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渡口中心医院还没建好,由东北和上海大世界处的红十字医院两支队伍组成的临时医院,只能在渡口老市委十二幢干打垒招待所中开诊。我这个人原本出鼻血就厉害,渡口气候炎热干燥,更增加了我的病痛,所以我常去五官科看病。兴许是缘分,兴许是老乡的缘由,结识了五官科的蔡凤珍,张天华夫妇(前者是我同乡无锡人,后者是南京人),只觉得他们夫妇没架子,和善。蔡性格外向、朴实、泼辣,对我很好。一个人在外地,一旦遇到老乡倍感亲切,就此我们来往频频。逢年过节我就去她家,她妈也拿我当自己人看待,无所不谈。直到我退休回迁至上海,她还因孙女看脚病住在我家。蔡凤珍共生养两男一女,大儿张勇、二女张小芹、小儿张援非,如今都已长大成人、成家。由于这几个孩子自小没有养成爱学习的习惯,两个男孩初中毕业相继参军,复原后分别在电厂和建筑公司当驾驶员。小芹也是在医院后勤搞绿化,得过且过,这实属父母没能好好培养孩子造成的憾事。
在渡口三十三年间,相识的人不少,成为知己、好朋友的却屈指可数。在此,略介绍几位:原兴达厂料账员张秀珍是我第一个结识的人(至今未断来往)。张原籍崇明,身高约1.66米,看得出年轻时她的容貌不俗,厂里同事见她一口崇明口音,送她一个绰号叫“老蟹”。欲问我为啥乐意与大我17岁的她来往,原因是她家境令我同情,她的友善使我感动,故而我日常有意、无意地愿和她接近,为她辩白。张秀珍的不足是过于心直口快且不饶人,“祸从口出”四个字对她来讲是刻骨铭心的。
张秀珍是个做事麻利、传统意识(尤其是男女关系)较强的能干人。遇到行为不检点或生活越轨不端者,她采取的态度是直率告诫,弄得这些人难堪、下不了台,看到她就怕。对待工作,她看不惯时,喜提意见、揭短,时间一长招人恨、讨人厌,领导深感头痛,最终发展到有人整她的地步。这类琐事在太平年代本算不了什么,可发生在揪辫子、戴帽子盛行的时期,性质就截然不同。那时人们言行稍有失偏或不满,便会遭追究,被上纲上线、置于死地。
张秀珍与爱人宋莹感情笃好。1965年,他们已生养拥宪、和新、拥军、拥政三女一子,老大只有12岁,最小的拥政刚进幼儿园。这种情况下要张离开家庭,独自去四川,张确实有困难、不愿意。无奈,党和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张极不情愿地离开上海。在四川,张的脑畔和耳际终日反复着离家时孩子们拖着她的哭叫声以及爱人无语的叹息声。为此她哭泣、有怨言。使她担心的事接二连三,宋白天工作,下班又要管四个孩子,既当爹又当妈,他顾此失彼,焦头烂额。听孩子叫饿急得团团转,夜里八、九点钟吃晚饭是常事,不到半年,宋终因劳累过度病倒在床。大人是如此,孩子们也不太平,由于无人照顾、生活无规律、营养差,四人的体质明显比别的孩子单薄,经常头痛脑热、伤风咳嗽。有一天,她从信中得知两个孩子一起生病,犹如雪上加霜。她顾不得许多,当即向厂里提出探亲申请,第二天带着厂里准予的八天探亲证明,草草打包,爬上货车就走。当时她心急如焚、归心似箭。然而渡口至成都汽车走五天,成都至上海火车又要三天,单单来回路程就要花去16天。当满面尘土、疲惫不堪的她赶到上海、进入家门后,一家六口便抱头痛哭。为难事、心酸事使她脾气变得越发急躁,牢骚话满腹。
“册那(TMD)!一年十二天探亲假,不是捉弄人,寻开心吗?”
“夫妻一年碰头十二天,一辈子待在一起的日子不过一年。不等同于做和尚、尼姑?夫妻不像夫妻,家庭不像家庭,弄得妻离子散,作孽!”
“说得好听是支内,说得不好听就是充军!此地过去就是充军的地方!”
“十二天探亲假,到家三天屁股还没那时期,每天除了上班,便是开会批判、斗争会。张秀珍站在人群中受批,那种委屈、无奈交织在一起的表情,令我十分同情。事后在接触过程中,她将真相一一告诉我。我发觉她夫妻感情好,牵挂孩子,很会做针线活,能干。别看她嘴巴刻薄,可心肠却好,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我俩常谈心、聊家常,所有的不痛快,一经劝慰,心头就轻松许多。有一次,我见张生病,两天未上班,于是下班去宿舍看望她,知道她患了感冒,加之血压又高,身子颇乏力。吃了点药稍好一些,问想吃啥,她几次欲言又止。
“张师傅,有米伐(吗)?烧点粥吃吃”,我问。
“米缸在床底下。”见她想起床,我上前去拿。
“侬困(睡)着,勿(不)要动,我来!”自己所说的,正合她的意。于是,就边说边去泡开水、淘米、点火。油炉烧了起来,一锅粥熬了半个多小时,煮的薄且稠。
“张师傅,粥好了,吃伐(吧)!”我盛了一碗送上床前。
“哦”,她起身接过碗,又说“伯清,侬(你)也一道(起)吃!”
“勿(不),侬(你)吃,食堂有卖饭。”我边说边将榨菜递给她。
“老太婆,夜饭(晚饭)吃啥?“隔床的朱月珍从食堂端饭进门问。
“嘴巴干来,吴伯清帮我烧格(的)粥,我叫伊(他)一道吃、伊(他)还客气”,张有气无力地告诉朱。
“有啥啦!吴师傅吃,侬(你)吃了,老太婆高兴格(的)!“朱端着饭碗向我们走来。
“来,一道过来吃。”张第二次对我讲。
“好,好,我盛,我盛”,自己拿起碗盛了起来。
“伯清,箱子里有肉松,拿一包出来。”张看我盛粥,显得很高兴,忙叫我开肉松。
不一会儿,同宿舍的蒋位南、李红英,赵爱宝、傅新娣也凑了过来,问长问短。
“老太婆两天没进食了,吃点稀饭舒服。”李红英一口苏北话,惹得大家笑了起来,宿舍气氛顿时活跃。
江浙一带喜欢喝粥,尤其是夏季或生病时,如能喝上一碗用上等大米、温(文)火熬的表面油润、薄溜溜的粥,既顺喉又舒服。张秀珍喝了两碗,觉得身子有点劲了,讲话声音也亮了几分。
“张师傅,锅里还剩一碗粥,我盛了碗里,用纱布盖好,侬(你)明朝(明天)早晨吃好伐(吧)?”我擦着桌子说。
“好格(的),侬(你)明朝(明天)吃啥?”她赞同并关心地问我。
“食堂有馒头、粥,去买点就是。”我回答着。
“拿点肉松去。”她边讲边要起床拿肉松。
“勿必(不用)了,有泡菜。现在已经七点半了,我搭侬(帮你)再去灌瓶开水,夜里用。”我拿起热水瓶往外走。
“老太婆,秀才(父亲绰号)像女小人(女孩子),蛮会做事体(事情)格(的)嘛!” 蒋位南好奇地讲。
“是格(的),伊(他)是屋里(家里)老大,家务做惯格(的),侬(你)看伊(他)身上穿格(的)衣裳,总是清清爽爽”。显然,张秀珍是带着几分得意的口吻说我。
“秀才唱沪剧蛮灵格(的),听讲伊(他)老早(以前)演过戏,是伐(吗)?朱月珍、赵爱宝插了进来。
“沈根妹对秀才有点意思,老太婆有迪(这)个事体(事情)伐(吗)?“李红英这个泡嗓子又响起来。
“是伐(吗)?“赵爱宝又紧添了一句。
“勿(不)晓得。我倒看到成都一个女大学生经常有信拨伊(给他)。”张口气有意讲得肯定(平时如有人向她打听我或者听到什么有关我的事,她总是为我说话,遇到他看不顺眼的女孩子想接近我,俨然会以一个长辈身份前去挡驾)。“老太婆拿秀才当儿子一样”这句众人之话自有道理。
……
宿舍里说话声不断,这些人见我打水进门,便闭嘴不语了。
“水打来了,张师傅,还有啥事体(事情)?孟德叫我去唱戏,我明朝(天)再来。”张见我这样,不由点头笑了起来。
两人一拍即合,我和张就此一起开伙吃饭,因为食堂饭菜单调,她经常设法买点新鲜蔬菜为我改善伙食,有点好吃的总留给我,听到人讲我们一老一小日子过得蛮像样,她就高兴。我呢,觉得她可信、可敬、可交,也乐意保持这种关系。
在四川,张秀珍有人理解、同情和劝慰,我有张的关心、照顾和帮助,这对远在八千里外的上海的两个家庭无疑是件好事。由此,彼此往来照应,扩大到两地、两家,双方都享受着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情缘。
人们不禁问,当时你吴伯清就不怕受牵连、招祸吗?讲句实在话,我真的还没想过此事。自己认为交朋友、觅知己主要是投缘、合得来,我不讲成分论,至于别人流言蜚语、胡言乱语,本人不屑一顾。那么,领导上就没找过、劝过我?回答是没有。之所以能不受影响,太平无事,关键是两点。一、我不管闲事,不得罪人,信守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平共处原则;二,家庭出身好,生活不越轨,政治不投机、无野心,既不奉顺拍马,也不落井下石。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其意是说别把人、物看死,讲不定哪天会翻过来。张秀珍苦了大半辈子,她家庭负担是厂里最重的,然而自她1983年退休回沪起,时来运转,孩子相继成家立业且收入都不薄,三个女儿虽未读过大学,可女婿都是大学教师里的佼佼者。老夫妻俩感情不减,儿女们常回家看望、尽孝,如今,张的日子列为厂里最好。亦算是晚年有福,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