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在这向北拐了一个大弯,于是依着河的两岸有了一个叫沙河的镇子。
人们洗衣、取水就在河边解决。我还小的时候,常常在河里洗澡、摸螺蛳,动静大了,岸边钓鱼的大人就要朝我们吼,我们也不怕,还嬉皮笑脸地多拍几下水面。就这样,一个下午在槌衣声和嬉闹声里飘远了。
靠着老街这边,有一座清源宫,到了赶场的时候,踩着青石板“塔塔”地跑,挤着人群到庙里去。有时会请戏班子,就在韦陀像对面的阁楼上,我们就凑在楼下,听他们“咿咿呀呀”地唱,数栏杆上的小人——有的少了头,有的断了手,那时还觉得奇怪,怎么正殿里的大佛安然无恙,就这些戏台上的小人像遭了殃。
再里去,穿过两排木板支起的房子,厚重的青石板就变成了田埂边的小路。这两排房子上铺的青瓦都快凑到一起了,一点太阳也瞧不见,一年到头老是阴湿湿的,我们那时自然不喜欢到那去玩。
这些都算是街上的板式。那时候,住在街上是一件颇为了不起的事——如果也给沙河的人们排一排位次,当时这些人也算是“一等公民”了。不过,也不知木板子房比泥房要好在哪,该漏的雨还不是一样得漏。
阿五自然不住在这头,他的房子和老街隔得远远的,在镇东头那个大弯里。阿五自然也不叫阿五,他和我是本家,镇上的人叫他都是,“老五”“老五”,我们这些小辈不敢跟着这么叫,只能学着大人的模样叫,“阿五”“阿五”。至于他的断手,我们这群孩子一点也不知晓原因,反正自我记事起阿五便只有一只手了。
他镇东头的既是屋子也是废品回收站,还是个小卖部。夏天,去河里洗了澡回来,我们就爱上他那买一支五毛钱的棒棒冰,一边吃,一边踩着湿溜溜的脚回家,沿途留下一长串脚丫子印。
阿五还捡了一只被剪了尾巴的金毛,他妻子很喜欢这条狗,还常常去买些猪肺、猪肝回来,煮熟了给拌进狗的饭里面,时间一长,这条狗的皮毛也变得油光水滑。有时候阿五拖了渔网来河里打鱼,狗也跟着他一起,阿五在船上弄网,狗就河里刨来刨去,打着鱼了,狗就跟在后边,一面甩毛上的水一面跑,一人一狗高高兴兴地回家去。
他们还有一个女儿,比我小个几岁。听说是从别处抱来的。不过,他们很爱他们的女儿,当时电视里正在播一个什么动画片,阿五进货回来,还给他女儿带了一个崭新的印有动画角色的粉红色书包,给她女儿高兴了好一阵子。
逢年过节回去上坟后,父亲总带我去阿五那转一趟,毕竟算是一个本家。每次去了,阿五总是很高兴,指着货架上的零食还有饮料让我随便拿,然后和父亲喝个烂醉。记忆里,每次都吃的是鱼,拿水煮鱼的调料和自己泡的酸菜一起煮,煮鱼的汤很适合泡饭,就着能吃三大碗干饭。
在沙河的日子很好混,几年时间一玩就过了,后来去了县里读书,平日都住学校里,回去的也少了,自然,自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阿五。
直到前年,读完书呆在家里找工作,闲来无事,又遇上镇上有人请人亲,便想着回去看看。
其实这么多年镇子也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原来老街上的人搬到了外面,多了几家餐馆和五金店,还有专门卖家电的门面。“镇上出去打工的人多啦,挣了钱,回来修修房子,这两年卖冰箱嘞些的是整到起的。”酒桌上,小时候的同好这样同我讲到,顺带捎上镇上鸡毛蒜皮的琐事。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大家都喝得一张脸通红,说笑时我环顾四周,发现没看见阿五的身影,便开口问道:“欸,今天怎么没见着老五?他人呢?”
“老五?去年就死了。你不晓得啊?”
“死了?”我有些难以置信。
“喝酒喝死的,你不晓得他那个干法哟,迟早都要出事的。”
“那五嫂现在安?没带着他女儿在镇上啊?”
“你咋子哟,一点也不晓得啊?他媳妇死得比他还早,我记得大前年走的嘎。癌症,没钱医,查出来没好久就走了。”
“不至于哟,老五的房子不是遭拆迁了啊,咋个搞得都没钱医?”我将信将疑道。“阿五前几年还因为征地的事给我父亲打了电话,咋个会医病的钱都没有?”
“别说了。他拗撒,当初说赔他钱他不干,又说赔他一套房子加一个门面,他嫌少还是从个哟,拗到不干,后来征地的肯定也不依你撒,最后也没拆成......”
“这个也不能都怪老五啊,你想嘛,他本来就只有一只手,房子是有了,但是他那垃圾站拆了之后废品也收不成了,从个生活嘛。”我忍不住辩解道。可是一桌子人丝毫没有接我话茬。
“反正嘛,老五就一个人带着他女儿,但是安,他娘屋的人觉得他带不好,就把他女儿又接回去养了,之后他就一个人住在镇上,废品也不收了,每天喝得醉醺醺的,最后就把自己喝死咯。”
那天的酒席之后大家聊了什么我已没有印象,似乎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嬉皮笑脸地也就说过去了。
就和阿五的死一样。
再后来,面试的工作通过了,我终于彻底离开了地方,从此也没有回去过。
那晚吃完饭后,我一个人溜达到了镇东头。阿五的房子还在,又破又烂,右边的屋子已经整个垮掉,和门前气派的大马路以及对面粉刷的“建设新农村”格格不入。或许再过几年它终将被拆掉,然后柏油大马路一铺,谁又还记得这幅光景呢?
如果是起承转合的结尾,说不定那晚我还能听见隐约的犬吠声,又或者看见断壁残垣上摇曳的枯草。
但可惜,人都死了,留在我眼前的,只有这一堆朽掉的木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