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的早晨,公司已经搬家到规划大厦的尖顶小楼里。54路公交车上照常一直挤到车门口。车子开动关门时,门底边恰巧从脚背上划了过去。这是辆旧车,门底都锈成了锯齿形。想告诉司机停车,但是身后拥挤不堪好几十号人。如果停车处理,恐怕都得迟到。那么些赶时间的人,大冷天里又得下车,回到寒风中恭候那趟半天也来不了、来了也挤不上的公交,实在不忍心。
车停靠下一个站开门,拖着伤脚才想下去,就被挤得差点摔倒。情急中抓住了边上一个女孩的手,被她不耐烦地抱怨“干嘛扯我”。没法解释,向那女孩道歉下了车。
站在路边的冷风里,天色阴得象蒙了层灰。察看脚面,连着厚丝袜被生生锯开一道血口,隐隐露出白色的筋骨。上班是不能去了。去医院缝了几针。独自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喊了两声妈妈,潸然泪下。
不会再有妈妈回答我了。因为,妈妈在几个月前,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小时候,喜欢跟着大哥去河边采金盏花,也喜欢跟着妈妈回老家探亲。
也是一个春三月,那时还在上学。妈妈难得有空,趁假期跟着回到乡下。那是一望无际的林海,藏着好些可爱的小村落,也藏着外婆家。
海边天亮得早。还不到六点,新鲜又带点甜凉的薄雾,就轻轻弥漫在院子上空。鸟声婉转嘀哩,在林子里彼此呼应,象藏了一支流动的乐队。院墙外,满是高大浓密的椰子树,华盖般舒展,俯瞰外婆家小小的院落。村子里家家门前都种有几棵莲雾,挨着椰子树的腰,霸气浓密的枝叶豪迈地守护自家的小院子。雪绒团儿似的莲雾花啊,一簇一簇朦朦胧胧的夹杂着绿叶探头探脑,泌出清洌甜香的汁液,耐心等待蜜蜂们嗡嗡造访。
妈妈照旧不会闲着,和舅妈一起做饭、下地。她俩姑嫂关系素来亲如姐妹,好比一个娘生的,让人羡慕。从来没见过妈妈躲懒家务事,象一朵金盏花,平凡朴素、不分时日地尽着自己的本份。无论是自家里,还是婆家娘家,她总会去到任何需要的地方。象所有不为自己停歇的母亲和女儿,一辈子为家人织补营生,遮风蔽雨。
椰子树上还住着不安分的金花鼠,我最喜欢了,二哥曾为我逮着一只,逃跑了。还带回过一颗鸟蛋,用棉花包在小盒子里也没孵出来。金花鼠没有灰松鼠那么蓬松的大尾巴,灵巧的很,它们可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见外。一大早醒来就嗖嗖蹭下树干,在林间来回跳跃,四处逡巡,好像整个林子都归它管。外婆养的火鸡们一向清高,喜欢宿在番石榴树的枝桠上过夜。露珠清早会从高高的椰树冠落下,"啪哒"声把它们吵醒,于是纷纷飞下枝头,昂首挺胸披着一身奇怪的羽翼,不时咯哒哒几声,绅士般在院墙边缓缓踱步,翻覆沙土找虫子吃。
院墙角,一棵青桔树常年结着青黄的酸果,毫无诱惑地悬在树叶稀疏的枝头。谁都知道,年节时必有的白切鸡,蘸着青桔汁真是绝配。它们之间的默契关系尤如红酒和奶酪,尤其让深谙其道的人甘之若饴,闻之向往。
午睡醒来,我通常是捧着本小说躺在树下吊床里摇晃,风从高高的椰子树上摇下漫天花雨,林子里芬芳扑鼻。外婆和妈妈会在树下支一口小泥炉,生火座上半锅井水,切几个沙田里新挖的、带些海水味儿的紫心番薯,给孩子们做午后甜点。等煮熟了,一旁去摘个青嫩椰子,用刀一削扎个口子,于是,世上最好喝的天然甘露,就咕嘟咕嘟地涌进锅里。冒着雾气的汤水,奇迹般从紫薯色晕染开来,奇迹般成了果绿色。妈妈劈开椰子,再将柔软的椰肉用小勺掏出来,一块块半透明奶酪似的搁在清甜糖水里。把在树下疯玩的孩子们招呼过来,一人一碗。此情此景,永远是母亲为孩子留下的回忆,那一碗奶酪般软糯、乳汁般清甜的美味,那份甜蜜爱意与纯朴创作,此生就再没有可替代之物。
临近傍晚,日头热热地斜晒着,椰子树歪在田边洒下一块影子。这时舅妈会带家里的小京叭儿一起下地收番薯。小家伙知道哪块田地是自家的。一路前头跑着,到了田埂边就回头张望。没过半晌,它就熬不住困意,躲到垄头树荫下避暑去了。但又不时警醒抬头,望望田里劳作的舅妈,免得把它忘了。那回守着一筐红薯不慎睡着,结果心急回家做晚饭的舅妈,真把它和那筐红薯都给忘了。村里人路过见了要赶它回去,小家伙坚守着不肯挪窝。直到有热心腿脚好的邻居飞跑着去报告,舅妈才嘴里念叨着暮色里赶来,把它和红薯筐一块儿挑回家去了。舅妈偶而也责骂几句,但心里疼爱如孩子。娃也啥都知道,可都装在心里。象一朵金盏花,花瓣编成了羽翼,盛载着花心里所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