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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的品种与货源情况,对徐冬来讲虽是个难题,但也激起了他的斗志。他早已看穿自己天生就是干活的命,每次在工作上遭遇挑战、解决问题,总会令他兴奋不已。
他给每一家停货的供应商打电话,商量账期,寻求增加外库,希望能够发出货来。另一方面,他玩了一个花招,就是趁着开学前出差——安排各个书店开学补货——的机会,他在外地联系了两家合作书店,偷偷地搞了个所谓的“窜货”,来解决货源的问题。
其中一间是“秦人书坊”,它和所有的古籍社合作良好,折扣做到了全国最低。徐冬和他们谈好:玉声书屋订不到的古籍,秦人书坊用自己的名义去帮徐冬订货,然后折扣上加一个百分点发给玉声书屋。玉声则用自己折扣比较占优势的大学社图书来偿还,不另加点。另一家“凤鸣书局”的大众图书销量好,在一些出版公司的进货量庞大,折扣低。由于他们最近在做图书馆的业务,对各个大学社的图书需求强烈。于是和徐冬一拍即合,双方平价供货,各取所需。这么做的好处,除了双方都可以用最低的折扣拿到以前拿不到的书,还能在本来就合作良好的供应商那里增加采购量,甚至在年底拿到出版社的返点奖励。
徐冬自从做发行以来,一直在严防自己的客户出现窜货的行为。如今换个立场,却体会到了书店在经营中偶尔窜货的必要性。当这些书一批批发到时,他甚至从心底涌起一丝暗爽的感觉。
这一手颇有成效。开学期间的三个星期内,玉声收到了两百件货。起码算是达到了邵远的第一个要求,新书的好品种一个不漏。就在收到秦人书坊调来的两件《续资治通鉴长编》的当天,周文功打电话给他,说弄旧书的事也有着落了,让他明天中午去省店的物流配送中心等候。
接电话时,他刚在学校的食堂里吃过晚饭,准备去店里值夜班。食堂的这道清蒸鳕鱼味道不错,难得的是价格又便宜。自从患了胃病后,他就养成饭后歇两分钟的习惯,一边琢磨着省店的库房里怎么会有旧书?
太阳还没有落,但是天空已经由一片蔚蓝转成了紫葡萄的颜色。校园的草地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片深绿,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在里面不时发出一阵奇异的鸣叫声。徐冬在甬道上慢慢走着,感觉到秋天已经来了。
他来到书店门口,站立了片刻,没有进去。他从橱窗里照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还不错,是自己一直努力装扮的那种干练的形象,然后转身走到街对面,去了隋丽的画室。
这几个星期以来,他在出版社里碰到过隋丽三次。每次她都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赶着离去。有一次他们正巧在走廊里迎面相遇,隋丽像不认识他一样,擦身而过。然而另一次,他坐在办公桌前,远远地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到营销部外面,一路梆梆梆地敲着玻璃墙,众人一齐向外看去,只见隋丽手里棒着一个纸袋,隔着玻璃向徐冬喊道:“图做好了,你有时间就来我画室看。”所有的目光转而集中到徐冬身上。他本打算有机会向她要个微信,好把图传过来,此时只能转过头,默不作声地摆弄电脑。周文功在吃午饭时忍不住对他说:“低调点,人家还以为你在做私活。”
画室就在电梯的旁边,门敞开着。徐冬走进去就看到隋丽站在一大束苹果花的旁边,拿着色板调颜色。她穿着一件格子衬衫,下面搭一条背带裤,上面蹭了不少颜料。
房间很宽敞,向南开着两排大窗户,阳光充足,对面墙也有一扇窗,窗台上堆着七八个工具箱,从这里望下去,可以看得到玉声书屋。室内的杂物很多,显得凌乱丛杂,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女生坐在屋子中央,正对着一个水果盘画静物。
隋丽侧着头打量了一下徐冬,问道: “你从学校的食堂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
“好想你带一只煮玉米上来。我刚刚没吃饱。”
徐冬无言以对,只好说:“原来你爱吃玉米。”
“下次要记得带。”
徐冬不作声,摆弄起旁边一个不知名的石膏人头,用力捏了捏那个高耸的大鼻梁。
隋丽将他领到里屋的电脑前,把环保袋的设计图找出来,先让他看着,自己出去陪着那两个学生。
设计图共两组,一组缝着两条手拎带,另一组直接在上方留出了椭圆型的拎洞。每一款都是通体的白色,偏右下方的位置,加一个笔屏或古砚一类的物件,用水墨画的效果来呈现,物件下面以行草的字体写着“玉声书屋”四个字。徐冬觉得太过简单,怀疑她是否在应付或偷懒,但看起来又觉得清丽雅致,印象不错。他想也许学生会喜欢这个,和她在书店里代售的画相比,风格倒是不太一样。他环视屋内,见到许多画堆在四周,屋角塞着一张床,上面摊落着一堆颜料盒。莫非她晚上就在这里睡?这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他探出头去瞅了一眼,见她正在指导一名学生上色。
“颜色细节没处理好,这苹果就死掉了。”她用手指沾了颜料慢慢地涂,“感觉它的生命力。”
徐冬留意到她的手指又细又长,看起来纤丽秀气。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那两个学生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教室。隋丽进来问他满不满意。徐冬想问留白的空间是不是太多了,但隋丽没等他发问,就一路说下去。
“这个图的重点在于剪裁的尺寸与比例,不然那个画龙点睛的东西会出不来,还有材质也很重要。你一定要让布艺行遵照原图的比例效果出产品。不然就失了味道。”
“布艺行成本太高。”徐冬插嘴道,他已经找好一间认识的工厂用无纺布来做。
“还有手拎洞那里,上面至少要留出三厘米,否则会承力小并且勒手。”她根本没有听他说。
他想了想另外还有什么问题,寂静中忽然听到门外那两个在等电梯的学生在发议论。
“你觉不觉得助教说的东西一点都不实在,而且考试也用不上”空旷的电梯间将声音清楚地传进来。
“嗯!苹果死掉了,一会香蕉又晕了,这又不是幼儿绘画。”另一个女生说,“而且你知道吗,她已经快30岁了。”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她刚毕业。”
“刚毕业的画风都不会这么……”
两人走进电梯,声音消失了。
徐冬觉得有点尴尬,瞄了一眼隋丽,却见她神色怡然,问他说:
“我看起来像刚毕业的大学生吗?”
“不像,但是你有一种大学生的气质。”徐冬讲出自己的真实感觉,但又想抹掉话里的一些情绪,接着说道,“这些图你发给我好吗,我想回去再看看。”
隋丽在整理图片的当口儿,徐冬好奇地问了一句:“你晚上就住这儿吗?”
“偶尔,有时候画到天亮,就在这歇一下。”
“你晚上不睡觉,就在这里画这些东西?”徐冬感到很惊讶。
“‘这些东西’怎么了?”隋丽转头瞪着他,问道。
“没有!就是……很特别。”徐冬说完觉得诚意不够,又加上一句,“其实我很喜欢里面的色彩,很绚丽,很……让人心神荡漾。”
“真的!你说这一幅吗?”她指着墙边那张画,意外地认真起来,“我当时的感觉就是你说的——‘心神荡漾’。”
“可是你这画布的成本不小,照片都要放这么大不便宜吧。”他从一个功利的角度评价说。
“是不小,所以——”她讲到一半就停住了,专心地在电脑里传图片。徐冬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心想自己差不多要离开了吧。
“所以,你要雇我去书店打工吗,我每天晚上都有时间。”隋丽说。
“你白天在工作室上班,周末做助教,晚上还要找兼职吗?”
“照片放这么大真的很贵,而且颜料也不好调。”隋丽说,“我缺钱。”
“你为什么不画一般的油画?现在的市场不错啊。”徐冬见过很多书店在卖俄罗斯画家的油画,利润很可观。
“我现在就喜欢这个。之前我看到一个欧洲的女画家也在照片上作画。很震憾,一面墙那么大。可惜我的照片没办法放到那个尺寸。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学我的,”
“如果你画油画,我可以在店里帮你好好卖。”
隋丽侧头打量了他一下:“我在出版社时,听到你的同事议论你。”
“说我什么?”
“我忘了!”
徐冬撇了撇嘴。
“但我记得,听了他们的话之后,我对你这个人印象很好。”
“是吗?”徐冬的眼睛亮了。
“比现在好太多了。”
徐冬眼中的光芒又消散了。“好吧,以后可能又会好起来。”
隋丽心不在焉地摇摇头:“不可能,哎!你还没说要不要雇我?”
“我们现在雇不起人了。”徐冬说,“再说,你以为谁都能来卖书吗,我们那里很专业的。”
“你专业吗?”
“我以前专业,现在生疏了。不过你有些地方和我们书店的感觉是挺搭的。要是你义务来帮忙,我倒不介意。”
“我挺搭的吗?”隋丽看起来很欣慰,似乎听到自己适合卖书是件开心事,“什么地方搭。”
“气质。”
“什么气质?”
“搞砸的气质。”
隋丽笑了。接着画室里又是一阵寂静。徐冬意识到自己真的没理由再待下去,可是还是没有走。他正想问她喜欢看什么书时,隋丽说:
“书店装扮得怎么样了?夏珂说你们在重新给它换样子。”
“还差一些琐碎事。”他走到窗边,指着下面的书店说,“例如橱窗里那些旧陈列架要换掉,但样子太多了,不知换哪种。”
隋丽歪着头看了一下。“这里面应该是一棵小树!”她拿起一支画笔,在玻璃上飞快地勾绘出一些线条,遥遥地对着下面的书店。她说,“你到这边来看。两个橱窗,两棵树,一高一矮。”
徐冬站过去,看到她画的两只树形展架正对应着楼下的橱窗。树架的线条袅娜幽闲,图书摆在上面刚好充当叶片。他觉得这应该会吸引到过往行人。
他用手机把画拍下来:“我去和师傅商量一下,问问能不能做一样的。”
“雇我吗?”隋丽说。
徐冬笑着摇摇头:“我们欢迎你来义务帮忙。”
“切——”
“除了橱窗里的树,你还能看到什么?”
隋丽望着书店,长长的睫毛闪动了几下。
“我觉得书店被你拖累了。它需要我去打工,需要起飞的力量,可是你不给它飞。”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月亮淡淡地挂在半空。隋丽趁着书店的轮廓还没有被路灯的光晕吞没,对着它在玻璃上画起来。徐冬站在一旁,看着她画出一对对翅膀,明亮绚丽,作势欲飞。整面窗户上的色彩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杂乱,直至把窗外的世界都掩盖掉了,就像她的画一样。
次日中午,徐冬让邵远与苏喆编个理由请了假,陪他一起到省店的物流中心选书。
原来近些年倒闭的书店,比徐冬耳闻的要多出许多。最终欠款解决不了,只好以书抵债。集团虽不愿意,但总不甘心落个两手空空。这些不体面的退货,一部分可以通过省店退给供应商;大部分无法退回的,就堆在省店的库房里,日积月累,数量可观。周文功与资产处的人谈妥:3折,即刻结算,将选好的旧书拉走。
一个看起来很和气的老头带领他们走进一条地下通道,沿着长长的坡道走下去,一股土腥味跟着他们越发地重起来。
“我来这里无数次了,还不知道这里有一间地下库房。”徐冬说。
“这里原是按防空洞的规格建的,废弃着没用,就拿来当库房了。”老头说。
“待会儿我们可以把车直接开下来吧,不然靠我们把书运上去,也得累个好歹。”周文功说。他刚刚和省店的人吃过饭,满嘴酒气。
“可以,可以,这里重卡都开得下来。”老头说。
他们来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老头打开铁锁,拉开大门,一股腐烂的霉臭味扑面而来。他摸索着推上电闸,电灯劈里叭拉地闪烁了一番这后,逐个亮了。眼前竟是一个上千平米的大仓库,举架很高,十几根柱子支撑在中间,地上连绵起伏,小山一般竖着上百个书堆。每个堆大约五六十包书。有一些没有垒好的,都已经倒在了地上,有的甚至底下没有托盘;还有一些打包纸绑得不结实的,书从里面散落出来,铺在地上,乱成一团。
“我靠,盘丝洞吗?”周文功说。
“你们带手套了吧。”徐冬问。
“带了。”邵远说,他早就盼着今天呢。
“我还是再去买几副口罩。”周文功回头向上走去。
“你们如果想找旧书,得往里面翻,选好之后,就上去叫我。”老头说完也离开了。
“这里头不会有老鼠吧?”邵远跳到一包书上面,顿时尘土飞扬。
他们决定还是等口罩买回来再进去。但是等了半天也不见周文功回来,邵远有些心痒难止了。
“我先进去探一探。”他说,像小时候玩跳房子游戏一样,跳跃着进去了。
“危危数峰苦,踽踽晓鹿行。”徐冬听到苏喆在一旁喃喃低语,瞥了他一眼。
周文功带着一打口罩回来,他们商量如何在这一大片烂摊子中提高效率。有些书店会在倒闭前将好书都处理掉,有的会来不及或者没有心思去弄。他们决定一旦在哪堆书中发现一两个好版本,就集中在那一堆中翻寻。
“这本好!”邵远在里面举起一本书,抖了抖,“漓江出版社,1986年出版,阿里图里亚斯写的《玉米人》,这里还有五本,品相不错。”
“这几年倒掉的书店,怎么会有这么老的书。”徐冬疑惑地问。
“你管他那么多,有合适的你就拿着。”周文功说。
他们继续穿山越岭地在里面一件件地拆包、挑选。不断有些收获。
“这本我自己买了,行不?”邵远找到一套《南北乱世情》。
“不行,都是书店资产。”
“这里有一套《翁同龢日记》,可是不全了,怎么办?”
“有第五卷吗?有人只买戊戌那年的。”
“小心别把书弄倒了,砸到自己。”
“这本行不行?”周文功找出一本《海上钢琴师》
“一定行吧。”苏喆说。
“我都不知道这个电影也有书,别拿了。”徐冬说。
“是竖体的。”苏喆翻了一下说。
“少拿两本,给它个机会。”邵远说。
“那随便吧。”徐冬说。
“这不是你以前编的书吗?”周文功翻出一本《帝国红颜》,递给邵远。
“不错,是我的书。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舌尖卷起,再打直向外吐气——烂书!”
“我怎么觉着咱们像是盗墓的。”周文功说。
他们将选好的书简单地包上,以免弄脏。选出了差不多七包之后,周文功坐到这些战利品上面休息了一下,发起牢骚:头顶是几万平米的新书仓库,人家每天那么大吞吐量都是机械作业,咱们还在地底下用手抠来抠去的,翻旧书。
“有些人觉得旧书珍贵。”徐冬找出几本三联的老版“文化生活译丛”,扔给周文功。
“我就喜欢新书,起码干干净净。”周文功说。
“那是外表,如果说内容,我喜欢旧书,更扎实些。”邵远说。
“我也喜欢新书,旧书一翻开,我就嗓子不舒服,感觉里面有粉尘什么的。”徐冬说。
“可以处理的,我教你。”邵远对他说,“除尘你要先用风吹,然后拿软毛刷去刷;霉菌拿棉签蘸一点酒精慢慢擦;要是有虫卵、孢子什么的就得先冻一下了,不过得包上防潮袋。现在还有专门处理旧书的消毒柜,里面可以用紫外线和臭氧来消杀。”
“疯了?看本书搞这么麻烦。”周文功说。
徐冬听到苏喆那边没有声音了,他绕过一个大书堆,看到苏喆坐在一堆拆得乱糟糟的书中间,捧着一本书正在埋头读着。
“老兄,你想不想早点离开这儿?我都快吐了。”徐冬对苏喆喊道。他把三个人都拉起来继续选书。
“这套不行,太贵了!”他把邵远挑出来的《上海图书馆藏明代尺牍》扔了回去。
“你信我,一定有人会收藏。”
“我知道,但是周转太慢,压现金。”
“可是如果咱们有这套书,明清散文这一块就完备得多了。”
“卖出去后还不是一样不完备,卖不出去摆在那里也没用。”
“而且摆在借书柜里的话,一定有人欢迎,这里面的东西多难找啊。”邵远说,“哦!差点忘了,借书柜已经取消了,那这个意义就没了。”
徐冬心想邵远又来了。他找邵远和苏喆来帮忙一起做书店,虽然得到了他们的很大帮助,但也总要提防他们把自己向危险的方向拉扯。一不留神就被他们搞到一个又虚又飘的境地去了,这样会搞砸书店。就像他们喜欢看《海上钢琴师》,甚至可能还想成为那样的人。可是在徐冬看来,正确的方向一定是再弄个《海上吉它师》之类的项目出来,多赚一笔。这才是现实的操作。
“要不这样吧,我自己出钱买下,算是放在店里代卖的。”邵远说。
“我当然不会再让你出钱,干吗这么犟。”
“我可能会找到买主,如果你五折以下出售的话。”苏喆忽然说。
“不是你吧?”
“不是,我喜欢宋文,明文太‘放’了。”
徐冬听到有确定的销路,于是将那本书收了过去,觉得自己总是在无奈地向他们让步。
到了下午四点钟,他们决定今天到此为止,找了那个老人下来算账。之后,周文功提议去吃烧烤
“我只想回家洗个澡。”邵远说,“你呢?”
“我去店里,路上顺便买点吃的算了,这些书进货、入资料,够我忙一个晚上的。”
他们将拆开的包都盖好,然后打算上去吸点新鲜空气。走到门口时,邵远突然想到应该在这儿留个影。
他找了个角度,架好手机,跳过去和大家一起站好。手机的闪光灯咔嚓一闪,照片出来了。每个人脸上一面大口罩,身后一片狼藉。
徐冬忽然想到:“如果在这张照片上画几笔,不知道应该要画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