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尸一样的耿六在袋子里窝曲到天亮后,才被两个人抬着七拐八弯,送到一处水声滴响的山洞。从袋子中倒出的他,呕吐物满头满脸,手脚麻木,意识迷离。押送的两个家伙恶心地走了,洞口的大门被重新上了锁。
渐渐有了意识的耿六,在越挣扎越紧的绑绳中,觉得胸口闷疼,脑子疼,腿疼,嘴被秽物粘住了,不想说话,也说不出话。慢慢的他明白自己这一回是真正的进了匪窝,而且置身于土匪所称的水牢中。一路紧跟过来的耿光祖,解不开绳结,守在边上,一双小手死死地抱着耿六腿不放。
过了多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提着一个木桶开门进来,一言不发地端出两瓷碗猪食一样的东西。受叔侄俩无助眼神的感染,老汉放下碗后,咕哝了一声,用一双鸡爪子般的老手,很技巧地解开了耿六的绑绳。
老人的年龄与大脖子屈三强差不多,说不定他们还互相认识,这让耿六瞬间萌生了一丝希望。他想说话,体弱到嘴都张不开的地步,一念闪过,便做了罢。
老汉很快走了,叔侄俩看着猪食,谁也没有动。静寂中,响起一片零乱的滴水声,昏暗不明中,有水光晃荡在石壁上,霉臭之味在潮湿中弥漫,不知何处,时不时传来嘤嘤的哭泣。外面下雨了,牢里的水涨得很快,躲无可躲的情况下,耿光祖人小身子软,从门柱间钻了出去。耿六则浸泡在水里,浑身如虫子钻一样难受。
第二天,苍头老汉又进来送饭,耿六强打精神说出了屈三强的名字。老汉连连点头,看来两人果然认识,一激动,他又进一步撒谎说自己是屈的侄儿,希望能被关照一下。老汉嘴张了合,合了张,黑洞一样的嘴里,少了常人的舌头,只从嗓子眼“呃”出点声音。一线希望顿时乌有,耿六喘了口粗气闭上了眼睛。老汉出到牢门外,放下桶,手在胸前乱比画,用喉咙“啊”了半天才走了。
过了没多久,老汉又出现了,给耿六换了一间没水的牢房,还抱了两捆干草进来。从地狱到天堂,耿六心里那个感激无以言表,麻木的身子平躺在上面,张着大嘴,瞪着死羊眼,死了一样的舒服着。老汉见状,空洞而又老朽的嘴巴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干柴一样的腿脚,在耿六的一侧抽动,给人一副疯傻的嘴脸。不知何时,老汉鬼一般没了踪影,再出现时,领着耿光祖,手里端了一盘菜和馒头。小家伙似乎和老汉熟悉了,表现的很亲近。
这是上山后,耿六吃到的第一顿可以入口的饭,也直到这时,他才想起问耿光祖。小家伙说自己吃过了,还说在老爷爷那里睡的觉。耿六不再理会,嘴里咬着半个馍,眼泪夺眶而出,扑嗵一声跪倒在老汉的面前,重重的就是三个额头触地的响头。
没舌老汉能听懂耿六说的话,但说不出自己的意思,这也就限制了两人的交流。明白自己处境的耿六,知道危险就在眼前,恐惧有增无减。这里毕竟是一个土匪窝,不像大路镇上那一次,毕竟还有个政府存在。他相信这里杀人那真如捻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而自己并不是什么人票角色,按那些家伙的说法,是一个不知道属于哪方面的探子。探子的下场还用想吗?一切期望只能听天由命!
稀哩糊涂到第四天,来了三个脸色各异,横肉纵生,一脸煞气的大汉提审耿六。他们腰挎大刀,穿一样的褐色短衫,走起路来步伐沉重,佩刀发出脆脆的钢铁响声。三人押了耿六绕过弯弯的山道,来到一处悬崖下,走进了一间天然成形,冷气森森的石窟。石窟有着窑洞一样的门窗,还套着另一处不知深浅的洞穴。洞中放着一张简易的桌子,坐着一个脸圆如镜的胖男人,二郎腿高翘,一手里转着两只石球,一手举着一支卷烟,出神于抽出来的烟气中。
进窟的耿六被一脚踢倒在地,黑红脸汉子地走到桌前,带点戏谑说:“吴头,这就是山下送上来的探子,你看如何审?”圆脸神往的没有反应,青脸汉子接着说:“吴头,是不是刚抽过,瞧那神仙劲,咋,看到仙女了?”石灰脸汉子凑上前,说:“吴头,好事你可不能一个人独享,也让弟兄们沾点光吧。”顺手拿了桌上的纸烟,三个人顿时抢了起来。圆脸收回目光,眉头皱出了一个八字说:“还抢烟,你们他妈的甚意思,我他妈的姓吴就非要没了这个脑袋不成!”黑红脸嘴里叼了一根烟,打哈哈说:“唉呀,老大,你就是我们的头嘛。”石灰脸说:“吴爷,你是我们的头,你没头我们能有头吗。”青脸凑上前,笑嘻嘻说:“吴头,我可没叫你啊!”
耿六乖乖地跪在石头地上,就看见了洞壁上挂满了七长八短,有大有小,沾满了血迹的铁钩和锁链,墙角处堆着形状怪异的铁刑具,件件似乎都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残忍,而往出冒寒气。他吓得一哆嗦,赶紧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就一脸讨好的表情看着几个人说笑。
青脸突然脸一扭,说:“吴爷,这几天闲的人难受,咱们还是先听听这个家伙唱歌吧。”转身问耿六:“哎,会不会唱曲儿?给大爷放上两嗓子,唱的好了,一会儿给你个痛快。不好,那你就死得快了。”这是一份希望啊,耿六忙说会唱。石灰脸说:“吴爷,你说是听点酸的?还是听点浑的?”圆脸说:“破嗓子烂男人,能唱出什么好东西来。要是女人还差不多呢。上一次那个婊子唱得多好,可惜就给弄死了。”
没容耿六献唱,圆脸手一挥,审问开始了。石灰脸抽着烟,吞云吐雾后先咧咧说:“好好听着,老老实实的交待,免得皮肉苦。”青脸说:“说吧,是共产党八路军派的,还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是太原阎锡山老儿的手下?还是东北军的密探?还是说是日本人的伪汉奸?”
怪道被当了密探,原来有这么复杂的名堂啊,耿六琢磨着带出哭脸,可怜兮兮说:“几位爷,我就是给咱们山上种地的,从姚家浴来找亲戚,谁知被误抓上来了。”黑红脸横插进来说:“妈的,不老实,让老子用大刑来伺候,你就不这么说了。”耿六忙说:“天打五雷轰我也不敢说假话。我本来还有山上的身份牌,可惜都丢在旅馆了。你们要是不信,可以押了我回姚家浴,问一问就知道了。”圆脸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浓痰,说:“狗东西当我们瞎啊,你在那小旅馆每天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山上全知道。快快招来。”耿六有点把握不准,又不能不应,便把前话反复来说。黑红脸一声大呵,说:“少废话,想活命就说实话,想死呢,办法多着呢。”耿六赶紧闭上了嘴。白脸过来把他衣领一揪,一嘴乱糟嘴黄牙后面,舌头蠕动,带出女声,唱菜谱般说:“上山上来,没有能活着下去的。最多给你个好的死法,留你个全尸。不然,小刀刀剜肉,大刀刀砍头,铁勺勺掏眼,铁铲铲挖心,毛手手下油锅,咕嘟嘟清水炖猪蹄,再不然三九天冰盖下喂王八,铁板上热辣辣刷生肉……。”青脸不耐烦地闷声说:“你废话啥,先剁下一件东西,他自然就说了。”话音未落,“噌”一声手起刀落,耿六左脚拇指自根部齐唰唰离体了。太快了,他只觉脚上针扎了一下,下意识低头看时,断指在不远处抽动,脚上清白出骨头和皮肉断面,很快就血涌如注了,钻心的痛这才扩散开来。
一声惨叫,耿六像猴子一样一窜而起,在地上乱跳乱奔,带着链子的双手抱住抬起的右脚,嗷叫着胡骂开来。几个人反而哈哈哈笑了。笑声中夹杂着拨刀的噌响,耿六左脚小拇指又被白脸齐根剁掉。两下伤害,让他一米七三的个头,嗵一声倒地,倒抽着气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耿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被倒吊在窑顶的铁链上,断指处涌出的血,顺着双腿乱流到了脖子,经头发滴到地上。血糊住了他的双眼,暗黑的窑内静悄悄,却嗡嗡着成群的蚊子。耿六集聚力量提气收腹,双手往上一探,惊飞在身上吸血的蚊子叫得更响了。
试了两次,耿六脚上结痂的伤口,又开始往出流血。他抹了一把眼睛,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挣扎着,又一次晕了过去,留着一个半遮半掩的身体,任由成千上万的蚊子联欢享用。意识模糊的他,看见身边虚幻着无数残忍的镜头,受刑者无不痛苦万状,发出无声的哀嚎。
太可怕了,站在地上的耿六四处寻找出处,却怎么也无法逃离这个地方。惊恐中他看见自己悬挂着的肉体,正洞开了一道门,没多想便一头扎了进去,如落入水中一般,溅起一片光点。
循着光亮,耿六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感觉到身边晃动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听到嘘嘘的出气声。他的生命在深处“嗯”了一声,一口呼吸将喉咙中的淤痰冲出一个小孔。这个小孔成了生命和世界贯通的唯一通道。又经过半天努力,他把眼睛再睁大点,这才辨别出耿光祖的大头,和苍头老汉伛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