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老城区的青石板上已经蒸腾起白雾。巷口的豆腐摊支起木架,阿婆的围裙兜着晨星,铁勺在瓷碗里敲出清脆的节奏。我捧着烫手的豆浆碗,看雾气在玻璃窗上洇出连绵的山峦,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姑娘,替我去巷尾捎包盐呗?"
这是市井生活特有的默契。拐角修鞋的老李总让我顺路带报纸,卖粽子的王嫂常托人捎话给隔壁裁缝铺。在这迷宫般的巷弄里,人人都活成彼此的分身,脚步重叠出千万条看不见的线,把整个街区缝成一张温热的茧。
菜场门口永远聚着麻雀般的老头老太。穿靛蓝布衫的孙伯把芹菜抖得水珠四溅:"今早刚从泥里拔的,根上还沾着露水呢!"隔壁鱼档的老板娘抄起网兜,活蹦乱跳的鲫鱼在空中划出银弧,惹得蹲在竹筐边的花猫腾地蹿上房檐。我常在这里迷路——不是找不到方向,而是总被某处突然爆发的笑声绊住脚步。卖咸鸭蛋的大姐和买豆腐的阿公能为二十年前的婚宴趣事笑出眼泪,仿佛时光在这里腌成了琥珀。
正午的日头把石板路晒得发白时,茶馆的门帘便掀起了波浪。褪色的八仙桌上,紫砂壶嘴吐着袅袅白烟,说书人的惊堂木一拍,满屋子茶客都成了拴在丝线上的木偶。穿灰布长衫的老先生说到"林冲雪夜上梁山",窗外忽然飘进六月雪似的柳絮,柜台后打瞌睡的老板娘惊醒,手忙脚乱去接被穿堂风掀飞的月份牌。
我在这里认识过替儿子相看对象的老裁缝,他口袋里永远装着软尺,却偷偷用目光丈量每个姑娘的腰身;也遇见过卖麦芽糖的老汉,他的玻璃柜里糖稀拉出的金丝,比对面金店橱窗里的项链还耀眼。最难忘是那个总坐角落的盲琴师,二胡弦上淌出的不是《二泉映月》,而是巷口馄饨担的梆子声,混着远处小学校广播体操的旋律。
暮色初临时,屋檐下的煤炉次第点燃。修自行车的老张头就着路灯补胎,车铃铛在他腰间叮当作响,像是揣着满兜星星。穿校服的孩子们追逐着掠过巷子,书包拍打后背的声音惊起电线杆上的麻雀。这时候谁家窗台飘出炝锅的香气,整条巷子都会默契地深吸一口气。
去年深秋,卖糖画的吴老头走了。他那个插满凤凰牡丹的草靶子,在巷口空了半个月。直到某个清晨,人们发现空位上摆着个粗陶罐,里面插着二十几支光秃秃的竹签——每根签子上都粘着片枯萎的糖花,像一群收起翅膀的蝴蝶。后来听说这些是街坊们自发凑的,他们留不住甜味,却固执地留着糖壳褪色前的形状。
我渐渐明白,所谓市井的自由,原是把日子过成无数双手传递的暖意。修钟表的赵师傅替人守着时间,自己却活在永远慢十分钟的表盘里;卖报刊的周婶能说出每条巷弄的门牌号,自己家的信箱却积着经年的尘灰。他们像古榕树的气根,在别人的生活里扎下温柔的触须。
前些天暴雨突至,我抱着画板躲进酱油铺。穿碎花裙的老板娘塞给我姜茶,她五岁的小女儿正踮脚往玻璃罐里码话梅。"姐姐画里的伞真好看",女孩指着我的速写本,"能不能给我的塑料伞也画朵花?"她跑进里屋抱出把断了两根伞骨的透明伞,雨珠顺着裂缝滚落,在地面绽开晶亮的花。
此刻我坐在阁楼窗前,看晚风把晾衣绳上的蓝布衫吹成飘摇的帆。远处传来悠长的吆喝声,磨剪子的老头晃着铁板穿街过巷,叮叮当当的节奏里,我忽然想起吴老头生前常哼的小调:"人生在世天天天,日月如梭年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