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庙的最后一位活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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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八月的一个傍晚,天空中涌现出无数水仙花一样造型的云彩,落日也突然间变得奇大无比,按当地的人说,差不多有三四个磨盘那么大小。变大了的太阳,在空中漫撒出红色的飘摆的光线,后来那光线就火烧火燎地串燃起来,形成了满天的霞光云火,映染的天地一片彤红。

在晚霞烧得最美丽的时候,有一群羊从一片幽幽的海子边上涌动过来,羊群的后面跟着一个头罩白毛巾的老汉。放羊老汉披一件风吹日晒失了颜色的单褂,手中的放羊铲随了嘴里的一声声吆喝,不时把铲起的泥土块抛向走偏的羊。羊群走过一片沙土地带时,腾起了恍如云雾般的尘埃,老汉迷着眼睛稍稍地往风的上游偏了一下位置,原本就像青铜一样的面孔,在晚霞的辉映下更发出褐色的光泽。

天上的云火越烧越旺,把连绵的大地映得色彩诡异,充满了激情而又魔幻的美。火红的光象一种信念一样向着万物渗透,田里的庄稼被点燃了,树被烧着了。同时纷纷钻进了老汉的眼睛,结果把原本有几分麻木的目光也给烧着了。被点燃的目光导引着火一样的光,整个的生命如一盆汽油滴进了星火而呼地烧了起来。这一篷大火烧得老汉浑身胀热,意识不清,双脚互相一拌,人扑通朝前跌倒在沙土地上。

没有人吆赶的羊群走在前面,自己回村子去了。随了夕阳一点点落进地平线,天火也一点点地转为暗红,跌倒在地的牧羊老汉不知何时爬了起来,双腿如出家人一样自然地摆成了打坐的姿势,双掌合于胸前。

谁也不知道,在这短短的二十多分钟,牧羊老汉两眼呆滞地凝视着天空中的云火,活脱脱就做了一个不知是哪朝哪代发生过的梦境。梦醒来的时候,夜色沉重地从东天碾了过来,包裹着老汉,成了一个暗黑的剪影。老汉站起来,摇摇摆摆地往不远的村里走去,脑子里充斥的还是刚才梦里的所见。其实他还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他所梦着的是梦里的记忆,他所醒着的是移动的身体和百思不解的迷惘。

也正是这种状态,让老汉恍惚中看见那比真实更加真实的梦的情与景中,自己活脱脱就是一个头发剃度的干干净净,一身出家人的打扮,手持着佛家的转轮,颈项上挂着一串晶莹念珠的活佛。行走在一处崇山峻岭之间。他听着崖畔上各种鸟儿奇怪而清脆的叫声,解开了胸前的衣服领口,让山风吹着汗热的身体,闲闲散散地赏着这一派好景致。

就在活佛受活欣悦之时,一只叫不出名的大鸟,身披五彩斑斓的羽毛,发着响亮的叫声,从他的头顶上往前飞了过去。活佛的兴致受了干扰,用手拭了一把汗,脑子里寻思这鸟该不是传说中的凤凰吧?凤凰那可是吉祥之鸟,它的出现,难道是我佛的派遣吗?看来这不知何方宝地的山水,是一方修心养性的好所在。

活佛正胡乱地念想着,一声渗人的狼嚎让两边的山石瑟瑟地抖下一些土尘来,一股凉意也随着渗进了人的身体。活佛回颈望去,只见一群毛色苍灰的狼正向着自己追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一只,还张着血盆一样的大口,嘴里吐着红色的舌头。活佛没做多想,顺着山沟迈开了大步就往前跑了起来。他也不知跑了多少的路,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狼的叫声紧随其后,而且是越来越近,连飒飒的足音和喘气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了。活佛心想,今天怕是天意要我归升极乐去了,又想自己归前一定不能慌急,要念着经文,自我超度一下再走。这般想着,他看见一处平滩,用手里的禅杖绕身画了一个圆圈,慌急盘腿坐在其中,也不敢张目乱看,怕惧了胆识,死后走错了仙道。活佛双掌合十,双目紧闭就念开了佛经,追到身边的狼群呼地一下就将他围了起来,有的还发出愤怒的凶声。活佛只管念佛,一时真还超然了生死的恐惧,等他念完一卷经后,觉得狼群安静下来,自己并未受到攻击,这才下意识地睁开一道眼缝看了一下,发现十几只本性凶残的狼守候在周围,一个个耽着黄亮的眼珠盯着自己。活佛目光一瞥,才发现自己所画的那个大圆圈,成了一道狼不敢越过的生命线。

有了这个巴掌大的安全岛,看来生命是无虞了,活佛暗自庆幸这一切都是佛祖的保佑,他不由地扭了扭脖子,活动了一下腿和胳膊,狼呼地一声又都动静起来。活佛试了几试,发现狼群并没有攻击自己的意思,只要自己不动,它们都安静地屁股贴地,前腿支撑着前身坐在周围。

“难道说这些个狼也能听懂自己所念的经文?”这个念头在活佛的脑子里一闪,让他为之激动起来,突然觉得自己多年的信仰,有了一股莫可名状的慈祥和温暖。活佛忙忙收了散漫的心性,又开始了闭目诵经,他决心要以我佛的决心,来感化这一群饿狼身上冥顽的野性,同时希望用我佛的力量,来化解自身面对的危险。

有了这一信念,活佛再一次坐定,很快就进入了佛家禅定的境界,空明的脑海里,我佛的大智慧大慈悲像甘霖一样,让生命中的尘埃沉淀下来,恐惧和怀疑也烟销云散。

活佛的这一次禅定,转瞬就是十天的时间,等他睁开眼睛再看眼前的世界,那些围定在禅杖画出的圆周围的狼,都已经不知何故化成了各有造型的石头。活佛念了声阿弥陀佛,活动了一下筋骨站起来,用深不见底的一双眼睛望去,只见自己为狼所迫仓促坐禅的地方,不知是几千年洪水冲出来的大石头,还是真有那么多野性的狼都被我佛所感化,而混混沌沌,圆圆润润地化成了无数浑圆的白石头,无生无死,无悲无乐地冷热在一大片河滩里。

天空中的一轮红日,喷吐出稠密的金足,把山野踩出一片细碎的阳光之声。

活佛用手抚摸着身边的石头,不由的流出了两道清泉一样的泪水。泪水洗亮了他的眼睛,原来的深邃不见了,整个的身心也从禅定的大寂静中醒活过来。他再次凝了眼眸直望向当空的太阳,沉浸在这个世界绝无仅有的空明如无的光亮之中,一时间觉得自己就是这无数浑圆的石头中的一个。活佛一下子顿悟了生死,了然了天地间的真谛,收复了尘世所有的虚虚幻幻,恍兮惚兮地通感了身边的每束光亮,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声鸟鸣和山泉水的咕咕流淌之声。

有了如上顿悟的活佛转身四顾,才发现自己伫足的所在,原来是一片开阔的山塬。山塬的东边是一处几万年山水冲出的山口。山水从山色苍麻,岚烟如幛的群山中冲出来,被一堵褚褐色的厚实的石崖顶头挡了,无奈之下往东撇出了一个大口子,同时保留住了这一块百亩见方的山塬平地。在山塬的背后,是五座几乎等高的山头,它们分呈红黄褐白黑五种颜色,扇形一样排列开来,环抱着这块神圣的地块,让人不由会为大自然的神奇寓意而产生无限的遐想。在五色山的后面,是无数更多更高的群山,山色苍麻,峰顶林立,连绵起伏,排列出起起伏伏形状怪异的崖角和线条。当着午时的太阳,群峰上云气缭绕,祥光喷涌,佛影叠叠,天乐隐隐,呈现出一派西天极乐胜景。看着这一切,活佛心念忽地一动,自语说:“我佛即是我,我即是我佛。此地亦西天,西天亦此地。阿弥陀佛,我终于找到了梦中的圣地。”完了,他手持着佛杖,食着山间的野果,饮着山间的甘泉,开始了对这片寻觅多年才得来的宝地,进行了一次彻底的考察。宏伟的计划成竹在胸后,活佛在自己被狼围住禅定顿悟的地方,修了一座茅庵住了下来。

梦里的乾坤,无时无界,佛家的信念,一焰千丈,树了天念的活佛用柳条编织了一个箩筐,从西边的一座红山头上,一筐又一筐地往过倒腾了不知多少的红土。红山被挖出了一道弯子,红土在茅庵的西边开阔地上堆成了一个土丘。生活在附近的人们看到了这一幕,都好奇地问他准备干什么?活佛说:“我要为你们众生盖一座灵魂的庙堂,让这片充满了佛性的土地永远祥光普照。”受苦受难的人们受了启发,纷纷过来帮忙。红土越堆越高,有那懂泥水木工的匠人也参与进来,在活佛选定的地方,开始了作业。一年以后,一座红色的庙堂屹立在五色山前,屹立在一片绿色环绕的山塬上。到了这时,活佛知道了自己所选的这处宝地,原来是连绵几千公里的一条山脉的最高峰,它的面前是一眼望不到边际,坦荡如坻的河套大平原。站在山塬上放眼望去,大平原上常年飘渺着蓝色的云岚,云岚的底下有一道笔直的地平线。在当年,没有出过远门的人们相信,那道地平线就是大地边沿,是世界的尽头,人如果从那边上掉下去了,将再也无法回到人间。

自古道有庙就有神,有恶就有鬼,红庙硕大的泥身佛塑了起来,泥身上的红土粘性极好,还掺进了活佛和众多信众不知多少的汗水和鲜血,所以显得更见灵气,有时在天阴欲雨之时,还会淡出一缕缕红中泛黄的烟氲。有那野游的僧人慕名而来,更携带了众多佛家的宝器,和杂家的佛论与逸事,把一座红庙搞得红红火火,名声大噪,香客盈门。这也正应了古语“山有仙则名,水有龙则灵”之说。红庙的神奇传说和早晚诵经唱道的韵声,随了低徊的大风,在远远近近生灵的天智深处,荡起了一种与生俱来的佛性。无数的善男信女,舍出了他们的信物和信念,有的还舍出了他们的子女,从小入到了红庙中来修行学佛。更有那地方上的大佬和官家,捐献了许多散佚在民间的珍贵佛物,有的还应了活佛的愿望,为大泥佛镀了金身,为佛堂挂了画满了佛家经典的布幔。真是一佛生成,众佛簇拥,红庙里又生成无数形象各异,典出不同的佛塑。再后来,僧人日渐增加,僧舍建了又建,更大的红庙在更开阔的地方又动工了。

这似乎是一个圆满但还没有结尾的故事,它帮助放羊老汉打开了留存在脑海隐秘一角尘封的记忆。老汉梦醒在梦里,他闭着眼睛与其说是梦到了前面的一切,不如说是看到贯通自己生命的生生世世的幻像。等他完全清醒过来,睁眼看见天空中燃烧的晚霞都已敛尽了焰火,变成了一团团一缕缕灰暗的黑影,有星星隐隐约约从其中显了出来,而四野被夜色笼罩的万籁俱寂。老汉明白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既是一个梦,又是一段久远的真实,黑暗中,他无声地流出几行苦涩的泪水,干涩的嘴唇蠕动着,沙哑的嗓子里流出了一串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经文。远远的村落里,灯光亮了起来,有几个黑影向这边移动,伴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老汉听见了,知道那是自己的老伴和两个儿女寻了过来。他咽了几次唾沫,才让涌流不止的经文从喉咙处打住,又用舌头在口腔里左右翻动,才抖落掉舌尖上最后的几个字韵。

晚上,老汉在妻子唠唠叨叨的数落中,静静地躺在土炕的一边,回味着先前所梦的一幕幕情景。这一回人完全是在清醒之下,所以比较真实地明白了许许多多原本就是真实的往事。这些往事已经被密封三十多年,除了自己的女人知道外,连家里的两个儿女都不曾告诉他们。往事压得太深了,突然掀了开来,一下子便泛滥的不可收拾,引起的痛苦更如水一般四溢而出。想起往事的老汉,也明白了自己究竟是谁这个大问题,心再也安定不下来。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老伴的唠叨飘了过来,如嗡嗡的祷告声,而且重重叠叠,就引发了无数久远的声音。这些声音交汇在一起,杂乱在老汉的耳朵里,又各自清晰在他的每一根神经之上。那悠扬而沉闷的是晨钟暮鼓,那清脆悦耳的是木鱼的敲打声,那如雨脚在万物上行走出的足音是众僧人的诵经声,还有香客的喃喃许愿求告声,神神渺渺佛来佛去时衣袂拂风的唿唿之声。老汉沉浸在一片佛家的热闹世界里,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一座能容纳下一切的红色寺庙。

自己就是一座肉身的寺庙,这是佛家修行中有几人才能达到的大境界啊。老汉兴奋起来,睁开了眼睛对看着自己发呆的老伴说:“佛在招唤我了,红庙在招唤我了,我要回去了,你跟不跟我一块去啊?”老伴闻声,慌忙左右扭头看了看,发现两个儿女都不在屋里,才小了声音说:“你今天是咋了,黑天瞎地的羊都回来了,你一个还呆在那野地里不回家来。回来了,吃饭也三心二意的没胃口,现在咋又睁着眼睛说开梦话来了,也不怕娃娃们听见,要是让村里的人知道了,那还得了。你快悄悄睡你的觉吧,羊我们都替你圈好了。还好,这事队里还没人知道,不会埋怨咱们的。”老汉没了言语,背靠了卷起来的被褥,重又闭了眼睛,胡思乱想起来。儿子回来了,一进门先咕咕喝了两瓢冷水,说赵光棍死了,在他的那个泥房子里尸体都发出臭味了,人们才知道的。老汉粗声地念了句:“阿弥陀佛。”女儿随后也回来了,说队长要人们明天给乡里交提留款,一个人头八十多块钱呢。这个话对于今天的老汉,已经如过耳的嗽声,空谈的没了一丝挂碍了。

第二天,老汉心不在焉放羊到了野外,一阵又一阵地看着天空和田野。天空依然蓝格盈盈,昨天的晚霞红没留下一点痕迹,更没有烧坏原野上任何一珠植物和树木。老汉就盯着两只盘旋在万米高空上的鹰,直到它们最后消失到虚空里没了踪影。上百只羊今天也没了野跑的心性,团团地围在老汉的周围,咩咩地叫着。老汉收回了乱跑的心思,吆喝了羊群到一片绿草盈盈的海子边,对仍然依依不肯散开的羊们说:“羊啊,你们是我佛身边的白云,你们啃食青草,你们肉着生命,你们善着你们的本真,你们疏远了我佛的心音,今天,你们愿听我佛的诵唱吗。你们听了,我佛将为你们洁净所有的身体,怯除五蕴带来的不幸,提升你们的灵魂,到那不生不死的大境界里去。”羊们喷着响鼻,齐刷刷地把头对了老汉,用身体围了老汉。老汉在羊们的眼睛里,在光天化日之下,又一次进入了自己肉身的庙里,盘膝而坐,开始了发自生命深处的佛诵。

这一切让路过海子边劳动的两个村民看到了,他们奇怪地来到羊群的外围,想走近老汉的身边。羊们好象得了什么指令,把念经的老汉拥裹在圆心里,任人驱赶都不为所动。两个人一时好奇,也静静地站在羊群的外围,听着老汉念唱着叽哩咕噜抑扬顿挫谁也听不明的句子。听了一会儿,两个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地走开了。老汉完全陶醉在自己的唱诵里,足足有一个多小时,才缓缓地念完了口中的经文,徐徐地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把还守在身边的十几只听得入了门道的羊吆了开来。老汉一时又成了放羊人,只是不时抬起头来往天上看着。红太阳吐着黄灿灿的光,像我佛的金身所保有的法像,那两只鹰早飞得没了影子,却有几只鸽子翻飞在蓝天中,还有几只云雀清脆地叫了两声,倏忽就飞得不知出向。

一个月后,村子里的人们嚷嚷说,放羊的老蒙古怕是得了什么病了吧,每天嘴里不停地咕咕哝哝,谁也不知道他说的啥话?有人说那个老家伙是不是跟上鬼了,常在野外坐的就跟念佛的和尚一样,人走到跟前,他就变得鬼鬼祟祟的,连问的话都结结巴巴没个回答。队长就上门来关心了,坐在炕沿前说:“老孟生,你要是身体有毛病就极早点看医生。要是没毛病,放羊可得给咱们认真点,村里对你有意见的人家多了。”又说:“自从七零年你和你老婆子逃荒到咱们村子,地不会种,农具不会使,一直放羊到现在,人们从来都没说过你啥话,都认为你是个好羊馆。现在你放的羊不是集体的了,都是人家个人的,这一点你可得搞明白了。”老羊馆说:“队长你是好人,我身体没事,我以后好好放羊就是了。你放心。”队长问:“人们说你每天给羊念咒语,羊不吃草,尽围着你傻站着,有没有这么回事?”老羊馆嘴咧了咧没作声。老伴接过话来说:“队长说笑话呢,他又不是羊,羊能听懂他的话。要真能听懂了,那还了得。”

队长走了后,老羊馆夫妇俩关了门窗,小心说开了话。老羊馆说:“自从那天出现奇怪的天象后,我的脑子里就乱了,老有一种声音在我的耳边念经文,它一响起来,我就不能自己了。我觉得自己都不是个人了,而是塔了巴根的那一座红庙了。”老婆子说:“好我那个老先人,你长圆不要提那档子事,让一切都死在肚子里烂掉。咱们到这个村子里,现在地也分到家了,日子也过得安稳了,两个娃说话间就要给说对象,安家立业了。要是让外人知道了咱们的事,你说,谁家的娃肯跟咱们结亲啊。”老羊馆说:“这些我当然知道,可我现在管不住自己了。你说,这是不是我佛在招唤我回去呢。要不,明天你替我放五天羊,我偷偷的回到塔了巴根看一看。”老婆子说:”我不是给你说过多次了嘛,佛早死了,庙早烧了,你回去能看见甚东西呢!”老汉说:“你不懂佛,佛是不死不生的。我回去只看一眼那红庙的老墙根就回来。”老婆子说什么也不同意。老羊馆就有点沉闷了,躺在炕上半天不动。老婆子是见惯了他的这种表现,也没去理会,自管在灶前烧火做饭。

怀揣着沉闷心事的老羊馆,不知不觉间就迷糊了一会儿,还做了个火红的梦。他看见了红庙东边白山头上,一袭经幡高高竖在上面,七彩的丝绦随风飘摆。老汉正对了经幡亲切的时候,丝绦变成了无数的人,敲锣打鼓喊叫着往红庙涌来。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红庙的大红门就霹雳叭啦着起一袭蓝色的火苗,无数的佛在火苗上漂浮着,一个个都合掌念着佛。老汉见火就着了急,冲上来救火,自己就被烧着了,没有疼痛,只有火苗在呼呼地笑。从急迫的梦里醒来,正自感觉着形消影散的老汉,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看见屋子里的一堵墙上,映照着一片火光。老汉失声喊叫着救火啊,救火啊,跳下地提起放在灶边的一桶水,就往梦中火最旺的庙门上泼去。实际上,他把一桶水全都泼进了老婆子正在烧饭的灶堂里。老汉是在老婆子的喊骂声中清醒过来的,一屋子的水汽烟雾,搞得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老汉终还是去了一趟梦中的红庙。他的心就如装满了水的坛子,小心谨慎地晃荡在无数裸露在天光下的一滩圆圆的石头间。那些个梦中的石头,一块块都对他招手,对他微笑,还有的发出只有心灵才能听到的声音。老汉有点忘乎所以,手摸着身边说话的石头,不停地回答说:“你们好,你们好,我回来了,我终于又回来了。”越走越离红庙的遗址近了,老汉的血好象一下子流光了,身体虚飘飘的,头有点玄晕,目光迷离出一片五颜六色。老汉不得不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让飘浮的感觉慢慢地静下来,他还传移并放大了视线,就看到了那无数的山前,除了白山头被人为的开膛破肚,成了一处白石灰的加工地外,其它的几座依然是当初的模样。终于,老汉活生生地站在只剩下几截残垣断壁的红庙前,野草在原来的庙堂里生长着,有牲畜的粪便散落其中,而原来济济一堂的众佛,早散佚的不知到了何处。

当天晚上,老汉佛坐在红庙曾经的大堂中央,让整个的生命在默祷的经文中,与往日的时光,和周边的一草一木,慢慢地又融会在了一起。这一坐就是三天三夜,黎明和傍晚的霞光,几次让老汉的禅定差点就守不住了,多亏了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在关键的时候向他发出了警醒式的安抚。三天三夜的默祷,透明了老汉的灵魂,释去了他对所有灾难的恐惧,也让他明白了自己依然活在世上,是承担着所有在红庙中圆寂的活佛共同的天念。这三天三夜,没有任何人来此打扰过他的静修和内省,他也滴水未进,人却不饥不渴,达到了当年刻意追求的僻谷境界。僻谷的境界打通了老汉肉身的自己和时空万物原本混沌一体的临界点,当他飘飘渺渺地从静坐中站了起来,在红庙的周围虚虚地行走时,看见了红庙第一任活佛,正在月下对一群狼讲经说法;看见了后来几任的活佛,有的正自对着长风微笑,有的圆寂在一片祥和的光晕里,还有的坐在佛塌上,给无数向佛的僧尼们传经释佛,超度了无数的罪孽和苦难,轻盈了无数的智慧,悟脱了生生世世的大业障。

老汉完全消溶在红庙的魂魄中,欣然着先佛们的大境界,自身也陶然的不知今昔何夕,就发现了埋在土里的几坛佛经,看见了嵌在残墙里的几件佛物,碰到了原本密密的林木,还有一堆记忆深处的众多往事。他虚虚实实地行走着,登上了青山头,从高处看到了红庙周围的山塬上,住了许多的人家,走过去了才发现是一堆堆的坟墓,有的立着碑,有的用碎石围成了方方的院落,更有那修饰的如世间宫殿一般的墓冢。老汉念着那些个碑文,就看到红庙曾经的信徒们,在另一个天地里,仍然着他们的信念,归宿在我佛慈悲的汪洋之中。老汉从东边往西边绕着红庙的原址转悠,最后转到了庙西边的红山头下,那里有无数天地形成时就已成形的大圆石,它们斜出了一道天然的塔一样的山坡,在坡的下游地带,由于天雨的原故,奇迹出一道石头沟。沟深足有五米多,长有二百多米,圆石头互相镶嵌的结实而整齐,天然着一种浑成的美。更令人称奇的是,在沟的中心地带,长着三棵酸枣树,虽然是晚秋时节,树上指头肚大小的酸枣,红红的格外醒目。

老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进这道沟的,他伸手摘了几颗酸枣,不经意间食指被枣刺给扎出了血。血在手指上流淌着,却没有疼痛感,耳边就听到一声虚弱的关心。老汉头一撇,看见了枣树下躺着一个浑身脏污,篷头垢面,胡子拉茬的老人。天啊,这不师傅吗!老汉一声惊呼,手里的酸枣撒了,蹲下身来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师傅,禁不住哽咽的泪水满面。“师傅啊,你咋会在这里呢?他们咋把你弄到这个地方了。天啊,还都说你畏罪自杀了,我说成什么都不相信。”老汉想抱起淹淹一息的师傅,没想到老人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而且腿和胳膊都让人给打折了,血痕结成了硬痂,身体轻得像根木柴。师傅说:“步森,我知道你会来这里的,我一直在等你来,今天你终于来了,师傅高兴啊。”老汉说:“师傅,你先什么也不要说,我背了你到黑山头上的那处山洞子里藏身,再找草药慢慢治疗身体吧。你是活佛,你说过佛是永远的吉祥,你会没事的。”老人脸上荡过了一丝簌簌的笑容。

老汉背负了师傅,趁着夜色来到了黑山头一处隐在半山腰上的岩洞里。老汉自己也不知从何处弄到了一钵水,还有少许的吃食,他喂师傅吃了喝了,又整理了已经完全失去作用的师傅的手脚,师徒两个在一片黑暗里,开始了交流。“庙里的门已经全被封了,好多的佛像也都被打烂,有些金银佛器也被那些人拿走了。现在庙里的师兄弟们都被圈在西面的大仓库里,有些家在近处的弟子们,都被打发回去了。师傅,弟子不明白,以我佛普度众生的慈悲胸怀,世上的人为什么要迫害我们的大关怀和无私的爱呢。”老汉给师傅汇报着,师傅的呼吸吹着他的面颊。师傅说:“步森,这是天劫,你不应该有什么意见,我们必须信了,我们的老祖师,他老人家曾经在涅磐升天的时候,就暗示了今天红庙的劫难了。”老汉说:“师傅,我是偷着跑出来的,我听见了一个声音,结果就找到了你老人家。”师傅又微笑了,黑暗有了一些亮。老汉说:“师兄弟们现在都迷失了信念,有的常常哭鼻流涕,我和大智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师傅说:“这是洗礼,轻者自升,浊者自沉,俗者还俗,佛者无佛,不是无佛,而是无我。你回去吧,我的肉体一时还无碍。”

老汉从一处隐蔽的地方潜回了那间大仓库,绝口没提师傅的信息。随后的几天里,连天的阴雨,山洪暴发,一河滩的石头发出了怪异的声响。山雨阻碍了那些个自以为是的政治狂徒,留在寺庙里的也都躲在僧房里喝酒吃肉玩耍。这给了老汉更大的自由,每天有更多的时间,躲过一帮胳膊戴红袖章,手里握着长枪的看守,把庙里的情况和自己的疑问向师傅倾诉。师傅说:“我佛虚怀,可以接受天下的所有苦难,并化他们为祥和,弭他们为真善。我佛可以舍身喂虎,割股活鹰,还有什么能移了信念呢。我佛说,我不入苦海,谁入苦海……。”那一天晚上,老汉大了胆子没有回去,陪了师傅时而言语,时而用静默互相传导无数心灵的东西。师傅说:“步森,我快要走了,你将接替我的衣钵,传承红庙六代活佛的天念,在将来有一天的时候,化成土的会从土里长出来,消失在火里的会从火里再生,风会记住一切,佛会让一切重新得大圆满。”老汉悲咽着说:“师傅,弟子不才,这么多年连您老的九牛一毛都没有学到,如何受得了如此重任呢。何况现在红庙面临灭顶的灾难,弟子真无解啊。”师傅说:“步森,为什么要背一座山呢,为什么还不能忘了因果呢?你坐好了,我要交给你历代先佛的心和觉悟。”黑暗中,师傅说:“步森,你觉得了吗?我已经给了你了,你已经不是你了,你是我佛超度苦难的红庙了。”老汉觉得体内一股又一股的热在游走,如惊涛拍岸,如雷鸣电闪,如山崩地裂,如五内俱焚。一切过后,老汉觉得自己融化开了,变成了黑暗里的亮。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山下来了更多的人,赶着十多辆的马车,车上拉着许多的木柴,还有两桶叫柴油的东西。他们身上都带着火的魂魄,喧哗之声里有股戾气在弥漫。很快,庙门的封条被撕开了,庙里的所有能被搬动的东西都装上了车子拉走了,押在仓库里的众僧侣都被押了出来,一个个满眼恐慌地攒聚在红庙的门口,听那些火的魂魄喊着口号,喧讲最后的疯狂。众僧弭听明白了,红庙的天劫就在眼前,禁不住咦咦啊啊地都哭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天空中晚霞特别的烂漫,仿佛在等待着人间的什么。众僧的哭被呵止了,给他们的任务是抱马车上卸下的干木柴,在庙里庙外堆了无数。大火烧了起来,那些个火的魂魄们拍着手,众僧在火光里黯然神伤,有的不忍目睹,用长袖挡了眼睛。火越燃越旺,映得四面一片红光,天上的霞光顿时暗然失色。听着火焰哔剥的朗诵,觉着红庙的光荣升腾,人们谁也没注意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身上背负着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了庙门前。众僧人见了,一齐涌了上来,有的就地跪倒,几十号人同一的惊呼,“活佛,活佛,活佛。”那些火的魂魄被吓了一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背着大师的是庙里的大师兄步森,他把师傅放在众人的面前,对所有僧人喊话说:“大家不要慌,师傅还活着,他回来看望大家来了。”被放在地上,盘了双腿垂了手臂的活佛,在火光中冲着大家微微地一笑,吵哑着嗓子,用丹田之气说:“我佛弟子们,红庙的灾难是我的过错,你们听好了,步森已得了我的佛心,他是红庙下届传世活佛。”步森扑通跪倒在师傅面前,师傅继续说:“我佛的弟子们,佛是人本性的大信仰,你们要听政府的话,抱一颗佛心到众生中去吧。你们要相信,你们的心就是我的心,你们的佛就是我的佛。”那些火的魂魄这时反应过来,五六个一起要来抓了师傅,众僧人护围着,不使他们靠近。师傅说:“我已经把我佛给了你们,我也得了你们的佛心,现在我想看红庙的火焰,步森,你抱了我过去吧。”众僧人簇拥着,步森双手平端着师傅的身体,真如平端着一尊佛像,缓缓地庄严地来到了烧得正旺的大庙门前。奇迹出现了,师傅被打折的手臂又能活动了,双掌合一,念了句:“南无阿弥陀佛。”身体一挺,硬朗地站在地上,在众人的愣怔中,合掌走入了红庙的火门,走到了火焰冲天的庙堂里去了。

如上的一幕,震惊了所有在场的人们,连那些个火的魂魄也一时失了他们的威风。众僧徒们跪倒了一片,最前面的是红庙新的传世活佛步森。大庙的火在风里狂卷着舌头,周边的树木被烧着了,僧舍也连入了火海,此时的燃烧好象不是什么物质的东西,那红墙土成了火中最大的炽热,如炉中钢条一般。火失去控制,火的魂魄赶了众僧人,命令他们全都四散还俗,说如有胆敢留下不走的,那只有死路一条。众僧人中有些小年纪的被火给惊了起来,有些被围过来的火的魂魄连喊带吓唬带拖拉站起来了。步森跪在离火最近的地方,他感觉不到火的热浪,相反身体里有一阵一阵的凉意在生成。再后来,他也被两个大汉给架离了已经一片火海的山塬。当一行人站在了山塬下的一片旷地上,回眸红庙,只见一片红光染亮了无数的山头,连天空都挂满了光的影子。

三天后,步森和三四个师兄弟重又回到了红庙,眼前是一片灰烬。一度烧红过的残垣断壁变成了焦红色,手摸上去还很烫人。几个人都无声地走在冒着烟气的废墟上,呼吸着烟火烧尽后留下来的呛薰薰的味道,想着曾经的红庙,是何等的气派和肃静,百思不解这一人为的破坏和变故。步森遍寻不见师傅的尸骨,用心呼唤着师傅的名讳,从风里就听到了隐隐的声音,细细听来,却是在黑山头的山洞里时,师傅说过的那些话。“师傅,原来你早知道会发生的这一切了,弟子愚笨,没能悟出你话里的意思。”步森心语着,想起了师傅的教诲,一时悲从中来,跪倒在红庙的灰烬中,嘴里喃喃地念着经文,其他的师兄弟见状,也都围坐在他的周围,一时间诵经之声又咦咦啊啊地随风传了开来。天空就飘过几朵云,仅仅只在红庙的上空,撒下了稀稀落落金豆子一般的雨滴。

又过了两天后,一队荷枪实弹的民兵乘车到了塬下,来到了红庙的废墟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顽固不走,已经重新结了茅舍的十多个僧人绑上了大卡车,一直押到了距红庙二百多公里外的县城。一个月后,其他的师兄弟都被遣散到各自的家乡,只有步森,红庙沿袭下来的最后一个活佛,暝顽不化,死不改悔。政府派人来与他大讲革命道理,反被他用我佛的济世渡人的理论回应的哑口无言,最后只能对他定以死罪,准备用消灭肉体的办法,来消灭他的牛鬼蛇神的歪理邪说。知会了自己将要被枪决的消息后,步森的心态出奇的宁静安祥,天天诵经不辍,夜夜冥思参禅。死刑的日子临近,更上面的政府有人过问此事,死刑被取消了,严加看管反成了一种麻烦,而革命又有了更多更新的事情要做。

“你出生在什么地方?”有人问步森。他摇头说不知道。有人问:“你知道你的父母他们是谁吗?”步森说:“我佛是一切众生的父母、子女、兄弟和朋友。世上所有人的父母,即是我的父母。”有人骂他说:“你他妈的连生自己的母亲都不知道是谁,你还活在世上干啥呢。”有人问说:“你是如何来到那罪恶的地方,为什么好好的人不当,偏要信这鬼东西呢?”步森说:“在我的记忆里,我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我佛的慈悲笑容。是佛的真谛给了我生命。我信佛,就是信生命的本身。”有人问他说:“你既然自称为活佛,活佛最大的戒律是什么?”步森一字不漏,不急不慢背诵出来。有人说:“你既然信佛守戒,我今天就先让你破了戒律,看你还如何再信。”步森说:“戒本无戒,本性无修,只要三业清净,方为真持。”问话的人聚于一起交流说:“这个臭马粪,没有亲戚六人,没有来路,更不怕死,咱们看来只有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了。”

步森被圈在了一个仅有五平米大小的房子里,一天后又圈进来一个破衣烂衫奄奄一息的女人。步森知道这样的安排真用意了,一时心里真慌乱过,还好,经一天一夜的诵经念佛,禅定思身,他泰然处之地面对了这一现状。从窗户口接过了送来的饭,他一点点喂了那女人吃,听了窗外的训话和淫笑,他还以更宏亮的经诵。几天后,那女人活了过来,在夜深人静时告诉了步森身世,说自己是当地的一户大地主的千金小姐,父母亲都被枪毙了,她原来也没得活路,谁知会派了这么个用场,才算保了一条命。她说:“好心的活佛,你救我救到底吧。他们放话说,要是你不能要了我,我出去了还只有一死的路了。”步森心里沉重的像挂了个秤砣,嘴上宽慰说:“从今天开始,你不要相信他们的话,你相信我的话就行了。”女人在黑暗里多少有点放心地长出了口气。随后,步森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那女人听的,“这世上的人们怕死,为生死所苦累,是因为不懂得我佛的真智慧。其实人本无生,也本无死,身体非我,所以死不可惧。”

两个人被圈在一起一个多月,女人身体养好了,步森严守了我佛的戒律,这让处心积虑安排这件事情的人大为光火,拟了一篇小文,盖了几个红印章,为两人限定了必须成婚的日期,否则,将对地主的女儿进行枪决。随了日子的临近,女人经步森劝导所产生的安静心态被破坏了,疯疯狂狂地胡言乱语出一堆恐惧的幻觉,还时常被恶梦缠身,惊魂不定,搞得步森也不能清静修持。女人在人静之时,抱了步森的身子,哭泣说:“大师,你就要了我吧。他们这些人说枪毙谁,就一定会执行的。他们说要枪毙我的父母,第二天就当着我的面那样做了。好多的鲜血都溅到我的身上了,我好害怕呀!”步森讲了无数我佛的教意,女人一点也听不进去,只是缠着他不放。步森说:“罢,罢,罢,你不要担惊受怕,等事到临头时,我自有办法救你的命。”这话只是权宜之说,其实他心里也不知一切究竟会如何。

最后的日子终于到了,那些个恶作的人先叫出了那女人,郑重其事地宣布要对她施行死刑,又威胁了好多的话,只留出了唯一的一个希望,那就是想方设法引诱那个和尚破了色戒。等那女人回到了囚室,透过窗洞射进来的光亮,步森看见女人脸色苍白,问话也不答,只死死地盯着他看。步森说:“你不要怕,等一会儿让我用一命换你一命吧。”女人死气沉沉地说:“他们不会同意的,如果活佛真慈悲,你不会看着我死,你不会无动于衷的。我要是死了,活佛你就是真正判决的人。如果人死了,就能见到你信仰的真佛,那我会去找他们的,让他们给我一个真正的说法。”步森一时没了言语。女人说:“活佛,你见死不救你枉为佛。他们说就在这五平米的黑房子里枪毙我,到时我死了,你光靠念经是洗不掉溅在身上的血迹的。”步森口念着“罪过,罪过。善哉,善哉。”佛心一时翻涌如潮,双膝一软,跌坐到地上。女人静默了一会,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步森迷离着眼睛看着这一切,用心声向我佛发出了痛苦的呼唤。

女人使出了所有的聪明,最终也没能让步森就犯。通过这么长时间的一起生活,她也得出了一个认识,不管别人怎么说,这个有罪的活佛绝对是个大好人。在死刑前的那个晚上,女人矛盾重重地服输认命了,坐在黑暗的一角嘤嘤啜泣。那些个恶作之人丧心病狂,用麻药把两个人都麻翻了,脱尽了衣服,下体对着下体赤条条地绑在了一起。这一招果然恶毒,醒过来的两个人裸贴在一块,叫不成哭不得,动不得离不开,最后在一片成功者和看热闹的恶作之人众目睽睽之下,展览了整整一天。步森觉得身体里有一块黑色的布帘一点点地展了开来,生命中原本有着的光亮一丝丝地禁闭了,这光和作用的转变,让他觉得佛祖正在收走体内师傅所传导下的佛性,让他一点点地暴露出人性中世俗隐秘的一面。其实,那不过是他潜意识里渴望遮掩羞辱的感觉位移而已。步森哭了,从来没有过的痛心,如同遭受到了遗弃的孤儿一样,陷入了一个普通人恐惧的深渊。

一男一女裸圈了几天后,一个好心的年轻人,偷着打开了门户,放他们在漆黑的夜晚逃走了。步森一度逃回到红庙,眼中所见是比记忆还荒凉的场景。曾经的寺院已经荡然无存,原本绿意葱葱的林木也被火烧人伐的所剩无几,只有一河滩的石头,显得比当年更裸露更稠密,也更苍白更死板更荒凉,连五色山也黯然失色,像蒙蔽了许多的尘埃。他远远地跪倒在一处隐蔽的地方,朝着红庙的遗址深深地叩了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多少个头,最后被紧随在身后的那个女人拉起来,从此失踪的不知所去。其实,那只是对外人而言,真正的他们隐姓埋名,乞讨着远走他乡,落户到一处叫做一碗村的沙漠边上的小村子里,入住到一间空落出来的土屋子,过起了牧羊耕种打草烧饭的农家生活。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两个儿女。再后来,就发生了一场奇怪的天象,晚霞点燃了步森深埋的记忆,复活了他与生俱来的那一脉佛性,一个人偷偷地从四百多里的他乡,回到了灵性的故土,痴迷中半梦半真着,寻访了所有的曾经,不期就撞上了那几棵依然红着果实的野酸枣树,扎破了手指,引出了我佛的热血。血气和血色在风中传播,那被尘埃和世俗和光阴所埋藏了的佛性如雾一样漫了开来,一发而不可收拾,整个的人就蔫坐在那乱石槽里,几天几夜不饮不食,恍恍然自己就是一座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红庙。

“哎呀,我的儿呀,你快把你爹拉起来,你瞧他都蔫成了啥了,一身的土尘,也不知道在这坐了几天时间了。要不是咱们来找,娘怕你爹就会这么永远地走了。”随了一声熟悉而又渺远的惊叫声,活佛如野云漫山的佛性,在一阵的惊悚中收归了肉身,他缓缓的睁开了眼睛,陌生地看着眼前又是给自己拍尘土,又是絮絮叨叨埋怨责怪的女人,还有一个憨头憨脑的儿子。他醒过来了,发现支在眼前的那个手指上,血已凝出几道痕迹,而手臂因为长时间的僵化不动都没了知觉。他想起了叫着自己名字的师傅,转了颈项在身边找寻,却看见几件死者被埋葬后,家人抛弃到石沟里的衣物。“我知道我是谁,我的名字叫步森,我的法号叫圆觉,我是红庙劫后余生唯一活着的活佛传人。我有着红庙六代活佛世代沿袭的佛性和天念,寺庙才是我归宿的天堂。我要回来,重修红庙,再造佛院,普渡众生,完我佛永远的大愿。”步森对着女人和儿子,神经质地喊出了这些话,搞得大头儿子一脸的迷茫。女人感叹了一句,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既然这么多年都没能丢掉那一切,我还能说什么呢。咱们还是先回家吧,把这事从长计议一下,也慢慢地说给娃娃们知道,不要吓着他们。”

终于,在去年的春天,红庙的最后一个活佛领着老伴和两个儿女,被一辆大卡车送回到了五色山前。车上卸下的有粮食和日用家当,还有三十多只羊,两头驴,一头牛,一辆平板车,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他们一家人在红庙的山塬上,先搭起了一顶账篷,后盖起了两间红土房子,还在一片拣尽碎石后的红土地上,垦殖出一片菜园子。那里曾经是寺院的一片菜地,现在仍然生气十足,种啥得啥。红庙不能盖,这事关政府的审批和宗教政策,乡民中有那无数仍然健在的老年人们,还记得红庙曾经的风光和热闹,都闻风而动来看望和礼拜步森这个无庙的活佛。他们把一些身体以外的不解,诉说给了活佛,在获得了灵智的点化后,欣然出一脸的淳厚。活佛曾经的名气又复活了,影响所及,成为方圆百里人们茶余饭后,闲言传说的一大新闻人物。活佛也开始了为重新盖庙的奔走,儿女和老伴还有那几头大牲畜,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植树造林,绿化山塬的行动中。

可惜,一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所种的树木因天干旱,每天拉水浇灌,成活率也少的可怜,眼看着一块宝地的风水,已经被当年劫难伤害的脉搏微弱,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过来。世事虽然已变迁的今非昔比,但老活佛年事已高,重修寺庙的努力,总是碰壁到各种各样的阻力面前,说不明道不白看似无实则无处不在。活佛夜夜青灯下,以诵经来平息体内的急迫,用一种禅定的方法希冀得历代活佛,导大智慧来助一臂之力,完成红庙家园的重建。一场冬雪之后,山野银白,一河滩的顽石顶着五指厚的雪花,毛茸茸的煞是可爱。活佛在雪地里走着,用心听出了天籁的大韵律,混混沌沌中觉出满山遍野有无数的我佛在打坐诵唱,在走动劳作。他忙忙地回到了红庙大殿的遗址上,莲坐入定,融入了这一派大境界中。师傅出现了,这让活佛亲切的热气蒸腾。但转眼间,师傅又走了,带着一朵五彩的光环。活佛知道是自己的心波动的结果,便重新舒缓呼吸,平抑脉搏和心律,渐渐地虚无飘渺不知身在何地了。

师傅说:“河流总有源头,道路可以通向无处,佛在普天大众的心中,你点燃了他们,也就找到了我佛的真身,你收集了他们,一切大因果将终结佛缘。”步森听到了师傅的声音,用心念问说:“师傅,你回来了,弟子终于又听到了你的智慧,只是看不见你在何处?”师傅说:“我在你的体内,你在我的世上,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在光中,我在风中,而无我即是菩萨,佛是永远的大道,供我们传承至真至美和至善。”步森听了若有所悟,“师傅,弟子不才,这些年错乱了身心,伤害了戒律,荒废了修行,心蒙尘而不明,智无解而空蒙,知使命又无门可入,求师傅明示我未来好吗?”师傅说:“一切善法皆是佛法,一切恶法亦是佛法,戒本无戒,何言伤害!何言不明!未来即是现在,现在亦是未来,你想见识未来,不如见识现在。”步森说:“弟子不才,请师傅示我以现在。”师傅对步森招了招手,让他向前一步。步森目光一亮就看见了一个万象,在光阴的大水之上各自着佛性,只不过有的明亮,有的晦暗,有的混混沌沌,有的色泽鲜明。步森若有所悟,心念一动,就看见了红庙当年散佚的诸多佛物,有的堆于阴暗的仓库里,有的供于窗明几净的屋内佛龛上,有的埋在土里,有的藏于高阁,它们都共同地向自己亮着盼望的表情。而在这无数佛物的表情之上,我佛如初升的太阳,金光万道,冉冉端坐于其中,用一种意味深长的慈祥端视着普天大众。一瞬间,步森觉得体内充盈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的光亮,他想,就让一切重新开始吧。

受了师傅的启发,步森在油灯下对妻对儿女说:“我来到这个世上,不知母亲是谁,也不知父亲姓氏,在我的记忆里,寺院就是我生生死死的莲花坐,红庙就是我一生的衣裳。红庙在劫难中化为了灰烬,我佛的莲花坐也敛起了叶瓣,但它们在我的心里一直珍藏着。现在我决心要找回过去的一切,给已经仙逝的历代祖师的精魂,造一处新的红庙来容身和造化,还这十万大山中的生灵一片向佛的净土。你们是我的妻子和儿女,如果想跟着我过,那么就随我倾心向佛向善。如果不能理解我的心,那么你们就回归世俗,享受凡人的平庸和快乐去吧。”妻和儿女都不言语,最后用无言接受了男人和父亲的安排。步森说:“跟着我,你们将要付出的是劳动,肉体感觉到的是无数的苦累。但你们又将享无尽的心灵的幸福,和一种对我佛信念的力量。明天我就要到各地化缘去了,你们留下来暂不要乱计划什么,只守住这间泥房子,在四面的山山峁峁沟沟坎坎里继续种树。你们要记住我的话,失败不可怕,开始就是一半的成功了,坚持就是一种必然的果。你们还要记住,你们的汗水会滴在我的身上,你们的泪水会落进我的眼眸里,你们绿出的每一片叶子,最终都在我生命的红庙里鲜活着。”

那一晚上,活佛说的话滔滔如流,说得自己原感僵硬的肉体,褪去了如铁如石一样厚厚的铠甲,沉重没有了,三十多年的生涩也荡然无存,一切是那么的圆润透明,轻盈得完全可以自由飞翔。那天晚上,他用溶化的已经老朽的身体恩爱了老伴,抚摸了一对儿女,最后平静地进入了梦乡。睡梦中,他又一次清清楚楚地觉得,躺在土炕上的自己就是一座红庙,无数的我佛居于其中,享受着香火和布施,通融着世间的无道和有道,通达到天地大智慧的源薮里。熟不知,前一场落雪刚刚被风吹日晒的差不多没了踪迹的时候,老天爷又在那天晚上,无声地飘了一夜的雪花,一直到第二天早晨都没有停的意思。这场夜雪仿佛就是活佛一夜精神的自然大写照,让他更觉自己马上要开始为重修红庙化缘的行动,有了一个吉祥的预兆。踌躇满志的老步森穿着长统靴子,绕着红庙的遗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圈,最后背着一身的雪花回到临时搭建的土屋前。老伴已经做好了早饭,正出门来叫他。老步森答应着,抬眼望了望天空,又极目凝视了自己行将上路远征的方向,心里生出一个微笑的念想。他想,等自己吃过饭后,雪会停了,太阳会出来看着自己上路的,一切都会如始祖当年一样,在因果的大循环里重新开始的。

一个小时后,老活佛手拿着化斋的钵子,身着当年留下来的长袍,头戴一顶喇嘛帽,颈项上挂一串不知传承了几代人的佛珠,平和地告别了送行的家人,踏上了重建红庙的历程。落雪后还没有人走过的乱石河滩,绒绒着一坨坨蓬蓬松松的笑意,那是头顶雪花的石头向老活佛流露的表情。太阳果然如约一般亮出了五彩的光环,光环在雪地上反映出更多的色彩,闪闪烁烁在活佛的身前身后,像一群精灵在飞舞。天地间不知何处何故响起了一种音乐,沉郁,缓慢,悠长,音韵袅袅地漫山遍野铺了开来。老活佛当年在师傅的引导下,曾经听到过一次这种鸿冥之初就已经混响在世间的声音,心头顿时荡起一股温暖如春风一样的热流。他回转身来,远远地看着熟悉的群山,和山塬上已经小如蝼蚁的家人。活佛的眼里生出了眼泪,在泪花中他看见红庙重建的行动已经开始了。先是一间房,一棵树;后是无数的佛堂经舍,无数有着佛容的苍松翠柏;再是比当年气势更见恢弘的红庙,在祥云缭绕,若隐若现的佛光佛声中,吉祥着远远近近受苦受难的苍生和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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