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祁连山下(二)



这是一个位于祁连山脚下的小小村庄,行政区域为甘肃省民乐县永固镇××村××社,东走十余里,就是山丹县马营乡,南行十余里就是青海省祁连县地界,东西南北分别分布着西村、张庄、杨庄、下李庄、滕庄等大大小小的村庄。地势南高北低,呈扇形分布,村庄东西各有康沿河、月草沟两条季节河环绕。康沿河西则是国道227线,是连贯甘、青的交通要道。公路两边是高低大小不一的田地,土质不肥沃也不算贫瘠。由于旱地多,水浇地少,收成年年不一,被雨水左右。


村庄不管大小,都有它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是历史洪流的一朵浪花。我的村庄也是一样,近六百多年的时光刻写了来来往往的诸多历史故事,也根植了久远的农耕文明。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则耳听,似乎依然有战马嘶鸣和战鼓声声传来。从村庄南行十余里地,就是甘、青两省交界之地扁都口,历朝历代都在此设置关卡,有驻军戍边,战事也颇为频繁。从《李氏家谱》和《民乐史话》中可以看到这样的一些记载:清初,王进宝鞭扫大草滩;同治四年,俄博回民起义,马营墩把总马林响应,于当年三月攻占永固镇。八年正月,又袭扁都口。十年十二月,再次攻占永固镇。十三年初,近万余回民再袭扁都口,占领永固镇,攻破洪水城;民国十五年六月,凉州镇守使出逃,甘州镇守使带兵东征,士兵哗变,遂成土匪,并裹挟青海淘沙工攻击大马营,占领永固,进而攻破洪水城,所有店铺、民户被洗劫一空。民国十八年(1929年)十一月,土匪复袭,攻占民乐县城南大部,县城遭劫,近六百人遇难;民国十六年(1927年),二马(马步芳、马仲英)激战。民国十九年(1930年),二马再战,死伤万余人;民国26年(1937年)2月,红西路军浴血民乐;1949年9月10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第1兵团第2军从西宁地区向北迂回,翻越海拔4000余米的祁连山,从扁都口鱼贯而出,解放民乐县全境。历次战事,村庄都没能幸免,而且是战争的主要发生地。童年时,我们在地里和墙角边刨土,经常会刨出一些铜钱、箭矢和弹壳来。


不难想象,在那不休的混战、杀戮、饥荒时代,祖先们经历了怎样兵荒马乱的腥风血雨,迭遭了多大的灾难饥荒。一场场人为的流血撕杀,让多少后人感叹唏嘘。当然,如果不是《李氏家谱》作为我回溯历史的拐杖,村庄里曾经发生的那些战事就永远不会走进我的内心。我是从家谱上一点一点扒开尘封已久的秘密。时过境迁,血染的长缨早已腐朽,闪光的大刀也已锈蚀,呐喊和呻吟,随风远去。阳光下荡漾着乡村春天的诗意:寻常巷陌,田野恬谈,稼穑劳作,在时代的风云中翻动自己的历史画卷。


战争让村庄成为历史的见证。但与历史上的其他战争所不同的是,土匪的祸患却多了祖辈们的辛酸和苦痛。小时候,奶奶曾讲述过红西路军兵败祁连、土匪攻打永固城和解放军兵出祁连山的故事。土匪是与强盗、野蛮紧密相关的。土匪们的主要成份是由青海的败兵和淘沙金的回民构成,他们个个身强马壮,手持刀枪,争斗狠毒。每每有土匪进村抢劫骚扰,所有大大小小的妇女们都用坑灰将脸涂抹成锅底色,男人们则跑到山里面躲起来,土匪见啥抢啥,毫无怜悯之心。每每被土匪掠过,村民便忍饥挨饿,背井离乡,靠乞讨为生。那时我的太爷还活着,他本来有很好的一门手艺,但在外做事时,不知怎么染上了大烟,由此,将一院好房和几块好地,全部置换,以满足他的烟瘾。债主前来拆房时,爷爷曾以死抗争,但也无济于事。最后,为了子还父债,爷爷只好去邻村杨姓大户人家做帮工,长年累月,赚取一点微薄的工钱,用以偿还太爷的外债和养家糊口。多年的帮工生活,使爷爷个矮,性情柔弱,胆小怕事。但他能吃苦,能忍让一切的怨屈和不公,而且各种庄稼活做的认真又精细,是村中数一数二的庄稼把式,耕种锄收,样样精通。我记事时,爷爷已经须眉皆白,头发灰白了,队里照顾他,从不安排重体力活,他却闲不住,春夏无常,总忙在地里,大多时候是自己找活干。那时,我也常跟着他去田地里玩,他割草,看水,累了就坐在田埂上,吸着旱烟,望着摇曳的禾苗或空荡荡的茬子地发呆,久久地凝视着。有几回,竟蹲在地里,捧着刚犁过的湿漉漉的黄土,嗅着、拈着,良久,又放回地里。他说,闭上眼,抓几把土闻一闻,他就能说出是哪一块地里的土;摸黑里也能找得见自家曾经拥有的土地,用脚步量一量,就知道多宽多长,几亩几分,一点儿不会错的。后来,由于经年的劳累,身患绝症,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春天,告别人世,享年六十九岁。爷爷去世时,我才九岁,正上小学三年级。对于生死的事情,我无法知道。但在奶奶讲的往事里,能看到爷爷曾经的笑容比雪绒花一样的云朵还要灿亮。


深深嵌进生命的记忆是不能忘的,也是忘不了的。听奶奶说,爷爷常年在一户杨姓大户人家帮工,那家杨姓大户人家有地六百多亩,有帮工20多人,深墙大院,恶狗看护,一般人是进不去的。每有土匪来袭,爷爷和其他帮工就会手持土枪,站在杨姓人家高墙的垛口内,和土匪对峙。土匪也不强攻,只是索要一些财物便离开。后来,有两名流落的红西路军战士上门乞讨,杨姓人家的兄弟竟然放恶狗将一名红军战士活活咬死,其状残不忍睹。解放后,这位名叫杨发掌的恶霸和他老婆被解放军工作队抓获,枪毙于村庄东南处。那附近就有我家的一块承包地,每每去那里干活,奶奶都会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堆讲述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惊心动魄的人和事。后来参加工作,竟有一同事是杨姓人家的后人,实属巧合。岁月不只是冰冷的笔触,走过了春秋,走过了冬夏。如今只要伸手轻抚,依然能感到曾经的冰冷,我知道那是一个时代的记忆和烙印,停留在今天的岁月里,如同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挥之不散。当然,祖辈们更多的信息来自奶奶,以及母亲之口——她们转述给我,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播下关于家族的种子。爷爷共有弟兄三人,爷爷排行老二。从奶奶的讲述中我知道了大爷的故事,抗战时期,大爷被抓壮丁,在胡宗南的部队里当兵,1942年曾从河南抗日前线来过一封信,大意是,他正随国民党某师在抗日,心中十分记挂,而后便杳无影踪。一起抓壮丁的邻村人滕钱善则在马步芳的部队任参谋长,娶有两个老婆,每次回乡,都有勤务兵随行,解放后曾任县政府的参事。一种命运,两种结局。而小爷则被当保长的堂叔拉去民团做事,整天背着杆枪,东逛西游,无所实事。后来,爷爷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才回家来,安心农事。在我的记忆里,小爷经常追打小奶奶,偶尔也会看到小奶奶拉着我母亲的手在哭诉。对我来说,大人们的是是非非在当时是认识不清的,但小爷爷那发鬓灰白的红脸训斥小奶奶和几个堂叔的影响至今记忆犹新。如今,那一辈人都随岁月悠然而去,只留下模糊的背影。曾经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一切也成了一道落寞的不为人知的风景,疯长的杂草已将他们曾经踏在乡间的艰辛的足印埋葬。


岁月浩荡,如卷席一般将人的悲欢离合携去,不落痕迹。而今,曾有的战事早已远去,村庄已恢复了它应有的宁静。站在高坡上回望,当年祖辈们的躯体已潜伏于黄土底层,累累尸骨和殷殷鲜血已化作土地的营养。但那些断断续续的故事,鉴证着过去,也披沥着曾经的变化。雾蔼氤氲中,我摘下厚厚的眼镜。擦拭去一层尘灰和雾气,眼前的祁连山是那么朗,康沿河的水是那么静,屋后的白杨树是那么高,天地间的肃穆让人宁静,白墙,红瓦,狗和羊,还有画在白墙上的一幅幅水彩画,在炽烈的太阳和纯明的蓝天下,格外显眼。一垄垄整齐划一的麦苗,如史书里一行行汉字,也在微风的轻拂下清晰鲜活地诉说着往事。


祖辈们经历的诸种风雨、坎坷,黑暗的、残忍的记忆,似乎也在亲情不无深挚的回望中,化为轻淡的云烟,此时,想伸手握住亲人从虚茫的时空里伸出的手,温暖或疼痛,都在这紧握的一瞬间留驻,或者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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