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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铁门是终日锁着的。
说终日,其实也不确切。每日清晨,天还蒙着一层灰蓝的纱,那沉重的、锈迹与绿漆斑驳交错的铁门,便会伴着一声嘶哑的呻吟,被管理员老陈推开一扇。那开启的宽度,也极有讲究,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傍晚,当日头彻底沉下西边的矮墙,那扇门便又会在同一阵嘶哑声里,严丝合缝地锁上。锁是那种老式的黄铜大锁,锁舌弹入扣环的“咔哒”一声,清脆,冰冷,不容置疑,像为一日的光阴画上一个句号。这开与合的时刻,便是我们这栋旧式筒子楼里,最颠扑不破的原则,是刻在砖石与日子里的规矩。
我们这些晚归的青年,便成了这原则下,最常感到局促的一群。城市的夜,总有无尽的理由将人滞留,一场意犹未尽的电影,一次冗长的工作会议,或是几句说不完的知心话。于是,每每踏着夜色,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下,望见那在清冷路灯下泛着幽光的完整铁门,心便先自凉了半截。那铁门仿佛一个沉默的判官,它不同你缘由,不听你辩解,只以它完整的存在,宣告你的不合时宜。
唯一的指望,便是二楼东头那扇窗,以及窗里的老陈。
老陈这人,与那铁门倒有几分相似,沉默,古旧,浑身散发着一种被岁月浸透的、难以融化的冷硬。他负责这栋楼的安保与杂务,执行那铁门的开合律令,一丝不苟。我们私下里都有些怕他,也觉得他有些不近人情。求他开门,是需要勇气的。你得站在楼下,压着声音,朝那扇窗喊:“陈师傅——劳驾开开门——”
没有应答是常事。你得再喊,声音里添上更多的歉意与恳求。良久,那扇窗户才会“吱呀”一声推开,探出老陈花白的头。他并不看你,目光虚虚地落在远处的黑暗里,只丢下一句:“等着。”那声音干涩,没有任何温度。然后便是长久的等待,听着他迟缓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一步一步挪下来,像一枚沉重的石子,投入寂静的深井。开锁,拉门,他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依旧不看你,仿佛你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你讪讪地侧身挤进去,那句“谢谢”哽在喉咙里,往往只换来他一个沉默的背影,和重新落锁的“咔哒”声。
那晚,秋雨来得突然。我没有带伞,被淋得透湿,赶到楼下时,已近午夜。雨丝在路灯的光柱里纷乱如麻,天地间只剩下哗哗的声响。我望着那扇绝无可能为我提前开启的铁门,心里一阵绝望。抱着侥幸,我仰头向那扇熟悉的窗子望去,竟有一片暖黄的光,朦朦胧胧地亮着。
这光是意外的鼓励。我吸了口气,声音混在雨声里,喊了出去。几乎是立刻,窗子推开了。老陈的身影出现在光晕里,比往常清晰。
“雨大,快上来!”
我愣住了。这不是我熟悉的那个“等着”。那声音里,竟带着一丝……急促的关切?我来不及细想,他已缩回头。而更令我惊异的是,那扇铁门,竟在我跑到跟前时,从里面被“哗啦”一声完全推开了。老陈就站在门内的阴影里,手里拿着一块干爽的旧毛巾。
“擦擦,莫要着凉。”他把毛巾递过来。
我接过毛巾,呆立在原地,一时忘了动作。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脖颈,冰冷,可我握着那块粗纤维毛巾的手心,却感到一种陌生的暖意。我看见他的裤脚也被雨水打湿了一片,显然是为了给我开门,匆忙间溅上的。
“陈师傅,您……您还没睡?”我讷讷地问。
“雨声大,睡不着。”他淡淡地说,目光却在我湿透的衣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虚空,而是某种实在的、带着掂量的东西。
那一刻,楼道里寂静无声,只有外面哗哗的雨。我和他,隔着一块毛巾,一门之距,站着。长久以来横亘在我们之间那堵由原则与规矩筑成的冰墙,仿佛被这场不期而至的秋雨,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我忽然觉得,这个冷硬的老人,他的内心,或许也有一片不曾示人的、柔软的湿地。
自那夜后,我与老陈之间,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我依旧晚归,他依旧为我开门,但那过程,不再是一种冰冷的程序。有时,他会简短地问一句“回来啦”,有时,我会在口袋里摸出一两个顺手买的橘子,塞给他。他起初推拒,后来也默默收下。我们的话依然不多,但那沉默,不再是隔绝,而像是一种共同守护着什么的和解。
一个冬夜,我因胃痛提前回来,走到楼下,正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在与老陈争执。那人提着行李,满面风尘,像是远道而来。
“爸,你就让我上去吧!我就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男人几乎是在哀求。
老陈站在铁门前,身体像焊在地上一般,固执地摇着头:“不行,规定就是规定,非本楼住户,不能留宿。你去找个旅店。”
“这么晚了,又这么冷,我是你儿子啊!”
“儿子也不行。”老陈的声音,恢复了我在雨夜之前所熟悉的那种冷硬。
那男人最终愤愤地走了,背影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老陈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路灯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老长。我悄悄绕到一旁,没有上前。我看见他抬起手,用袖子飞快地抹了一下脸。不知是擦去冬夜的寒露,还是别的什么。
我静静地站着,心里翻涌着难言的波澜。我,一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租客,曾在无数个夜晚,叩开他的睡眠,打破他坚守的原则。而他的亲生儿子,却被那同一套原则,毫不留情地挡在了寒冷的门外。这其中的逻辑,我无法用常理去揣度。
后来,我从别的老住户口中,隐约听到一些往事。老陈的儿子,年轻时嗜赌,败光了家产,气死了老陈的老伴,曾屡次跑到这楼里来闹,要钱,甚至偷窃。是老陈,用那近乎绝情的规矩,亲手将儿子推出了自己的生活,也护得了这栋楼的清静。
那铁的原则,那冰冷的规矩,于他而言,并非天性里的冷漠,而更像是一层坚硬的壳,一副沉重的甲。他用它们来抵御过往的伤痛,来秩序眼前的的生活。这原则,是他在风雨飘摇中,为自已和这栋楼筑起的堤坝。而我,以及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的晚归者,之所以能被他在深夜里宽容,或许正是因为,我们只是无意间触碰了他堤坝外的风浪,并未曾真正撼动过他心底那一片被深深淹没的废墟。他对我们的那一点通融,是他在确保堤坝无恙时,所能分润出的、极其有限而珍贵的温情。
自那以后,我再看他,便看出了那冷硬之下的别样东西。那深夜为我敞开的门,那雨夜递来的毛巾,那偶尔收下的橘子,这一切微不足道的“破例”,之于他那由沉痛教训筑成的、不容逾越的人生原则而言,是何等的不易。那不是简单的善意,那是一个背负着创伤的老人,从自己密不透风的铠甲里,艰难撕开的一丝缝隙。从那缝隙里透出的,不是原则,不是规矩,是比原则和规矩更沉重、也更光亮的东西。
如今,我已搬离那栋筒子楼多年。城市里新建的小区,早已是二十四小时保安值守,刷卡出入,再也不必为夜归叩门而烦恼。那套精准、高效、无人情的系统,似乎更符合现代生活的原则。可我却常常想起那扇沉重的铁门,想起那扇会在深夜里为我亮起的窗,想起老陈那张布满皱纹、看似冷硬的脸。
我终究怀念那需要叩门的时光。因为那一声叩响,等待的与回应的,都不是冰冷的原则,而是门里门外,两个活生生的人,在那一刻交换的、比原则更重要的东西,是谅解,是体恤,是在墨守的成规与具体的人之间,那一念温柔的倾斜。这倾斜,是规矩的缝隙里,漏出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