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非非谓之知
--史实中臧武仲的知与诈
旧文《是非非是谓之愚--夫子心中的智与愚》中提到了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一》中的一句诗: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旧文结合《左传》中宁武子的记载,探讨了夫子眼中真正的智与愚究竟是什么样的。本文则来聊聊“诈圣”的臧生,看看《论语》中的臧生在历史中是个什么面目。
一、论语中的臧武仲
白居易诗中的臧生,名纥,是鲁国公族臧氏的第六代宗主,称臧孙纥[1],因其谥号为武,故又称臧武仲。从始祖臧僖伯(公子彄)开始,臧氏世代位居鲁国上卿,是三桓出现前鲁国数一数二的望族。臧武仲的祖父臧孙辰以博学广知、不拘常礼闻名于世,谥号为文,故称臧文仲。《论语》中多次提到臧文仲,有机会另行撰文细说。臧武仲的父亲臧孙许是鲁国的二号人物,执政三十余年,又称臧宣叔。臧武仲承袭臧宣叔的爵位后任司寇,在朝堂上位列第四。
一般提到臧生诈圣都认为典出《论语·宪问》,原文为“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这段文字并不深奥,文中夫子虽然对臧武仲据防求后、要挟鲁襄公的行径非常不满,但并未指责臧武仲“诈圣”。朱熹在注释时说“武仲得罪奔邾,自邾如防,使请立后而避邑。以示若不得请,则将据邑以叛,是要君也。范氏曰:‘要君者无上,罪之大者也。武仲之邑,受之于君。得罪出奔,则立后在君,非己所得专也。而据邑以请,由其好知而不好学也。’杨氏曰:‘武仲卑辞请后,其迹非要君者,而意实要之。夫子之言,亦春秋诛意之法也’” [2],同样也无没有提到臧武仲“诈圣”的行为。历来诸家注释,大多在“要”字上做文章,认为夫子行的是春秋诛意之法。如果非要说臧生诈圣的出典在这句话,未免有些牵强了。
《论语》中还有一处也提到了臧武仲。有意思的是,在这段夫子与子路的对话中,夫子对臧武仲的评价似乎不低。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成人一词朱子解作全人,也有引申为完人的。如金良年先生在《论语译注》一书中,就将此句译作,子路询问德才兼备的完人,孔子说“像臧武仲那样明知、孟公绰那样廉洁、卞庄子那样勇敢、冉求那样才艺,用礼乐来加以文饰,也能算是德才兼备的完人了。”[3]
换言之,在夫子眼中臧武仲的知(智)已经达到了完人四个基本条件之一了,可以视之为知(智)的标准和化身。即便是程子在阐释此句文意时,也说知之明,信之笃,行之果,天下之达德也。若孔子所谓成人,亦不出此三者。武仲,知也;公绰,仁也;卞庄子,勇也;冉求,艺也。须是合此四人之能,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4]
就是这样一位智者,为什么会成为诈圣的小人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其要挟鲁襄公立后吗?可惜,《论语》一书并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要想知道臧武仲究竟是智者还是诈者,恐怕还是要回到史书中去翻找答案。
二、知礼多智的公室子弟
由于臧武仲是鲁国的重臣,所以《左传》中关于臧武仲的记载十分详细。通观臧武仲的实际不难发现知礼多智,是臧武仲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
如臧武仲在史书上的首次亮相。据《左传·鲁成公十八年》记载,晋士鲂来乞师。季文子问师数于臧武仲,对曰:“伐郑之役,知伯实来,下军之佐也。今彘季亦佐下军,如伐郑可也。事大国,无失班爵而加敬焉,礼也。”从之[5]。鲁成公十八年[6],楚国出兵攻打宋国,宋国向晋国求救。晋国派遣大夫分赴诸侯国求援。当时鲁国的正卿是季文子。已经执掌鲁国朝政近三十年的季文子与臧武仲商议出征之事。臧武仲引前一年诸侯伐郑的旧例,认为晋国二次都派遣了担任下军佐的大夫来求援,所以鲁国只需要派相同数目的士兵出征即可。季文子立刻采纳了臧武仲的建议。这段史料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末句,事大国,无失班爵而加敬焉,礼也。可见,季文子与臧武仲商议的重点在于合乎礼。而臧武仲能在年龄、资历、地位都不如季文子的情况下侃侃而谈,足见其在当时已以知礼而闻名于鲁国了。
又如襄公十三年[7],鲁国计划修建防城。按当时鲁国君臣的设想,希望尽快兴建,但是臧武仲出班奏事,认为秋季正是农忙之时,请求等到农事完毕的冬季再动工。因为惜农时、闲筑城是符合礼法的,所以鲁国史官特意将这一条记入《左传》。冬,城防,书事,时也。于是将早城,臧武仲请俟毕农事,礼也。[8]
鲁襄公十一年[9],晋国纠集盟国攻打郑国,郑国战败后请盟。晋国派使者向盟国通报郑国降服的消息。鲁襄公让臧武仲负责接待晋使叔肸。《左传》记载了臧武仲的答辞:凡我同盟,小国有罪,大国致讨,苟有以藉手,鲜不赦宥。寡君闻命矣。[10]寥寥数语将伐郑之战罪伐赦盟四层意思表达的清清楚楚,显示出臧武仲恪守礼法、不亢不卑的外交功底。
除了知礼外,臧武仲的多智也是闻名一时的。三月,陈成公卒。楚人将伐陈,闻丧乃止。陈人不听命。臧武仲闻之,曰:"陈不服于楚,必亡。大国行礼焉而不服,在大犹有咎,而况小乎?"夏,楚彭名侵陈,陈无礼故也[11]。鲁襄公四年[12],当时楚人正准备进攻陈国,突然听说陈成公去世,于是楚人按照礼制闻丧止戈。虽然史书上没有详细说明,但估计楚国在罢兵的同时,对陈国提出了些许要求。陈国上下不知道是不是忙于填补国君去世后的权力真空,居然没搭理楚国。臧武仲一听说这件事就作出了一个预言,认为身为大国的楚国都能尊从礼法行事,而蕞尔小国陈国居然悖礼不服,那简直就是自取灭亡。果然没过几个月,楚国就以陈国无礼为由出兵攻打陈国。
鲁襄公十四年[13],鲁国的盟国卫国内乱,卫献公流亡齐国,被安置在郲地。鲁襄公派臧武仲前往郲地慰问卫献公。与之言,虐。退而告其人曰:“卫侯其不得入矣!其言粪土也,亡而不变,何以复国?”子展、子鲜闻之,见臧纥,与之言,道。臧孙说,谓其人曰:“卫君必入。夫二子者,或輓之,或推之,欲无入,得乎?”[14]卫献公接见臧武仲时傲慢无礼,以至于臧武仲直接做出了卫献公复国无望的判语。随同卫献公一起出奔的卫国大臣子展、子鲜听说后,立刻展开了危机公关。三人一番接触,令臧武仲刮目相看。于是,臧武仲修正了自己的看法,认为虽然卫献公不知悔改,但有子展、子鲜两位贤臣在侧,卫献公还是可以回国复位的。果然十二年后,卫国再次内乱,卫献公在晋国的帮助下复位,应验了臧武仲的预言。
再如,臧武仲逃亡齐国后,齐后庄公久闻臧武仲的贤名,打算赐给他土地。一个人刚刚被赶出母国,如果此时有人愿意接济土地钱帛,估计大多数人都会感恩戴德。可臧武仲通过观察发现齐后庄公为人轻狂、信用奸佞,认定其不得善终。于是,臧武仲在主动求见。齐侯将为臧纥田。臧孙闻之,见齐侯,与之言伐晋,对曰:“多则多矣!抑君似鼠。夫鼠昼伏夜动,不穴于寝庙,畏人故也。今君闻晋之乱而后作焉。宁将事之,非鼠如何?”乃弗与田。[15]当聊到对晋国用兵之事,臧武仲故意讥讽齐后庄公如偷偷摸摸的老鼠一般敬畏晋国。齐后庄公一怒之下取消了赐田的打算。二年后,齐后庄公被崔杼杀害。臧武仲因为推辞赐田,没被归入齐后庄公一党,躲过一劫。
可见,史书上的臧武仲是个知礼博学的形象,多次以礼法来判定诸侯间国事的走向,且往往一语中的,颇有几分未卜先知的风范。
三、勇怼权贵的鲁国上卿
鲁襄公十一年,季氏第四代宗主季武子与孟献子、叔孙穆子瓜分了鲁国的军队。正月,作三军,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16]将国家的军事力量私有化后,三桓势力日益跋扈,往往有不尊礼制的僭越之举,而臧武仲则每每在关键时刻勇怼权贵,维持着礼法代言人的光环。
鲁襄公十八年[17],齐国入侵鲁国,鲁国向晋国求援。晋国纠集了十二国联军从冬天打到第二年春天,终于帮助鲁国击败了齐国。季武子在重谢了晋国之后,打算将缴获的齐国兵器铸造成林钟,并镌刻铭文记载鲁国胜绩。季武子的本意,无非是想炫耀一下鲁国在自己的带领下击败了强大的齐国。没想到就在此时,不识趣的臧武仲跳了出来。臧武仲谓季孙曰:“非礼也。夫铭,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计功,大夫称伐。今称伐则下等也,计功则借人也,言时则妨民多矣,何以为铭?且夫大伐小,取其所得以作彝器,铭其功烈以示子孙,昭明德而惩无礼也。今将借人之力以救其死,若之何铭之?小国幸于大国,而昭所获焉以怒之,亡之道也。”[18]臧武仲认为这次胜利是借助晋国力量取得的,并不值得夸耀。何况作器铭功的根本目的是昭明德而惩无礼,而不是炫耀。再者把击败齐国铭刻在林钟上,无疑会进一步激怒齐国,从而导致鲁国的灭亡。季武子被臧武仲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只好一捏鼻子不再啃声,作器铭功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臧氏从臧文仲开始连续三代担任鲁国司寇,可以说缉贼捕盗才是臧武仲的分内事。鲁襄公二十一年[19],季武子气冲冲地责问臧武仲。于是鲁多盗。季孙谓臧武仲曰:“子盍诘盗?”武仲曰:“不可诘也,纥又不能。”季孙曰:“我有四封,而诘其盗,何故不可?子为司寇,将盗是务去,若之何不能?”武仲曰:“子召外盗而大礼焉,何以止吾盗?子为正卿,而来外盗;使纥去之,将何以能?庶其窃邑于邾以来,子以姬氏妻之,而与之邑,其从者皆有赐焉。若大盗礼焉以君之姑姊与其大邑,其次皋牧舆马,其小者衣裳剑带,是赏盗也。赏而去之,其或难焉。纥也闻之,在上位者,洒濯其心,壹以待人,轨度其信,可明征也,而后可以治人。夫上之所为,民之归也。上所不为而民或为之,是以加刑罚焉,而莫敢不惩。若上之所为而民亦为之,乃其所也,又可禁乎?《夏书》曰:‘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允出兹在兹,惟帝念功。’将谓由己壹也。信由己壹,而后功可念也。”[20]原来当时,鲁国国内盗贼四起、猖獗横行。季武子认为臧武仲严重渎职,故而要求臧武仲立刻加强治安,缉拿盗贼。没成想,臧武仲直接顶了回来,认为鲁国的盗情无法遏制,自己无能为力。季武子自认为抓住了臧武仲的软肋,立刻咄咄逼人地反问:“鲁国国境之内有大小封臣治吏,凭什么说不能禁治盗贼?你是鲁国的最高司法官员,缉贼捕盗是你的本职,你凭什么说做不到?”结果臧武仲一竿子怼了回去:“你用最高的礼遇来接待外来的窃国大盗,却让我禁止国内的盗贼,你觉得可能吗?”
此处,臧武仲玩了一手漂亮的移花接木,将前不久发生的一件政治事件和鲁国的盗情关联了起来。邾庶其以漆、闾丘来奔。季武子以公姑姊妻之,皆有赐于其从者。[21]就在当年的早些时候,邾国大夫庶其叛逃至鲁国,并将自己的封地漆、闾丘一起献给了鲁国。季武子立刻把鲁襄公的姑姑嫁给了庶其,而且对庶其的随从业予以了重赏。从利的角度而言,鲁国兵不血刃地增加了两块领地,自然可喜可贺。但从礼的角度来说,鲁国给予窃国叛臣以礼遇是大错特错的。于是臧武仲就借着捕盗这个题发挥起来。“我听说为政者应该率先垂范,用自己的言行来告诉国人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如果有人不跟从为政者的指引,那么就用刑罚来惩戒他们。如果为政者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而国人又跟着效仿,这样怎么可能禁止得了呢?”季武子被臧武仲一顿猛怼,落得个哑口无言。
臧武仲最后一次出现在史册上是昭公十年[22],此时的臧武仲已经客居齐国近二十年。秋七月,平子伐莒,取郠,献俘,始用人于亳社。臧武仲在齐,闻之,曰:“周公其不飨鲁祭乎!周公飨义,鲁无义。《诗》曰:‘德音孔昭,视民不佻。’佻之谓甚矣,而壹用之,将谁福哉?”[23]已近暮年的臧武仲对季平子用活人祭祀的行为进行了毫不客气的抨击,丝毫没有为尊者讳的顾忌。
当然臧武仲也不是一个全才,根据史书记载,不懂军事是臧武仲一生的软肋。冬十月,邾人、莒人伐鄫。臧纥救鄫,侵邾,败于狐骀。国人逆丧者皆髽。鲁于是乎始髽,国人诵之曰:“臧之狐裘,败我于狐骀。我君小子,朱儒是使。朱儒!朱儒!使我败于邾”。[24]鲁襄公四年,鲁国周边的三个小国邾、莒、鄫互掐,鲁国以大攻小,原本该是十拿九稳的送分题。可惜,臧武仲知礼却不知兵,活生生把送分题做成了送命题,丢盔弃甲大败而回。估计鲁国上下没人料到会败得如此之惨,于是就拿臧武仲身材矮小的短处和邾国的谐音,开起了“侏儒”的玩笑。
无独有偶,襄公十七年[25]秋,齐侯伐我北鄙,围桃。高厚围臧纥于防。师自阳关逆臧孙,至于旅松。郰叔纥、臧畴、臧贾帅甲三百,宵犯齐师,送之而复。齐师去之。[26]当时臧武仲负责守卫防邑,结果被齐国军队团团围住。最后靠着夫子的父亲叔梁纥及臧氏一族夜袭齐军,才把臧武仲救出险地。也真不知道臧武仲谥号中的武字是怎么得来的!
四、深陷舍长立幼旋涡的庶子们
臧武仲一生的转折发生在鲁襄公二十三年[27]。此前除了几次败仗外,臧武仲大体树立了一个知礼多智、刚正不阿的贤者形象。可就在这一年,臧武仲一脚踏入了古代政治最恐怖的旋涡——长幼之争。
臧武仲本身就是个舍长立幼的产物,据《左传》记载,初,臧宣叔娶于铸,生贾及为而死。继室以其侄,穆姜之姨子也。生纥,长于公宫。姜氏爱之,故立之。臧贾、臧为出在铸[28]。简单说就是臧宣叔最初娶了铸国的女子为妻,生了臧贾和臧为二个嫡子。铸女去世后,臧宣叔立亡妻的侄女为继室,而这位新夫人恰巧又是鲁宣公夫人穆姜姊妹的女儿。因此臧宣叔后妻所生的臧孙纥打小就被姨婆穆姜带到鲁国宫中养大,深得鲁宣公和穆姜的喜爱。在宫里宫外的共同作用下,臧孙纥取代臧贾和臧为,成为了臧宣叔的继承人。
臧武仲时代的鲁国正卿季武子也面临着一个类似的局面,只不过季武子没有国君或国夫人的支持,只好靠自己的力量来解决长幼之争。季武子无适子,公弥长,而爱悼子,欲立之。访于申丰,曰:“弥与纥,吾皆爱之,欲择才焉而立之。”申丰趋退,归,尽室将行。他日,又访焉,对曰:“其然,将具敝车而行。”乃止。访于臧纥,臧纥曰:“饮我酒,吾为子立之。”季氏饮大夫酒,臧纥为客。既献,臧孙命北面重席,新尊洁之。召悼之,降,逆之。大夫皆起。及旅,而召公鉏,使与之齿,季孙失色。[29]季武子没有嫡子,在庶子中比较偏爱中子公纥,但碍于庶长子公弥(又叫公鉏),不便公然舍长立幼。于是,季武子拜访鲁国贤臣申丰,想以择才立嗣的名义寻求申丰的支持。没想到,申丰一句话不说就溜了。过了几天,季武子再次试探,申丰立刻声明再提这茬就立刻辞职。季武子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去找臧武仲。臧武仲一口应承下来:“只要摆顿酒席,我就能把立嗣的事办了。”
季武子将信将疑地邀请了鲁国公族大夫们到家里饮酒,并尊臧武仲为主宾。开席后不久,臧武仲就让人在北面的尊位上再设一道席位,摆上干净的酒具、餐具。随后,臧武仲又命人把公纥请出来。公纥到场后,臧武仲走下台阶到院内迎接公纥,并引到尊位就坐。赴宴的大夫们不明就里,但见地位高且知礼的臧武仲如此隆重,于是也纷纷起身与公纥见礼。等到敬酒酬客时,臧武仲又让人把公弥请出来。这次,臧武仲没有给公弥特殊待遇,而是让他按长幼排序的席次就坐。季武子见此情景为之失色。
臧武仲虽然利用礼法不动声色地帮助季武子解决了难题,但也因此与公弥结怨。公弥在家臣的谋划下,巧妙地利用了季武子的愧疚之情另立家门,还担任了鲁襄公的左宰,成为了公鉏氏的始祖。不久,公弥逮到了另一个舍长立幼的机会,成功地把臧武仲拉下了马。
当时三桓中排名第二的孟氏宗主是仲孙速,史称孟庄子。孟庄子以孝闻名于世,在《论语》中也有记载。巧得很,孟庄子也没有嫡子。二个庶子中年长的叫孺子秩,年幼的叫公羯。鲁襄公二十三年,孟庄子突然得了重病,眼看就不行了。于是孟氏家臣丰点找到公弥策划了第二场舍长立幼的阴谋。孟庄子疾,丰点谓公鉏:“苟立羯,请仇臧氏。”公鉏谓季孙曰:“孺子秩,固其所也。若羯立,则季氏信有力于臧氏矣。”弗应。己卯,孟孙卒,公鉏奉羯立于户侧。季孙至,入,哭,而出,曰:“秩焉在?”公鉏曰:“羯在此矣!”季孙曰:“孺子长。”公鉏曰:“何长之有?唯其才也。且夫子之命也。”遂立羯。秩奔邾。[30]
丰点游说公弥的切入点十分直白,只要能立公羯,双方可以联手对付臧武仲。原本对失去嗣子之位就愤愤不平的公弥立刻就咬钩了,跑去游说父亲季武子,被季武子一口回绝。公弥并不死心,继续着手推进孟氏舍长立幼的计划。孟庄子一死,公弥和公羯一党立刻控制了孟氏府邸,让公羯以继承人的身份在门旁接受宾客吊唁,公弥则陪在一旁。季武子来吊唁,没看到孺子秩,有些吃惊地询问孺子秩在哪?公弥一句何长之有?唯其才也,就把季武子给噎回去了,迫使季武子默认了孟氏舍长立幼的事实。孺子秩被迫逃亡邾国。臧武仲也来吊唁,随即发现了孟氏易嗣的异常,发出了孟孙死,吾亡无日矣[31]的哀叹。
果然,就在丧礼的当天,孟孙羯向季武子告发臧武仲要叛乱。季武子没有相信孟孙羯的说法。但是,很快第二个陷阱又向臧武仲袭来。冬十月,孟氏将辟,藉除于臧氏。臧孙使正夫助之,除于东门,甲从己而视之。孟氏又告季孙。季孙怒,命攻臧氏。乙亥,臧纥斩鹿门之关以出,奔邾。[32]孟孙羯借口修建孟庄子的墓道,向臧氏借役夫。臧武仲已经有所警觉,于是派遣了正夫前去帮忙。为了防止孟氏在工程质量上借题发挥,臧武仲还特意带了甲士去现场巡视。不料这个举动被孟孙羯抓住,再次向季武子告发臧武仲图谋不轨。季武子这次信了,下令讨伐臧氏。臧武仲被迫斩开鹿门,跑去邾国避难。
臧武仲逃到邾国后,马上和自己的异母兄弟臧贾联系,谋划如何恢复臧氏一族的地位。臧武仲自邾使告臧贾,且致大蔡焉,曰:“纥不佞,失守宗祧,敢告不吊。纥之罪,不及不祀。子以大蔡纳请,其可。”贾曰:“是家之祸也,非子之过也。贾闻命矣。”再拜受龟。使为以纳请,遂自为也。臧孙如防,使来告曰:“纥非能害也,知不足也。非敢私请!苟守先祀,无废二勋,敢不辟邑。”乃立臧为。[33]臧武仲的谋划很简单,把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让臧贾和自己进行切割。同时,把祖传占卜用的大龟(蔡)献出来,让臧贾以此作为贡品向鲁襄公请立为臧氏宗主。臧贾让兄弟臧为去向鲁襄公进献大龟。不曾想,臧为面见鲁襄公献上大龟,提出希望立自己为臧氏的新宗主。如此一来,臧武仲谋求为臧氏立后的计划被打乱了。于是,臧武仲立刻离开了邾国,前往自己的封邑防,据城自守。同时,派使者致信鲁襄公,以卑词请求鲁襄公看在臧文仲和臧宣叔两代功绩的份上,为臧氏另立后继。鲁襄公则导演了当年第三场舍长立幼的大戏,同意让臧为继承臧氏世袭大夫之位,史称臧定伯。臧武仲随即离开防地,逃亡齐国。
五、臧武仲的知与诈
后世诸家评议臧武仲,一般主要诟病二件事:一是介入季氏的舍长立幼,二是据防要挟鲁襄公立后。特别是季氏立嗣之事,使得臧武仲常常被指责为欺世盗名的小人。
明人凌稚隆在其所著的《春秋左传注评测义》中就引文诘问:季孙之纳邾盗也,臧纥所与言赏盗之说为何如?今乃以媚道自结于季孙,亦何异于盗?[34]清人蒋铭在其汇编的《古文汇钞》一书中指责臧武仲并不多智。舍长立幼,非礼也,而臧纥实成之。季孙始虽爱悼子,终亦爱公鉏。故始虽因悼子之立而爱臧氏,终因孟氏之告而怒臧氏也。纥既成人之恶,而己亦被祸,智出申丰下矣。[35]
因此要搞清楚臧武仲是不是个言行不一、谄媚权贵的小人,就不得不扒一扒臧武仲在季氏立嗣背后的小心思。首先,认为舍长立幼非礼也的人们,似乎忘了一个显见的事实,臧武仲本身就是一个舍长立幼产物。清人马骕就一针见血的指出:“臧孙本宣叔庶子,因宠嗣位,故不惮为之”。[36]因此在臧武仲的思维定式中,长幼与否并不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道德障碍,反而择贤而立倒成了可以接受的选择。其次,公弥与公纥俱为季武子庶子,观史书所载二人的行径。公弥贪而偏听、狭而好斗,一旦此人成为季氏嗣子,进而成为季氏宗主执掌鲁国朝政,恐怕非鲁国之福。故而臧武仲力挺公纥,主要还是出于钳制公弥的考虑,希望扶持一个相对贤明一点的人上位,以减少对鲁国的伤害。这与臧武仲一贯的政治主张和作为是相符的,并非谄媚权贵、践踏礼法的欺诈行为。
至于据防要挟鲁襄公立后一事,从史书的记载看,臧武仲的原本计划是通过臧贾向鲁襄公请求为臧氏确立继承人。但是没想到,臧为自作主张跑出来抢继嗣权,如此一来给鲁国君臣留下了臧氏一族离心离德、各自为政的印象。在当时的情况下,拖延臧氏立嗣,臧氏就有可能就此灭亡,因此为了确保家族的利益,臧武仲才铤而走险地从邾国返回防邑。也就是说,臧武仲据防求后的行为是其万不得已之后的最后一搏,而非犯了罪自己逃出去。可是不肯放下权力,在防区上整兵振武,向鲁君要求,封他的儿孙永远作为这个地方的首长。[37]
退一步说,在整个事件中,臧武仲本人并没有叛君叛国的行为,而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且臧氏数代忠心耿耿,相较于三桓瓜分公室、架空主君的行为,臧武仲不属于大奸大恶之徒。这也是鲁襄公爽快地同意臧为继承臧氏世袭大夫的原因。更何况当时鲁襄公已经失去了对鲁国朝局的控制,而季武子也已经失去了对事态的控制,所以鲁国君臣只能抛弃臧武仲,以求平息事态。从这个角度看,臧武仲据防求后实际上还是其多智的一种表现。表面上看,臧武仲是在要挟鲁襄公,但实际上没有根本性利益冲突的鲁襄公和臧武仲演了一出双簧,借以堵住孟孙羯、公弥等臧武仲政敌之口。而原本对臧武仲就颇为依赖的季武子也就顺坡下驴,开始降调处理臧武仲出逃一事。臧纥致防而奔齐。其人曰:“其盟我乎?”臧孙曰:“无辞。”将盟臧氏,季孙召外史掌恶臣,而问盟首焉,对曰:“盟东门氏也,曰:‘毋或如东门遂,不听公命,杀适立庶。’盟叔孙氏也,曰:‘毋或如叔孙侨如,欲废国常,荡覆公室。’”季孙曰:“臧孙之罪,皆不及此。”孟椒曰:“盍以其犯门斩关?”季孙用之。乃盟臧氏曰:“无或如臧孙纥,干国之纪,犯门斩关。”臧孙闻之,曰:“国有人焉!谁居?其孟椒乎!”[38]因此,夫子指责臧武仲要君虽然是事实,但其背后还是有错综复杂的政治博弈掩藏其中,不能简单的就事论事。
最后再来说一说诈圣的问题。在史书中惟有一处提到过臧武仲的“圣人”名声。襄公二十二年[39],春天,臧武仲奉命出使晋国,路过御邑时恰逢大雨,于是就顺道拜访了御邑大夫御叔。估计臧武仲被大雨浇了个通透,有些狼狈。于是,御叔就调侃起臧武仲。御叔在其邑,将饮酒,曰:“焉用圣人!我将饮酒而己,雨行,何以圣为?”[40]御叔说:“圣人有什么用!大雨天,我已经优哉游哉地准备喝酒了,他却还冒雨出行。凭什么说臧武仲是个聪明人?”史书没有记载臧武仲闻言后是什么反应,不过从御叔的言语中不难发现,臧武仲在当时确实已经有圣人的名声了。当时鲁国的三号人物叔孙穆子听说了御叔的言论,勃然大怒。穆叔闻之曰:“不可使也,而傲使人,国之蠹也。”令倍其赋。[41]认为御叔根本不具备担任一邑大夫的资格,对待贤人不知礼数,简直就是国家的蠹虫。于是,叔孙穆子大笔一挥扣了御叔一半的俸禄。[42]
由这个小故事我们可以推导出臧武仲的“圣人”名声源自起多智,也就是聪明,而非道德标准。至于臧武仲的多智那是连夫子都承认和背书的,所以用后世道德的眼光来指责臧武仲诈圣,显然有些不合情理。其实对臧武仲最恰当的评价还是出自夫子,不过这句话在《论语》中没有被记录下来,而是被《左传》收录了。仲尼曰:“知之难也。有臧武仲之知,而不容于鲁国,抑有由也。作不顺而施不恕也。《夏书》曰:‘念兹在兹。’顺事、恕施也。”[43]这段话记录在《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这卷的卷末,也算是《左传》作者对臧武仲生平的点评。臧武仲在齐国能够凭借自己的智慧躲避齐国的内乱,可他为什么却不能容于鲁国呢?原因是臧武仲没有领悟“顺作恕施”的道理。顺作就是顺势而为,恕施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像臧武仲这样处处显示多智,结果必然会弄巧成拙。正如《左传经世钞》所言:凡人使机巧太过,必终于愚。“知不足”三字,说尽古今弄聪明人底里。[44]故而臧武仲过不在诈圣而在弄智。智非出于无欲无以成圣,勇不约于礼乐终归为鲁。就如标题所示,只有明辨是非才是智,否则虽心不诈,但终究逃不脱诈的嫌疑。
壬寅五月廿三作于书如羽斋
[1] 鲁国习惯将公族各支的宗主尊称为某孙某,故某孙即为某支的宗主,非以某孙为姓氏。如季孙是指季氏的宗主而非季孙氏。
[2] 中华书局,新编诸子集成,四书章句集注,朱熹撰。
[3] 上海古籍出版社,十三经译注,论语译注,金良年撰。
[4] 中华书局,新编诸子集成,四书章句集注,朱熹撰。
[5]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6] 公元前573年。
[7] 公元前560年。
[8]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9] 公元前562年。
[10]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11]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12] 即公元前569年。
[13] 公元前559年。
[14]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15]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16]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17] 公元前555年。
[18]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19] 公元前552年。
[20]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21]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22] 公元前532年。
[23]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24]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25] 公元前556年。
[26]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27] 公元前550年。
[28]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29]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30]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31]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32]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33]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34] 北京大学出版社,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丛书,左传集评,李卫军编著。
[35] 北京大学出版社,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丛书,左传集评,李卫军编著。
[36] 北京大学出版社,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丛书,左传集评,李卫军编著。
[37] 复旦大学出版社,南怀瑾选集,论语别裁,南怀瑾著。
[38]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39] 公元前551年。
[40]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41]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42] 鲁制大夫封邑收入三分之一上缴国家、三分之二为大夫所有。叔孙穆子倍其赋,就是将御邑赋税调整为三分之二,只给御叔留下三分之一。
[43] 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左传全译,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44] 北京大学出版社,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丛书,左传集评,李卫军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