乳块是有数的,怕被发现,不敢偷吃。
高一的时候,一个月只过一次周末,前三周只在周五晚上放假,周六上午正常上课,在家的时间只有一个晚上。有个叫小秦的同学家住我村北边不远的许堂村,经常周六一大早顺路找我,一同去县城上学,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吃早饭。母亲就给我俩做鸡蛋水当成早饭。母亲很是慷慨,每个碗里打上三个鸡蛋,再撒上葱花、盐、香油,最后用沸腾的开水一浇,满碗飘起来诱人的蛋花,一碗下肚,既能果腹又能解馋。小秦后来考上了武汉地质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去了华为,后来又出差去苏丹、埃塞那边建基站,一年才能回国一次。小秦每当与我聊起高中岁月,总会提起母亲做的鸡蛋水,说“大娘做的鸡蛋水太好喝了,每次给我放三个鸡蛋”。
村东头的灌溉水渠,是我快乐的源泉。除了可以在渠边放羊、爬树之外,还可以在渠里摸鱼。高二那年暑假,雨水丰沛,渠水一直没有断流,水草茂盛,水里爬满了田螺。有一天中午,我趁着太阳晒得水暖,光脚下水捡田螺。大概一中午的时间,捡了满满一水桶。母亲见了说,田螺壳里全是污泥,需要先在清水里泡几天吐吐泥。接着,我把田螺倒在一个大盆里,每天换上三次水。到第五天的时候,感觉泥吐的差不多了,便着手制作美味了。母亲起火烧水,锅里放上辣椒、姜片、桂皮等香辛料,把洗干净的田螺一并倒在锅里,十分钟后麻辣田螺出锅,香味四溢,从锅里捡出来一只,一吸满口流香,螺肉香辣可口,那滋味幸福了我一个暑假。
高三那年,前排是个女生,她周末经常从家里带一袋炒馒头,但她不爱吃。有一次我忍不住说“这炒馒头,你若不吃,不如送给我吧”。她欣然答应。以后她每周末都给我带炒馒头。炒馒头我母亲也经常做,就是剩馒头加油盐炒一下,可以储存好多天不坏。但我很少带到学校。就是这普普通通的炒馒头,在晚自习后饥肠辘辘无处觅食的时候,就是人间美味啊。也许通过这炒馒头,我与前排的女生结下了友谊,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我称之为“馒头情缘”。再后来,和岳母谈起了此事,她恍然大悟的说,以前还纳闷庆丽高三时怎么老从家里带炒馒头,现在终于明白了。
我高考成绩出来不久,爷爷去世了。爷爷一生好强,是复员军人,初中文凭,在部队是文化教员,因特殊原因,在部队遭遇了不公平待遇而退伍。父亲出生不久,爷爷就去当了兵,中间几年不曾回家,父亲好几岁了,才对爷爷有了第一次印象。父亲那年在省立东院住院,我陪床期间,和我聊起了往事,他说那年已经他好几岁了,有天突然有人告诉他,爷爷今天回家,让他跟着去村口接。他在村口第一次对自己的父亲有了印象,在旁人的催促下,他吞吞吐吐喊了人生中第一个“爹”。记得说到此处,父亲潸然泪下。
爷爷早年曾要求后人不能当兵,可大哥和我大学毕业后都从军入伍,算是违背了祖训。生活所迫,望爷爷在天之灵原谅。但记得1995年夏天,大哥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闻讯后,全村老少爷们不下几十人都涌到了我家,爷爷那天高兴极了,就差去祖坟烧纸告慰祖先了。要知道,仪氏一门几百年没出过一个秀才,如今出了第一个大学生怎能不让人兴奋,大哥算是光耀门楣了。此后,爷爷常常以大哥为傲,酒桌上、大街上、田间地头,总对大哥赞不绝口,有点“显摆”的味道。他经常要求我以大哥为榜样,也考个好大学。高考成绩出来后,我跑去告诉他,考了600多分,应该算是考上了。他躺在病床说了两个“好”,便没有力气说话了。他到最后也没有等到我的录取通知书,算是我的人生一大遗憾。他病重期间安排了两件后事:一是让奶奶拿出一千元给我当学费,二是把他的手写回忆录《毁灭》随他入土。爷爷病逝前几天疑似回光返照,想吃烤栗子,大姑在县城找了一天也没发现有卖的,只得遗憾而归,可能是时令不对。爷爷弥留之际念到“二妮、二妮”。见二姑一面,是他最后一个心愿。二姑终于在病逝前一日下午从北京赶回了家,可惜爷爷已经昏迷不醒了,再怎么撕心裂肺的呼喊也没了回应。
母亲对爷爷的总体评价是好的,勤劳、节俭、明事理。就是有时候在奶奶的唠叨下对待我家有失公允。爷爷有时候和奶奶吵架了,会去我家哭诉。可能爷爷觉得母亲是个教师,能对是非曲直做出公平的判断。父亲见此情形总是低头不语,而母亲总是在一旁安慰。……爷爷去世后,母亲总是让我、二嫂给奶奶送钱送物,奶奶也逢人便夸大儿媳(我母亲)懂事、孝顺,奶奶、母亲二人的关系非常和谐,简直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模范案例。母亲似乎忘记了她曾经受过的、一直碎碎念的不公平待遇,如:分家时奶奶只给了一些高粱面,让两个孩子(大哥、二哥)挨饿多日;钱物总是偏向二叔家;拉偏架,等等。画风突变的让人难以接受。单独说明一下,奶奶并不是我的亲奶奶,是爷爷的第二任妻子,亲奶奶在我出生前,因迷信鬼神投井自杀。我常常取笑母亲,一生都在和姓“张”的作斗争。奶奶姓张,婶子姓张,而我后来娶了个媳妇也姓张。母亲每每听到我这样的说辞,总说我“傻”“拼类”“傻的不透气”。哈哈。
上了大学,家里经济条件好了些,大哥工作有了起色,二哥也出去打工了。有一次母亲回了趟娘家,好像从姥姥那里得到了什么灵感,对我说给你做杂粮窝窝头。啥东东,第一次听说。母亲让我把地瓜切成片,用绳子穿成串,在院子里晒干。然后拉着地瓜干去村里的面粉加工厂磨成粉。老板怕地瓜干磨坏了机器,不想给加工,表情十分难看,但总碍于面子,还是十分不情愿的给打成粉了。当天,母亲将地瓜粉、小麦粉、大豆粉按一定比例掺和起来,蒸成了杂粮窝窝头。这新式窝头清香扑鼻,香甜软糯,给人一直从未体验过的美味。后来,母亲给了好多到访的亲戚邻居品尝,并传授了制作经验。于是,这窝头成了她一直骄傲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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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邈岁月,缱绻平生。2004年秋,我离乡背井,异地求学,迄今二十载。一路走来,闯过荆棘密布,迎过繁花似锦,走过平坦大道,沿过崎岖小道,受过众星捧月,经过孤身只影。“少年何妨梦摘星 敢挽桑弓射玉衡”的壮志、“溪涧岂能留得住 终归大海作波涛”的豪情,这些初离家乡的踌躇满志,早已被世事消磨殆尽。也许人总是在受了伤之后,才会想到逝去的美好。那美好是拾柴烧火、是菜香汤热、是围灶而食、是瓢盆作曲,是永远寻不回的记忆。苏子曰:“人间有味是清欢”。我认同。恰这时的我,在机场北路的一间小屋内望着窗外发呆:夜幕落地、华灯初上、人流渐稀、鸟群归巢。好似我这时就在老家:母亲在厨房烧火做饭,炊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父亲在拾掇院子,半导体里正在播报《新闻和报纸摘要》;这时我从外面跑回家,喊道:“娘,做好饭了吗?饿死了!”...随后,一些童年旧事、儿时滋味不断涌上心头,让我忍不住回首走过的路,感慨吃过的苦,愧疚自己的碌碌无为。于是关灯危坐,对月独饮,树影稀疏,虫雀遁形,有酒无肴,有肴无舞,有舞无歌,有歌无人。不知怎的,一只手搓起了花生米,而另一只手却持笔将思绪断断续续地写在了纸上。有几滴不知趣的眼泪悄悄流进嘴角,些许苦涩,些许甘甜,算是别有一番滋味了吧。
后记:
--初稿成文于2020年12月的济南机场闭环勤务隔离点,后因故束之高阁。两年后的2022年12月不幸染疫,高烧42°C瘫软在床,恍惚之间记挂远方的母亲,想念母亲做饭的味道,便想起了曾作此文。后几日,病情好转,便找出来稍稍整理,于是有了雏形。此文始于一时兴起,用字未经雕琢,行文杂乱无章,乏才贫学,不知所云,但因仅分享给几位至亲挚友,便想:碍于情面,总不至于当面取笑于我吧。
--人间烟火气,最抚游子心。仅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