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过境的时候,正值北方入冬的季节,水面开始挂冰,山上绿色几乎全无,好多战士薄衣蔽体,挤在一起取暖御寒,急需棉衣暖鞋,来应对马上到来的北方寒冬。为此,在百姓的指引下,红军打了几处在当地影响大,反革命势力顽固的寨子,缴获了许多的粮、油、肉和银钱,初步解决了部队粮饷。但衣物的短缺,因为入陕的人太多而一时成了难题。
这个当口,苏区政府劫富济贫,从恶霸地主高惠家没收回几千斤羊毛,几十匹红白布。有了原料,一时间洛河源上无数能工巧匠,都被动员放下了各自活计,为中央红军赶制一批毡衣。各个村庄中的女人们,成了这一差事的主力军。
我的奶奶张连贤,一个小脚女人,是杨青村里有名的巧手。她接手了为红军做棉衣棉鞋的任务后,就在自家窑院里,没明没黑地赶着缝制。几天后,上面来人收取衣服,村里各家女人把手工集中交在了一起,比较中,张连贤的缝制手艺就显了出来。
“看看人家缝的这衣服,多展豁,针脚多细。还有这衣兜兜,还有这裤边边,瞧缭得多巧妙。唉哟,人家这才是女人做花红呢。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一个人对红军的感情问题。”收衣服的干部一边检查,一边絮絮叨叨,就挑出几件不合格品。“这件,这是谁家婆姨做的,针脚也太粗了。当是给老人缝寿衣啊。这穿上了,风一吹还不得开线了。不行,不行,拿回个,重做。浪费东西。”
上面的干部走后,张连贤就成了榜样,村里的婆姨女子们,不约而同汇聚在宗家窑院,一边交流着做衣裳、纳鞋底的技巧,一边有说有唱。一段时间里,张连贤就成了村里女人中老师一级人物,指点大家如何做针线。按她老人家的话说:
“那些红军娃娃也可怜,人家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咱们这里闹革命,没大没妈的,咱们既然做了,就一定得给人家做好。让他们穿着暖和又结实。这做鞋,纳鞋底是最重要的。手劲要是不够,针脚要是太松了,那鞋穿不了几天就会烂底子的。赶上正在打仗,鞋底子烂了,那还不得要人命。”
村里的女人们做针钱,男人被叫到杨青川口去集中,有手艺的组成一队,没手艺的被分派在村口的台子上绕毛线。宗维岳身上的手艺不少,会做纸火活,会绘画,还会搞编织,一时就成了干这个营生的领头人。在他的安排下,村里十几个男人头上罩着白羊肚手巾,身上一顺的白羊皮袄,有的蹲着往开撕羊毛圪瘩,有的站着打吊坠,捻线线,互相结合,把蓬松如絮的羊毛,捻成一坨坨的线团。
晚上,庄里的男人大多集中在康喜义家,一部分盘腿炕上坐,一部分在地上站,还有的在角角落落蹲着,围住一盏老麻油灯,边捻线边啦话。众人手中的旋转,闪耀着一团团白花花的光影。有趣的是,他们手不停地撕毛捻线,却误不下嘴里的古朝轶事,酸曲小调: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个盈盈彩,
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人……”
庄上妇女缝衣纳鞋,男人纺毛捻线,周围自然少不了乱跑的娃仔,那场面既是人们早期集体生活的缩影,又是一副充满了地域特色的人文画卷。我参观过的几次西北画展中,都看到过相关内容的画作,作者所描绘的情与景,完全和我血脉中涌动的记忆流图一模一样。这一点,外乡人恐怕读来难以理解,而实情实景,确实如此。
陕北第一次土地革命的政策基调,规定把没收大地主富农多余的土地,按人头分给少地或没地的穷人种,产权是自有的,耕作,经营,出租、典当、买卖均可。套着政府的政策,康喜义一家让出了原来种张家的一部分地,从而也在当地拥有了属于自己一家人的土地;宗维岳一家在杨青庄,除保有原来的土地外,只多了一块离村不远,地处一处叫九沟庵的山田。
“这狗的,就这么一园园地方,单另了咋种呢?”白得了一块地,宗维岳高兴却又有点为难。
“大,要不咱们家弄个果园吧。你看人家亮子家那果园,果子结得多好。看见就把人馋死了。”长子宗德旺提出了一个建议。
“种果子,摘果子,吃果子,卖果子。”两个妹妹听见了,在炕上跳着唱儿歌。
宗维岳对儿女的说法和热情不置可否,只是用鼻音轻“嗯”了一声。第二年春上,他事前没言传,就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回些果树苗子来。一家人抱着将来满园瓜果的梦想,把那块二亩大小的山地,种成了自家的一片果园。
移果苗的当天,父亲宗典章正好来杨青庄转。人老经验多,他给儿子媳妇和孙子指指点点,说什么桃三杏四梨五年,要吃苹果得六年。在他老人家绘画一样的布局下,二亩多地的山田,这里种桃梨,那边种苹果和枣树,把边的地方种了一些甜杏,中间则留出一片空地,说那是给果树将来的留白,可以种一些菜蔬什么的。
老人的安排,当时谁也没当回事,几年之后,果树苗子长了起来,支杈张开,扬花挂果,人们才发现阳光普照的一片树林的错落有致,高底相间的合理之处。尤其是春暖花开,那一园子果树次第开放,梨白桃红,灿烂如一片多彩的云锦画。
“唉哟,这是谁家的果园子,树花开的咋这么美呢?”
“我认识呢,这是宗维岳家的果园子。土地有人性呢,那可是一家子精巴人家。”
每当春秋两个季节里,过路人都会站在大路畔上,用手搭着眼罩,往果园里瞭望,伫足欣赏间说长论短,赞不绝口。宗维岳一家人的名气倒因了这个果园子,而被乡人说了开来。再后来,这一片宗家三代人共谋而建的果园,成了家庭中所有人记忆深处一道最美的风景。
回头再说种完果树的当天,一家人回家吃过晌午饭,宗典章盘腿坐在儿子家土炕上,慢悠悠抽着长把子水烟锅子。孙儿宗德旺坐在边上给揉烟壳壳,儿孙间亲情融融,充满了韵调。看见爷爷吸塌了一锅,往出一吹,孙子就赶忙给续上。只是宗典章的心事不在这上,他等儿子宗维岳从东窑过来,父子俩就说开了一件家事。
“前两天部队上下来动员令,要求各家按人口情况,让年轻人都积极报名参军。招灵子想去,你妈死活不让,怕打仗呢。可是,咱们家要是没人去了,又怕绕不过这事。我也不知道该咋办才好呢?”
宗典章把一档子为难的事说给了儿子。一向很有主见的宗维岳半天没吭声。张连贤在锅台前边洗锅,看似不经意,其实在侧耳听着,时不时把目光瞥过来看着丈夫。她有话想说,当着公公的面却不敢插话。
“大,这事要在过去,我去也行。可现在,我都四十的人了,就是去,怕人家也不会要。再说,我这一大家子都还小呢,又住在杨青这边。”宗维岳客观地给父亲解释说:“咱们家就么个情况,要不我找县上的干部,跟说一下?”
“你把大的意思听岔了。我是说,你兄弟是个安不住心的人,早年就几回跑出去要当兵,让我给撵回来,还打了一顿。前年红军过来时,他又要当兵,我和你妈都没让走。就是为了拴住他的心,我们给他安了家。谁知道这回人家又犟得非要走。我是说这个事呢。”这才是宗典章要说的意思。
几天后,二弟宗维太来到杨青村,兄弟俩在那块刚刚栽种过的果园里深谈了一次。随后,两人一块回了一趟宗石湾,帮助做通了两位老人的思想工作。半个月后,宗维太正式入伍,成了一名当时被视为无尚光荣的红军战士。
新成立的赤安县政府为了宣扬这次征兵活动,在新兵集中出发的那一天,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欢送会。七沟八岔的当地艺人们被请了出来,和自发而来的百姓一起,在洛河源上锣鼓喧天,扭秧歌,踩高跷。新兵则个个胸戴大红花,有骑驴,有骑马,身上穿了红领口青布军装,头戴八角五星帽。平常土里土气的黄土地上的青年人,经此一番打扮,真成了雄赳赳的军人。
然而,一片喜庆的欢送活动背后,有结了婚的婆姨送男人,有牵肠不下的母亲送儿子,有柱了拐杖的老奶奶送孙子。她们中大多都躲在欢乐锣鼓的后面,一双双泪眼看着自己的亲人,心头弥漫着永远难安的担忧。战争年代当兵不比现在,那可是玩命的差事。
一直对部队生活抱有幻想的宗维太,随着队伍被欢送出了吴起镇,进入宁寨川后,一个个下了驴背,背起了行包,顺川道一路往东边去了。心红的他当时根本没注意到,在宗石湾背梁头上,一直目送着他的父母、哥嫂、妹妹和怀里抱着一岁大孩子的婆姨。
“我的儿哟,傻的非要去不行。这一打仗,他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了。”母亲路氏不停打嗝,似在哭,又似在喃喃。
“妈,这个时候,你可不要乱说了。”张连贤忙着打断了婆婆的话。
路氏醒悟到自己言语上的不祥,一边揉着红眼,一边迷信地往地上连唾几口。两个妹妹也跟着唾了两口,算是一种呼应。排队远去的新兵队伍拐过一道沟看不见了,一边的宗维岳看着一脸忧虑的父亲,默了片刻才说:
“大,妈,你们不要想得太多。现在世道虽然不太平,但他们当兵的驻地离咱们这又不远。再说,招灵子说他跟部队上的宣传队长联系过了。人家答应他去了当宣传员,就是写字演唱,不用上战场。你们放心吧,他有文化,不会有事的。”
宗维岳和张连贤那天没有回杨青,就留在宗石湾,一个领了小姑子在灶台做饭,一个在外面铡草喂牲口,挑水,垫猪圈。家里没了一个男人,苦活累活没了倚靠,他们想着能多帮一下父母。夜深人静,两口子还在开导辗转难眠的老人。
宗维太参军第二年,赤安县政府在杨青川里组织成立了民办合作联社,主要是引导群众,通过驮子队的形式,把当地的土特产运到国统区,换回百姓急需的布匹和日用杂货。宗维岳因为过去赶过多年的牲灵,人熟道熟,威望又高,又是老党员,就被推选当了杨青川联社的主任。
这是一份危险又极具挑战性的营生。当时,县联社主任陈丕秀是个老江湖,在他的指点下,宗维岳轻车熟路,很快在杨青庄就拉起了一支有十几头牲口的驮子队。驮子队先往定边跑了几趟,贩回来的盐除了供应当地外,还往后方送去了许多。这也是一种买卖行为,中间有利可图,一时间吸引了更多的群众入股进来,联社就壮大的很快。
驮子队后来为了有针对性而一分为三,一部分跑定边,一部分跑榆林,还有一部分南下到黄龙、三原一带。所贩运的货物,也由原来的小件物品,逐渐扩大为骡马牲畜,以及被国民政府禁运的武器弹药。
“最大的一次,我们两个联社合伙赶了八百多只羊,一直往南,用了半个多月时间,直走出了陕北,到了西安、潼关。把羊卖了好价钱后,回头购了许多咱们这地方根本没有的布料和稀缺货。那一回也真危险,因为我们在布料里包了许多药品。这在当时是违禁的。过渭河时,国民党查的严,差点就暴露了。”
“往西到定边,有一回我们驮上了盐,正在街上一个食堂里吃饭。张廷芝领着一队人从街上过。他从门上看我们,我们也看他。我们都想这回完了。没想到张廷芝脸黑了一下,头摇了两摇就过去了。吓得我们几个饭吃了个半趟,出来拉了牲口就走。”
多年之后,宗维岳回忆那红色十年里自己的冒险经历,还是忍不住要跟外人津津乐道一番。那是他老人家年轻岁月里的一段光荣。只是这中间,也有一档子无可奈何的家事,沉淀在一家人心灵的深处,很少给外人说道过。
宗维太的参军热情,有一半因素是眈于对部队宣传工作的幻想。等参加了红军,真正成了一名士兵后,一切跟他想的不太一样了。部队中纪律森严,伙食还不好,而且时不时要把他们调往与山西接壤的边区地带做宣传工作。有几次眼睁睁看着战友被当地的反动势力给打死,恐怖令他浪漫的革命热情一落千丈。受过领导几次批评后,他开始想家,想家中虽苦但自由自在的生活。
这中间,宗维太回过两趟家,第三趟回来,思想上一闪念,就决定开小差当逃兵,藏在家中不走了。母亲路氏和婆姨都是女人见识,面对队伍和地方上的催促,帮着宗维太东躲西藏。宗典章当时也是一时糊涂,想着儿子在家里躲上一段时间,队伍上不追究,事情也就过去了。他们都没想到,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
宗维太回家一个月后,部队上有公函到了地方。地方负责干部便几次三番来家里做工作,动员让人赶紧归队。宗维太躲着不见,家里人也都说没回来。只是纸里包不住火,看见他回来的大有人在。几次没结果后,部队上来了三个人,全都挎着枪。其中还有一个是排长。
三位军人冒雨而来,在宗石湾前的台子外打听宗典章家。正好路过的宗维太婆姨听见了。慌忙抄了个近道跑回家里,叫醒了正在炕上睡觉的丈夫。时间太紧了,宗维太一急,拉了一件衣裳,没敢往外面跑,就近钻了窑后的粮屯子。
宗维太藏起来了,宗典章只能出面应付。三位军人进到院里,那位排长跟宗典章自我介绍过后,跟着进窑里啦话。另两个军人则毫不掩饰地四处寻找起来。家里人吓得直眉愣眼,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我那儿子他真的没回来。回来,我还能不让他回去。红军是咱们老百姓的队伍,又不是白军。”宗典章极力掩饰着心虚,辩解说:“我那娃参军,我们全家都是支持的。”
“大叔,这些我们知道。今天在来以前,有人说看见宗维太就在家里。”排长一脸严肃说:“他是一个士兵,就得服从队伍上的纪律。如果他真的不想干,那让他跟我们先回去,等履行完部队上的手续后,我们可以让他回来。”
那位排长说得越简单,越轻描淡写,宗典章心里就越恐惧,觉得那都是骗人的话。所以,他最终没敢透露儿子的消息。三位军人把窑前窑后搜了个遍,一直到天黑,也没见个人影。那个排长临走撂下一句狠话:
“大叔,你老是个聪明人,给你儿宗维太传个话。三天后我们再过来,到时还不见人的话,就把他当阶级敌人来对待了。那后果,你们考虑一下吧。”
三位军人一走,全家人陷入了极大恐慌中。宗维太一直窝藏到半夜,才跑回家里,挨了父亲的一通骂。这个时候的他虽然有心回部队,可是已经不敢冒险了。家里不敢藏了,第二天一早,他躲到了杨青大哥家去了。晌午,宗典章也赶了过去。父子三人在窑里商量这事该咋办。
“那个时候不让你走,你非走不成。现在又不干了,你这么大人做事咋一点都不考虑后果呢。”看见兄弟可怜的样子,宗维岳又气又心疼,埋怨了两句后,分析说:”部队来家里要人,也是为了严明纪律,要不然那队伍还不乱了。不过,他们主要还是为了抓兵。以我看,你自己找回部队,撒个谎,认个错,以后给人家好好的干,不会有太大的事。”
“啊咦,那我不敢。回去人家会枪毙我的。”宗维太急呛呛说:“要是不行的话,我明天就离家逃命个呀。”
“放屁!”一向性情温和的宗典章,脱口骂了小儿子一句。
父子三人商量了半天没个结果,地里受苦的宗德旺正好扛着锄头回来,进门跟爷爷和二大打了声招呼,就到另一间窑里去。那边,张连贤正在做晌午饭。望着宗德旺出门的背影,宗典章和宗维岳互瞟了一眼,只是谁都没说话。
吃过饭后,张连贤知道了老人和丈夫的打算,一下子慌了,忙把大儿叫到一边,让他快点藏起来,说你爷和你大让你替你二大当兵个呢。宗德旺撂下水桶,奔出院子跑了。张连贤站在窑门口,见儿子的背影一闪而去,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宗德旺出门后没有跑多远,而是藏在开始挂花的果园,独自仰躺在树棵间的黄土垅上,看着天空中的流云和摇动的树影,无声地流着擦不完的眼泪。过了一会儿,宗维岳无声地来到儿子身边,坐在边上,用从未有过的柔和语气说:
“儿子,你已经长大了。在家里也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你二大现在遇上难题了,不想当兵了。你要是不去顶替,政府说不定会抓他坐牢呢。再说,在家里就是个种地放羊,出个锻炼去吧,对于人一辈子来说,这未必是坏事……”
两天后,宗德旺跟着三名来家要人的红军,顶替二大宗维太到队伍上当兵了。那年他刚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