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部队见到的老乡,都是勤劳吃苦的。尽管很多时候,我与他们擦肩而过,像两只高速旋转的陀螺的摩擦,没有一句话的交流,但我仍觉察到,他们的眼睛里,一种野草般的的韧性在闪闪发光。
老乡,是我们对外来人员的称呼。天天进营区送菜送货的自不必说,外训去寂辽偏僻的山野,附近有农户。种田养菜的,喂鸡喂鸭的,开三轮满山跑的卖货郎。老孙在营区附近开一个小店,兼做熟食,专赚我们的钱。生意很好,休息时间人满为患。每年部队像候鸟一样,三月来,八月走。在我们撤回的空档期,老孙一家则种地养殖,像其他农户一样。第二年我们来山上,跑步经过鸡场,把小鸡吓的四处逃窜,惊起门前的大黑狗猛吠。
外训在山上,附近的农户基本都是老人。他们各有各自笨拙粗砺的生存方法。种田,种树割树胶,以及依靠收部队的泔水和废品。那些老太太在饭点前后就蹲守在泔水桶边,她们身体已经萎缩,身影瘦弱顽强。泔水桶连接垃圾池,气味很大,热天全是苍蝇,在耳边嗡轰作响。我们倒剩菜剩饭,她们收剩菜剩饭;我们扔坏掉的水果,她们拣好的吃;我们拖来大垃圾桶,她们捡其中的废品,不过是快递纸盒、塑料瓶这类东西。
她们日日如此,白发苍苍不变。仿佛她们一直就在这里,重复着卑下、粗鄙的劳作,很难想象她们的过去,只有背负满废品麻袋的现在。有时候,她们看到我们拉单杠,跑三公里汗流浃背经过,会眼睛明亮,带着恭敬朴实的微笑。
这样的神情是老人独有的慈祥,我外祖母也和她们一样,是一辈子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的女人,生儿育女和终日劳作就是她的一生。我当兵那天,她执意相送。每每眼前踽踽独行的身影刺痛我双眼,我便想起外祖母。 现在她在老家做什么呢?等到她七老八十时,又会是怎样的境遇?她在夜里想我的时候,知不知道我也在想她?
在营区里,也有收泔水的老头。三轮车上放着四五个大泔水桶停在食堂外。走过便有一股馊臭味。那老头天天来、顿顿来,极有自知之明地,从不踏进食堂一步。只在门外接收泔水。他确实为我们提供了便利,全饭堂一两百人吃剩的饭菜,一出门就可以倒掉了。可我实在想不出来,他收那么多泔水干什么。大家都不会去想这件事,每个人行履匆匆,一整天被安排的满满的,也因此默认了他在这里收泔水的合理性。那种漠视和疏忽显得司空见惯。像踩过一片落叶林,沙沙声响后归于沉寂。
我又记忆起,夏天我去炊事班帮厨,快到饭点时,为营区搞基建的工人来打饭。他们头发花白,衣服沾满尘土和汗水。似乎自己都不好意思自己的灰头土脸,于是他们脸上赔笑,端着塑料脸盆小心翼翼地打菜。他们不坐进食堂吃饭,而是找一个阴凉的角落,一伙人围着脸盆吃饭。炽烈的太阳下,酷热非常,饭菜冒着香气。我们应该坐在餐桌前,用干净统一的餐盘和小碗打菜吃饭喝汤,安静地享用午饭时间。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塑料脸盆,则显得那么不相匹配。
也不是所有老乡都让人感到薄软和无力。有时老乡来势汹汹。我们进行实弹射击,设置了警戒线,安排了警戒员防止人员牲畜车辆误入。
从早上发射信号弹,表示开始射击,在警戒线外就有老乡骑着摩托车等候。人越来越多,都是男人,混穿着迷彩的衣裤,在无尽焦急的等待中吞云吐雾,扔下一地烟头和槟榔渣。一直到傍晚信号弹再次响起,射击结束,警戒还来不及撤退,男人们骑摩托车“嘟——”便向山头驶去。射击的弹头弹片由金属制作,回收价格不低。他们像嗅到猎物气息的饿兽,能勇猛果断地锁定目标将其捕获。
等到我们收工回去吃晚饭,他们的寻找工作刚刚开始,一直持续到大半夜。据说他们长年蹲守,能快速分辨各色金属,反应出回收价格——哪些值钱,哪些不值钱。有经验的能在打炮声中分辨弹种。虽说如此,但潜在威胁不可忽视。刚射击结束的场地可能存在未爆弹,曾有老乡误拾伤亡的案例。总之,这实在是冒险的活计。
月亮明晃晃的,山野繁星漫天。吃完晚饭回宿舍,山头的手电点点闪烁,微弱苍白像星星般,其中夹杂着小小的期盼、失落和饥饿感。有时我想,其实来当兵也挺好,虽然平时训练辛苦枯燥,谈不上什么自由,但管吃管住,每月还有一千块的津贴。如果留下来长干,说出去也是份体面工作。可是,我内心惴惴不安,有负罪感和内疚感。我和同伴经过他们时,大家都走远了偷偷取笑。我默默走在后面,不敢回头看,不想加入同伴的闲聊中去。他们的面容被日光烤得焦黄粗糙,在我们的队列行进时露出微笑。
其实老孙、卖货郎也好,拾泔水和废品的老人,或是卖弹头金属的人,还有穿迷彩吃军粮的我们,芸芸众生,都低微得像路上的石子。在乡野的村民,文化水平不高,对于世间发生的很多事一无所知,想赚钱,想在乡下盖大房子,或是在好一点的地方买房子定居,想过平淡踏实的日子。靠自己的劳动吃饭,本身就不是丢人的事。某种程度上,我们与他们一样的。但往往,他们贫瘠干涸得像没有绿洲的沙漠。
最近一次看到老乡,他们正在修补营区的围墙。冬天到了,他们穿的厚厚的,每天细细地,一遍遍粉刷墙面。他们距离我很远,我没有机会和他们交谈什么。在跑道上跑步经过,我用眼角余光瞥到,他们停下手中的活,微笑着看着我们,眼神从这头追随到那头,恭敬朴实,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