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祁连山下(三)


记忆就如一部吱吱呀呀的放映机,将一组组老镜头,慢慢摇过来,又慢慢摇过去。旧时空被开启,那些温暖的记忆喷薄而出……

祁连山是背景,大地就是画框,时间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画中的母亲在田野里劳作,她的脚下是碧绿的麦田,身后面就是村子。房屋都由土坯垒成,墙面糊着一层黄泥。远远望去,微灰泛黄的房舍和墙面相映辉,显得线面结合、简约而素淡,像一幅写在大地上的水墨图。几十户人家密密匝匝地挨着,曲曲折折的巷子,如肠衣一样,将一家一家连接起来。树木都挤出去了,那一棑棑杨树林沿着村外的地埂葳葳蕤蕤地列开,绵延几里,在村北形成了一堵墨绿的树墙。透过密密的树木枝叶,可以看到田间路上,河畔林中,人影绰绰。


村南是伺养室,前院就是村校,后院是圈舍。村校是一个只有一二年级的复式班,总共也就十来个学生。两个年级的同学坐在同一间教室里,老师教完这一边的,就开始教那一边的。清晨,朗朗的读书声和着青草的味道,牛粪燃烧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着。院前小杨树上的细枝嫩芽也在用力生长,门前的河沟里的小草也冒出了绿油油的尖儿。几对麻雀在屋檐上稍作停留,便急匆匆飞走了。村旁一只瘦小的花狗,朝着生人“汪汪”地吼了几声,就往村里退,然后站定了瞪眼,眼神闪着几分警惕。


村子通往田间的路大多是土路,有的被雨天的拖拉机胶轮或铁脚扒得坑洼不平,不太好走,但走惯了的乡亲却不计效这些,穿着布鞋,扛着铁揪一高一低的走着。二叔则猫着腰,一只手拉着小山羊,另一只手提着旱烟,烟丝已经抽完了,他蜷起左腿,将烟锅在鞋底上轻轻磕一下,然后别在腰带上,边咳嗽边慢慢的走着。来到地埂前,他将小山羊栓在芨芨草上,而他则半跪在地里,和婶婶点种着一些菜籽。一手握铲,一手点种,拇指和食指从毛线的手套里露出来,黑色的泥土挤满了每一个指甲缝。当了多年村干部的他,以前经常喝的酩酊大醉,这几年不当了,心思便放在几亩承包地上了。三个堂弟和一个堂妹都还小,过重的生活负担使他瘦削、憔悴、衰老,仿佛是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其实,60年代初,二叔在公社里工作,被爷爷叫回了家种地,受苦受累不说,孩子们也都全成了农户,不是这几年出去打工,全趴在村里了。每每说起这些事,二叔就埋怨爷爷。这些年,二叔对村子里的事很热心,加之又当过多年的村干部,所以大事小事,都请他去做管事。当然二叔也总是显现出他较强的组织能力,吆五喝六,把事情办的非常圆满。


小叔是一个肌肤黝黑、身材敦实、手脚粗大的汉子,他十六岁辍学务农,也是一把好手。记忆里,他经常使着骡车在拉土,嘴里吊着烟,烟雾的头顶是氤氲着。干的热了,他抺去了汗水,然后褪下了身上的夹袄,放在一旁的地埂上,接着干,没有一点疲倦的样子。春日里的母亲,一点也不闲着,除了一日三餐,整天蹲在麦地里剔除多余的杂草。她将地里的杂草和野菜连根用手中的铲子挖出来,不一会儿,母亲身后的筐里就盛满了各种各样的杂草和野菜。当然,那时缺食少粮。一些野菜也就成了我们日常的吃食。比如苣苣菜、黄花子等等。刚刚高中毕业的哥哥,在大队里当电工,空闲时间就会来到地里帮母亲干活。修整一下地埂,挖一下沟槽,他干的很慢,常常会听到母亲高一声,低一声的指点他。那时,姐姐随父亲去城里读书了,每周星期天才回一次家。我和弟弟还有几个堂弟都在村小学读书,上算术课的时候我经常走神,我一直想象祁连山顶上的那些松树是怎么长上去的,还有那些地里的鸟窝,水来了怎么办……我被这些缥缈的东西困惑着,我的算术课乃指以后的数学课一直是我所有的课程中最差的,读高中时依然如此。


村中央的涝池坡上,总有几个姑娘媳妇边冼衣服,边细细碎碎的私语。几个没有上学的孩子,在哗哗的水边边捏泥人儿,或在水边打水仗,溅起一团团水花,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叫,幼稚的双眸象一汪清辙的河水,折射出美丽的光彩。在一阵阵鼓声里,走出几个货郎担,挑着沉甸甸的担子,用一些日常用品换几个小钱。几个老人围前围后的地在和货郎讲价钱。几个小孩也睁着大的眼睛,好奇的盯着这外乡来的人;几个烫着卷发的年轻后生,穿着那个时候已经算时髦的喇叭裤,围在那里,伶牙俐齿地你一言我一语说笑着。也有老人折下一枝刚刚吐出树叶的绿枝,轻轻褪出一段完整的嫩皮,让他的孩子衔在嘴里呜呜啦啦地吹……


大院前面,一盘石磨趴在树荫里,几只懒散的鸡歇在上面。薄薄的石板铺成的地上泛着一层青白的亮光,上面永远地丢弃着一串串黑珍珠般的羊粪蛋儿或碗碟大小的干硬的牛粪饼子。那时村里没有电,乡亲们碾稹子,都是靠这样的石碾子。经年的岁月里,粗糙的石头都被磨得溜光滑亮。偶尔,会有人来碾粮食,便会有三五个老人聚了过来,蹲在旁边,聊着家常,或者吧嗒吧嗒地吸一阵子水烟,一天的时间,便陪着磨棒的丁丁当当声流走了。

由于村里住的都是一个祖先的后人。相互间称呼不是爷,就是叔,当然偶尔也为土地而争吵、为粮食而红脸、为田间的过水而动粗,但事情过后,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平时做饭吃饭,不是在自己家,而是端着碗串门,或者蹲在自己家的门口吃,一边吃,一边大声地说话。谁家里有了大事,便出一个代表坐到一起商议,抓阄表决,公平公正。如果遇到红白喜事或者是修房盖屋这样的大事,更是全村的大人小孩一起出动,有力出力,无力出钱,你帮一点,我帮一点,就把事情搞定了。儿时的印象中,乡村的夜晚是丰盈的。甚至说,不仅仅丰盈,还有更多的美深藏其中。而月亮,就是所有美好之物的无私提供者。正是它,让劳作归来后的人们生活在一派温情里。从村东到村西,每家院门前,都会有三三两两的人们,谝闲谎,纳鞋底,家长里短……我们穿行其间,偶尔也做各种游戏,斗鸡啦捉迷藏啦。我总会一头扎进近旁的一个草堆,把它作为首选藏身之处。因为我藏得比较隐蔽,其他小伙伴都被找到了,我依然可以安静地躺在草堆里。直到他们使劲地呼喊我的名字,我才得意地从草堆里跳出,向他们炫耀我的厉害。有时,玩捉迷藏还会有意外的收获——在草堆里发现几个鸡蛋——那是急于下蛋而找不到“家”的母鸡留下的。把鸡蛋拿回家,让母亲给我煎荷包蛋,与玩捉迷藏本身相比,还要高兴许多!


虽然久居城里,但我的记忆、想象和情感,还在农村。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想起那个祁连山下的小村落。那熟悉的院落、杨树、野花、磨房、涝池以及镌刻在我记忆深处的美好往事裹挟着的村校和伺养室,当三十多年时光渐渐隐去,村庄原有的一切已是面目全非,好些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已经成为埋在土里很深很久的人。但每每想起,记忆里的一切往事却是愈加的清晰。对我来说,乡村的时光是短暂的,但那些短暂的时光在我的脑海里都构成了细碎的记忆。在春去秋回的日子里,已沉淀成了一种永恒的不变的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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