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的短篇小说《私了》，讲述农民李三层外出回来后交给老伴采菊一个存折，面对采菊联系不上他和儿子的疑问，一直用“你猜”来敷衍。采菊断断续续“猜”出所有问题的答案，最终李三层告诉她儿子在旅游途中遇到台风不幸逝世的消息。

这是一篇构思精巧的小说。因为采菊年轻时有心脏病，李三层怕独子死亡的消息会给她造成无法挽回的打击。所以这位独自承担了所有悲痛的父亲，像挤牙膏一样把真相藏在由采菊自行“猜”出来的故事中。

读者像另一个心急的采菊，跟着他们不断猜测脑补着故事情节。从钱的来历，儿子为什么不能接电话，到年轻漂亮的富二代马丽莲对李堂霸道的爱情，再到他们的蜜月之旅，采菊编的故事看似越来越接近真相。这期间两位老人照常生活，但每一次李三层都能将故事情节拉回到上一次停顿的地方，大概因为他心底也希望这个美好的故事才是真相。

“你猜”是推进全文的动力装置。作者对猜出来的故事之外的描述才是文章完整的躯壳。

开头第一段，夫妻两人对峙，黑色方桌上刺目地放着一本绛色存折，预示着李堂年轻的生命已经被无情的黑暗所吞噬，只留下这一笔“买断”钱。

太阳快要落山了，阳光从门框斜进来，照着他们的下半身，把他们下半身的影子拉长，投射到墙壁上。墙壁上，一个腿影不动，一个腿影打闪。

用两个人的影子，将采菊的质问和李堂的忐忑，两种心理外显化。李堂悲伤，但他更怕采菊受不了这份悲伤，所以他想掩盖，想用一种更平缓的方式告诉她噩耗。可他自己毫无办法。

人们在撒谎或掩盖事物又不知道如何面对时，好像常常喜欢用“你猜”这个办法。以此为故事核心是作者对生活观察入微又敏感提炼的结果。

这时，她才把目光移开。目光移开时“哗”的一声，仿佛撕去一层皮，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痛感。

被步步紧逼无力招架的李三层，当采菊不再盯着他看时，不是应该偷偷松一口气吗？但是作者却用被她的目光撕去一层皮来形容他的感受。铺垫了丧子之痛对这位农民父亲的折磨。无论别人问或不问，都如同对他伤口的反复牵拉。

李三层先让老妻猜测存折里钱的数目和巨款的来源。把两个消息其中看起来好一些的那个先推出来。后面又赞同了妻子关于富二代女孩爱上李堂的虚构。层层叠叠的不忍心，让那个一句话的真相千呼万唤都不出来。从阅读效果来看，反而促进了读者情绪的积累，将人物情绪变成读者共鸣的燃点。

李三层不仅让采菊猜，他走到哪里都让人猜，有时连手上茶碗都忘记放下，大家都觉得他傻了。只有寥寥数语的过渡，可以看出李三层极力隐瞒的痛苦，和他所受到的巨大打击。他装作正常，费尽心思遮掩，想尽办法要说出李堂的死讯又要照顾到采菊的身体。大家的关注点多在采菊身上，默认李三层已经接纳了儿子死去的结果。但其实在他心里，也只是接收到这个消息而已。通过采菊一点点的猜测，李三层也在与自己的伤痛和解。

作者在描写李三层心理时，用笔非常克制，以行为、外貌等描写呈现，可以说很精巧。

说完，他转身走出去，走到堂屋，走出大门，一直走到汪槐家，他才发觉自己的手里还拎着那个茶碗。

他逢人便说“你猜”。全村人都知道他变傻了，但谁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基因突变的？

她抚摸他的身体。她已经好久没抚摸他了，感觉他的肉越来越少，骨头都多得有点刺手了。

在猜测马丽莲的过程中，作者巧妙地侧写了李堂的优秀。以及这对夫妻对独子的深爱、期盼、骄傲之情。读来不禁同他们一起陷入美妙的臆想中，这么好的小伙子，在这么好的年华，遇到这么好的爱情。作者让采菊老两口编织了一个完美的梦。

所以采菊在梦中笑了。但看着她笑容的李三层，又是何等心情？五味陈杂，笑中含泪吧。

一只鸟飞来，落在窗台，好奇地看着他们，但几秒钟之后，它又飞走了。他们的目光追着那只鸟，那只鸟拐弯了，他们的目光没拐，而是直直地落到天边。天边，刚刚还洁白的云朵现在全变成了彩霞。落日悬在远山，像个句号。

这段描写令人印象深刻。好奇的鸟儿飞行的轨迹和他们的目光，将读者心中的疑问渐渐拉直。落日悬在天边形成的句号召示着真相即将揭开的一刻。闲笔不闲，文章的精炼准确由此可见。

鸟儿像人生轨迹突然陨落消失不见的儿子，而父母期盼执着的视线却一直落到天边。

结尾将谜题一口气揭开。李堂乘坐的游轮遇到台风全船覆没，马丽莲根本就不存在。儿子的死只是一场意外，没有升华，没有美好，猝不及防的真相，即使经过那么长久的铺垫，也还是赤裸裸地刺痛人心。

此时再想起之前李三层说儿子不像他皮肤黑，而是像水泡过一样白，真相一直在他嘴边的那种纠结之情就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对不起，采菊，我只不过是想减轻一点你的痛苦……”他的泪水滴落在她的泪水上。

李三层的目的达到了。他终于把噩耗告诉妻子，也保护妻子没有在突然的打击下犯心脏病。他自己也可以大哭了。私了的整个过程非常揪心，达成表面上的和解之后，结尾的两滴泪水又延续了故事的悲剧性。

如果李三层的眼泪滴在妻子脸上不可以吗？落在相执的手上不可以吗？两张脸贴在一起两股泪汇聚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唯有一滴泪滴在另一滴泪水上，才会有1+1>2的效果。唯有两滴不知道究竟落在哪里的泪水，才那么空灵，无依无靠，又不得不跌落尘世。

结尾一句，精准又意味无穷。

小说的结构以三个问题为纲：

1、为什么封闭15天

2、为什么存折里有这么多钱

3、为什么李堂不开机

开头设置疑问，三段式解答（猜出的答案），层层递进，得出结论。格式工整，情理自然，独具匠心。

《私了》这篇文章通过里三层外三层的剥露（或者说包裹？），把丧子之痛由丈夫私密地不动声色地传达给患有心脏病的妻子。过程艰难，像挤牙膏，猜来猜去，甚至要用虚构的美好情节来稀释其中磅礴的悲伤。故事虽了，留给读者的情感波动却悄无声息滋长起来，造成“没完没了”的效果，正是小说的意蕴所在。

故事的基调是悲剧，但最终反映的是这个普通农民家庭中饱含的爱意。丈夫对妻子的呵护，父母对儿子的深爱，妻子对丈夫的信赖。还有接受“私了”后，要共同努力面对现实的坚强。

对采菊来说，她难道没有疑惑过丈夫封闭15天，你猜你猜，以及变傻了、消瘦得厉害这其中种种的不合理？因为爱她愿意配合丈夫一直猜，因为爱她愿意相信有一个世上最好的姑娘爱着李堂甚至想要将李堂占为己有，因为爱她在梦里幸福地笑出声，也因为爱她只能接受残酷的现实和李三层继续相依为命地活下去。日后他们将流多少泪自不必说，但日后他们对李堂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美好幻想也一定不会停止。

想起北风和太阳的故事，让路人脱掉衣服的是温暖。《私了》中让人不停流泪的是老两口对幸福的幻想，是私了后难以释怀的温情。

《私了》是很好的范本。让我们认识到：“好的短篇小说只是生活的横截面。”真正的展开，的确在故事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