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来诸事不顺，到了又出了工资这一出。说起来事都不大，但对于甄妈妈曾经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却不啻于连续打击。

她越来越觉出自己的力不从心，内心充满深深的无力感。尤其是工资事件后，她做什么都觉得没情没趣，秀云大娘串门来想跟她唠会嗑，她也不像往日那样有说有笑。

甄晓静深知其中原委，时不时前来打探。甄晓静本想把玉儿带走，又一想还是算了吧，有个小人儿在她眼前闹哄着，还能转移转移注意力。甄妈妈跟甄晓静两个坐下来时，难免又说起给任小喜安六斤三人结工资结出的事端来。

甄妈妈说着说着就会落下泪来：“你小任舅舅是我娘家侄子。你安六叔军军叔是我婆家侄子。三个人从你爸开始办厂子就跟着，辛辛苦苦陪咱们家干到现在。我不管他们平时怎样，省吃俭用给他们上保险，就是念他们的好啊！跟着我干没挣了大钱，我心想，给他们入个保险，到老来，多少有个钱儿花，我这样对得起他们自己也心安。”

“没想到，没想到他们还欺负我年纪大，干出这样的事来。他们都不是太能干的人，年纪又大，出了这个厂子怕是不好找活，我本来还打算，实在不行就让他们跟着一鸣农家院，这样儿啊，我看就算了吧……”

“你也不用为人家考虑太多，我家邻居张蔫儿跟军军叔是哥们。听他说，我军军叔年后就跟着张蔫儿去工地干了，安六叔好像要跟着咱们村砖厂干活……”

“这样也好，就是工地上和砖厂那活可累人，他们跟着我闲散惯了的人……”甄妈妈说。

甄晓静叹息：“人家在哪儿，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干一天活计挣一天钱。也就是你古道热肠为人家思虑的周到。依我看，你再怎么给人考虑，人家也不念你好。”

甄妈妈听了沉默不语。

甄晓静知道自己说重了，又缓和口气劝甄妈妈：“不过呀，妈，你不是天天跟我说嘛，咱不做亏心事儿不怕半夜鬼敲门，咱们心里安生对得住良心。再说，妈，你本来也打算给人家这些钱的，对于咱们来说也不算损失，只不过是到了看清人心，你也别往心里去。你可得保重好自己身体，你身子骨好就是我们姊妹五个的福。”

甄妈妈听甄晓静这么一说心有所动，说道：“对呀，不为什么，也得为我这些孩子们。”

甄晓静看看甄妈妈又说：“所以呀，你吃好穿好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好。再说了妈，你想想你多大岁数了。”

甄妈妈叹气：“谁说不是。”

甄晓静又说：“妈，这事就算过去啦，你也别胡思乱想了。马上过年，我姐和晓娴他们都回来，咱还得抓紧收拾几间屋子来。”

甄妈妈恍然道：“忘了事儿了，”她掐指算了算又说：“今天腊月二十六……我得紧着拾掇屋子去。”

甄晓静知道，唯有让甄妈妈忙起来，才能让她忘一忘最近的倒霉事。看甄妈妈的样子，她就知道自己的话管用了。于是站起来跟甄妈妈说：“妈，你跟玉儿待着吧，我得赶紧走了，不能耽误下午上班。”

甄晓静的话提醒了甄妈妈。没几天就要过年，她得马上行动起来，眼看着孩子们都要回来了，他们住的屋子盖的被子得准备现成，到时候每家都得有个安顿的地儿才行。

厂子散了，农家院歇了，甄家大院变得静悄悄的有些寂寥，唯有院子里晃动着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带来些许生机。那几天，甄妈妈就带着玉儿，这个屋子进来那个屋子出去，一会儿倒垃圾一会儿晒被褥忙得不亦乐乎。

玉儿小尾巴一样跟着甄妈妈颠儿颠儿跑着，甄妈妈再时不时停下来逗逗她，她就咯咯笑个不停，空旷的院子就回荡起玉儿清脆的笑声，甄妈妈看她无忧无虑的样子也跟着露出笑脸：

“多亏了我这个小人人儿，你要不陪着奶奶，奶奶可就孤老婆子一个啦。你呀，别走了，别去市里上学啦，就跟着奶奶在村儿上幼儿园，行不行呀！”

甄玉儿知道什么！一扬脑袋冲着甄妈妈脆生生答应：“行！”甄妈妈叹口气：“恐怕你爸你妈舍不得呀……”说完又带着玉儿这屋进去那屋出来地忙活。

甄妈妈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又盘算起了另外一件事儿。等晚上，甄晓静来看望她时，她跟甄晓静说：“二丫，等过年你姐他们都回来，人都凑齐了我就把手头保存的老物件儿分派给你们吧。”

甄妈妈说着就从她睡床下扯出两个纸箱子，扒拉开箱子上面的旧衣服旧裤子，取出里边的东西一样样让晓静看。

原来，甄妈妈生日前就把这些东西收拢好了，本来想趁她生日这天人口全，给孩子们分配下去，结果，那天跟狗子闹的那场误会弄得她什么心思都没了，这件事儿就耽搁了下来。

甄晓静就着灯光趴在床上一样样好奇地翻看，银元，纪念币，布票粮票……忍不住说道：“我妈真是个过日子的人，真不老少的好东西。你几时攒的呀……”

甄妈妈就给晓静一样样诉说银元怎么来的纪念币怎么回事儿，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什么说道：“你狗子弟大前年从我这儿借走八万块钱，说是合伙跟人开煤厂，他说那个生意挺挣钱，说没准儿当年就能还了我。娘家就这么一门亲人了，正好我当时刚卖了货，就把钱借给他了。”

“他说的好好的当年还不了第二年准能还上。这不，前两天路上见了我还笑么呵呵跟我说，年前儿肯定能把钱还给我。谁成想昨天晚上突然打电话，跟我说，‘大娘，你的钱今年还不了啦。’我听电话里头他口气不好，心想这是出啥事儿了，就追问他。他才跟我说，他那个采煤场出事，拉煤车出车祸当场死了一个司机。”

“我知道，他那些工人都没保险，年头岁尾又遇到这样事儿，也够倒霉的，我还提那些钱说什么。这钱呀，恐怕是不好还了。今天上午又听说，人家到他家里闹事儿了，也不知道他得陪人家多少钱，那可是活生生一条人命啊……”

甄妈妈叹口气又想起自己家刚刚出的车祸，跟晓静说：“阿弥陀佛呀，我没给你们闯出这样的祸事来。”

甄晓静十分震惊：“你不说我还不知道，这下子他们家这年可不好过了。”

“唉，除了这点儿钱怕是要闪失了，还有就是我的金器。孩子们惦记我，给我买金器。我心里高兴。还想着我就戴戴算了，拿不走带不走的，等到了，谁给我买的我还给了谁，结果也让我弄丢了。”

甄妈妈可怜巴巴说道：“不中用啦，放我床下这点儿东西也胆战心惊地，生怕再有闪失。等人全了赶紧分给你们吧，我再不想操这个心了……”

一听甄妈妈说起这些，甄晓静忍不住恨恨道：“肯定是狗子妈偷的，我已经暗示过她好几次了，我说，也不知道什么贼人坏了良心，偷东西偷到一个七老八十的人身上，偷一个老太太的东西，肯定要遭报应的，不知道那天下大雨雷劈了她……”

“那你看她怎样！”甄妈妈为此总犯心病，忍不住问甄晓静。

“那个人，你还不知道，那脸上不红不黑没事儿人一样。”甄晓静回答。

“你说，我总觉得是她偷的，前两天我闲着没事儿，回老院儿跟你邻居马大娘叨叨这件事儿。她说，‘婶子，我帮你转簸箕吧。这个可准了。’她跟我说，早先她家丢了几百块钱，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把邻居怀疑了个遍，后来她妹妹说转转簸箕吧。”

“转簸箕时，把你怀疑的人一个个说出来，说到小偷的时候簸箕就不动了，她就一个个把怀疑的人都说了个遍，那簸箕就是只转不停。她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嫌疑人，她妹妹就提醒她，还有自家人。她想那就说说自己人吧，他有两个儿子，说到二儿子时，你再猜不着，那簸箕真就不动了。等她二儿子回家一追问，果然是他乘父母不在家跟小朋友偷的钱。”

“那你转了吗？”甄晓静好奇问到。

“转了，我把想到的人都说了个遍，说到狗子妈时那簸箕果然不动了。”甄妈妈说，“我就是怀疑她。”

“可是我听你说，转簸箕之前你已经跟我马大娘说了怀疑狗子妈的事儿。这还能信吗？我妈大娘，会不会动什么手脚……”甄晓静疑惑道，说完，她又问甄妈妈：“妈，那个转簸箕是怎么回事儿……”

甄妈妈又详详细细给甄晓静诉说了跟老邻居马大娘转簸箕的过程。

这样聊着已是夜深人静，甄妈妈说：“晓静今天别走了，就在这儿凑合一晚吧。”甄妈妈说着话站起身去捅了捅火炉，倒进去一大盆亮晶晶的煤块，盖上炉盘：“这下好了，晚上睡觉暖暖和和的了。”

娘俩说了半天神神鬼鬼的事儿，甄晓静心里怪糁的，突然害怕一个人走夜路，她看了看窗外黢黑的夜色：“不走了，听你打一晚上呼噜。”

于是娘两个脱衣就寝，甄妈妈搂着早就睡下的小玉儿，甄晓静睡在另一张床上，她认真弄好被窝搭上压脚被，钻了进去……

第二天半上午，甄晓静正在单位上班，冷不丁见甄妈妈给她打电话。她心想：我这个妈，什么要紧事儿！昨天晚上才说了一箩筐话，今儿早上又跟她说好中午去她那儿吃饭，这一会儿就下班了，有什么话当面说不行，还巴巴给我打电话。

甄晓静一边儿接电话，一边就跟旁边同事哭笑不得说：“我这个妈呀，真是个老小孩儿，一会儿见不着我就想得慌。”说着就接了电话。只听电话那头甄妈妈口气激动连连说：“找着了找着了！”

“找着啥了？”甄晓静笑着问：“我刚跟我们同事说你老小孩老小孩，你就果然是个老小孩，慌慌张张的话儿都说不完整。”

“找着了，”甄妈妈又说：“我的金器找着了。”

“什么？”甄晓静惊呆。自从丢了金器之后，她跟甄妈妈梳子一样把可疑的人捋了无数遍，把可能藏东西的地方也翻了个底儿朝天，她真记不清找了多少遍。从一开始的满怀希望，认为是甄妈妈年纪大了把藏钱的地方弄迷了。

到猜测各种可能，再到最后死心塌地认为，这金器再也找不回来。丢了金器到现在这眼看就快两年了，怎么就突然找到了呢？甄晓静也坐不住了，涯到十二点钟下了班儿，就往甄妈妈那儿跑去。

甄妈妈揣摩着甄晓静快下班的时间，就在自己的小屋子坐着等着。甄晓静进来时，甄妈妈正坐在小床上，小玉儿在大床上一堆玩具间低头玩耍，一看见甄晓静就从床上站起来，扎撒着双手“嘟嘟，嘟嘟”叫着。

甄晓静知道她心思，一把抱起玉儿，扭头正要跟甄妈妈说话，一眼看见了甄妈妈身边那个熟悉的小包包。那是她逛街买来的，当时想着这个东西轻轻巧巧，甄妈妈出门时斜肩背了挺好看。甄妈妈也喜欢的不得了，舍不得用就盛了她的金器。甄晓静劈头问到：“从哪儿找到的！”

“从一个空心儿铺墩里找出来的，”甄妈妈说，“这个铺墩就放在南边中间屋子的床上头。平时也不怎么用。就一直那么放着。今天闲着没事儿。我心想再收拾收拾屋子吧，等你姐她们回来，都弄得利利索索的。我抬头看见那张床上乱七八遭的，就踩着凳子上去整理，一把抓住个铺墩来，沉甸甸的，我心里过意了一下，就把它拿下来，打开铺墩拉链，想看看里头到底是啥，谁曾想我就看见了它。”

甄妈妈指着挎包跟甄晓静说：“我心想，这不就是我盛金器的包包儿吗！我三把两把把挎包从铺墩里拔出来，打开一看，金器全在里边儿，一件儿不少！”

“怎么在铺墩里边？”甄晓静纳闷道：“我记得你口口声声说是放在南屋咱家放床单被罩的那个小里间儿了。”

“是呀，难道我记错了？我明明记得把这个包塞到床下，还顺手摸起根棍子往里边使劲捅了捅，我当时还踏踏实实想过，放这么个地方可算安全了，地方偏僻又是个犄角旮旯，再没人能注意到。我明明白白记得是放床下了。”甄妈妈说。

“妈，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记错了。”听甄妈妈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甄晓静更是纳闷。

“这……”连续发生的糊涂事，让此时此刻甄妈妈也不敢确定了。

“可是，按理说，这么贵重的东西也不应该放一进门这么显眼的位置。”甄晓静推测道。

“我……”甄妈妈迷茫了，不知道说什么。

“那，以前你找金器，找过这儿吗？”甄晓静又问道。

“这个我倒记得清楚，哪儿哪儿都找遍了真就没找这儿，确实是从来没碰过这个铺墩。”甄妈妈说。

“可是我总奇怪，怎么在这个地方，又在这里，这不像是你做事的样子。”甄晓静说：“你说，有没可能，是狗子妈觉得偷你东西有愧，抬头不见低头见，天天看着咱们家人心里不安生，又偷偷给放回来了？我看她这一整年气色总不好，也老了许多，还听说她总是病病殃殃的。”

“这……这……”甄妈妈说：“我的的确确记得，好像藏床下的呀……”

娘两个忘了吃饭在饭桌前前思后想瞎琢磨。还是甄晓静清醒：“不想了不想了，弄得我脑仁儿疼。总之，东西找回来是件高兴事儿。妈，咱们赶紧吃口饭吧，我一会儿还得上班儿…… 巧的很，这下子你的宝贝儿可都聚全了。赶紧放好吧啊，我的亲妈！”

过年时，甄家姊妹五个拖儿带女都回安家镇了。沉寂已久的甄家大院一下子又热闹起来，孩子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捉迷藏放花炮，大人们出出进进，一会儿弄好吃的一会儿弄好喝的。

甄妈妈瞅个晚饭后，把甄家姐妹都招呼到她的小屋里。她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甄家姐妹或者站或者坐挨挨挤挤围拢在她身旁，甄妈妈带上老花眼镜把摊在床上的东西一份份递给孩子们，她终于给孩子们分散了她跟甄爸爸积攒了一辈子的家当。

一会儿功夫，她满满当当的床上就变得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