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以后,陈山还是会想起苏念清开着车带他到一个偏僻的屋子发生的一系列的故事,从那一刻起,他没有办法回头,热风吹得赤裸的土块发烫,而周围的草也病恹恹的,唯有苏念清的纤细手臂明晃晃的夺目而是不是揪住一溜头发把玩。
陈山第一次来念清家里吃饭相当拘谨,他参观了她的家,她依旧没有一个属于自己工作的地方,她的书房就是女儿的卧室,一个粉色的漂亮的卧室,一个比他藏书更多更加干净整洁的卧室,但是这个卧室透露着他们太多的相似之处,不同版本的红楼梦,在高高的方占了整整一层书架,下一层是狭邪小说和古典的爱情故事的书籍,他们共同看过的作家,新浪潮电影的海报,没有大家熟悉的村上春书,而是大江健三郎和芥川龙之助的作品,司汤达和拜伦的书放在一个架子上,比较多的版本的《红与黑》,弥尔顿和渡边淳一放在了一起。这些都是比较平常见的书,《凯列班与女巫》《无罪者》《退潮》《金蔷薇》《讣告》《蛇结》等,还有像《血清素》《论爱欲》这些新写出来质感不错的书,而最下一层是安徒生和格林兄弟的童话故事书,以及熟悉的小学教补资料书,让原本古典的书架看起来十分幼稚。
陈山看着讲究的书架问道:“这些都是你藏书,确实不错,有些我早就想买了,却始终找不到途径。没成想,在你的书架上看到这些。”念清把车钥匙放到架子上挂好,也说了一声:“《缺席的城市》《伊利亚特》《奥德修斯》这些个书,我之前在网上就定好了,比如张爱玲的丈夫的书之前长安出版社还有印刷过几次,但是他还是因为政治立场的原因背封杀了,想买他的书就要去香港或者台湾才有。不过他在香港倒是评价有捧有踩,毕竟许多香港的学者是港大毕业的。”
陈山说:“师太本来就是香港大学毕业的,她丈夫的名声在台湾倒是有几位捧的挺高的,我倒是也看过他写的几篇散文,确实是传统中国才子写出来的文章,但他的立场是大问题,因此在文学界的地位高不了。”
苏念清说:“你们文学系出来的人,总是爱说什么,鲁郭茅巴老曹。可在我看来,还是张爱玲沿袭的中国传统小说的路子重,算的上是正宗了。其他人总是要往后靠靠的。虽说是鲁迅的《狂人日记》算得上是一座高峰,究竟是吸收太多西洋的习气,他的作品《药》,屠格涅夫写过同样类型的短篇,就连波德莱尔的《绳子》,熟悉的人也看得出他们在写同一件事情。”
陈山:“文学的写作哪里来的纯粹的原创,柏拉图所谓的“迷狂说”说来有点道理,但一个作家的写作多少还是要按照文学的规范套路去进行创作的。就算是张爱玲,多少作品里头的小姐太太们,也模仿了《红楼梦》里头的语气和用词,中篇小说里头也有《怨女》在模仿着上海说梦人的《歇浦潮》痕迹,纯粹的原创怎么能够,我们接受的教育不过是规训的一种,文学也不过是规训人的一种方式。”
陈山一边欣赏着书架上的书籍,一边拿起一本诗集来读,渐渐地读出声音来。苏念清没有打断他,而是倚在门廊上听他静静地朗诵。他的眸子平静安稳,又有着一种摄人心魄的激情。他的音色接近播音的口吻而略显迟缓,他的每个停顿都会稍稍拉长些,试图去探寻属于他的节奏,诗的节奏,他没有注意到周围一切的变化,他没注意到太阳开始寻找地平线而摄入屋子里,在他的脸上打满了金色。他的朗诵把他浑厚的嗓音填满整个屋子,是他成为这个诗的国度的主人。窗外的树被清凉的风吹拂得摇曳在落日之下,细密的树叶太小像是小孩子的手挥来挥去和他招手。苏念清的情绪也被他的情绪带入进去,他们似乎徜徉在一个纯粹的安静而热闹异常的乌托邦里,他朗诵的诗歌词汇像是变成一串摩斯密码在她耳朵里嗡嗡地羸弱如蚊蝇细语、在念清眼中,这个年轻的记者视乎有一种魔力,他似乎很冲动地在自己家里诵读,要把许多浪漫主义的诗歌一股脑全念出来给她听,念清看着他翻书时候有点稚气而略带笨拙的动作,屋子里头的氛围开始有了音乐的声音,滴答滴答的音符开始在她的心坎跳跃,外面的世界接近夏天,而此刻的屋里的桌子、椅子、书、门玻璃都开始了萌动,他们不安分的声音都钻到她耳蜗里,哗啦啦,哗啦啦……
陈山回过神来,看着茶几上摆着的几样点心,就放下手里的书走过去,陈山的目光扫过五光十色的花,那些花都被修饰得娇艳欲滴,她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给他准备了一个大甕,这么大个杯子,怎么可得下去,陈山心里想。这一定是在故意戏弄他,这个女人让他觉得不过是一个旅馆的老板娘,但她总是亭亭玉立在鲜花盛开的地方,一个人露出沉思的神色,总觉得呆在身边的风都很静,被这她一个凄美的动作给化解乖戾之感。她一个取下一本书来看,然后轻轻捻一个威化饼干到嘴巴里,然后慢慢咀嚼,让威化饼干和夹心的味道充分结合,那些难以吞咽的碎末没有留在嘴角,但是嘴角会留有碎屑的感觉。她拿起茶杯喝上以后,让干燥的威化碎屑可以顺着茶水进入喉咙,然后进入到消化系统中去。
陈山来到这里显得十分拘谨,他观察苏念清的举止十分优雅,这让他对于威化饼干流露出了羡慕的神色,她的牙齿是雪一样的白,有着白瓷的光滑细腻。看着威化饼干被她放到嘴巴的过程变得短暂而漫长。他总觉得他在捕捉转瞬即逝的美,可是看过几次以后变得不同起来。如果这一切的观察在这里戛然而止,那么他们会发乎情止乎礼,也许在多年以后还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一起在落落无事的时候像今天一样吃着威化饼干喝上一杯清淡的茶。
陈山的脑袋里开始产生奇怪的错觉,他忽然不再担心在温清镇的日子会枯燥无聊,有这样一个曼妙的人儿作陪,似乎之前苦恼都变得微不足道起立。他们坐在一起然后偶尔有一搭没有搭地聊了两句,就那么简单的两句,总觉得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去把两个人牵绊。陈山看着云彩在天空亲切而陌生,日头渐沉,陈山没了过去的轻松自在,反而显得拘谨起来。苏念清要吃去买些蔬菜来做饭,陈山就答应下来,看着念清的离开的身影,他有些怅然若失起来。
念清开着车缓缓离开家门,陈山通过落地窗可以清楚看到念清离开的背影,他开始回忆起来他们相识的经历。原本他只是对那家卖水果的花店里的女孩子产生了莫名的情愫,而实际上两个人不过是秋风过客,在若有若现的交际里头失去联系。数学家可以通过图形展现数学,美学家就想要通过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来展现模糊的美的概念。在念清出去的这段时间,他一个人在房子里踱步,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她本来拥有所有令人羡慕的一切,一个完整的美满的家庭,一份不需要考虑生计的工作,一个相当得体的身份,一份不是很糟糕的学历。但是,她就是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像死水一样,现在就可以想到二十年后的生活依旧像现在这般。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生活像故事一样有些波折,她的前半生被父母安排好,然后在后半生又被父母介绍给熟悉的男人,继续去掌控她的后半生。她想要逃出去,去往一个可以自己安排的地方,一个可以拥有真正意义上独立的空间里生活。而此刻,陈山给了她这个勇气。
陈山开始幻想之后可能发生的许多故事,现在念清回来了,他必须帮她把饭做出来,陈山的厨艺很烂,只是做一些例如摘菜等的简单工作,然后就看着她麻利地干完了所有事情。
她把饭做好用了大概有半个小时,而化妆这件事,她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一整个时辰里头一直在侍弄她那一头蓬松的西洋小卷。新鲜的蔬菜,烤制的牛肉以及鲜美的萝卜汤已经摆在餐坐上。醒酒器里头的酒醒得差不多了,陈山给苏念清倒了一杯,自己也倒杯。
念清讲起以前的事情来,他的丈夫是母亲给选的。母亲很早就和她父亲离婚了,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和母亲住在一起。她家在燕郊,离北京很近,母亲经常加班,她就会到邻居家找比她大几岁的姐姐。姐姐总是带着念清,走了很远的地方去看放风筝,或者是在废弃的顶楼上说悄悄话。回来的路上石头子会进入凉鞋里头,念清就走不动了,姐姐也口渴了。热气会把地面烤焦,她和姐姐就卖两瓶北冰洋,姐姐喜欢搜集北冰洋汽水的瓶盖。念清喜欢看太阳底下姐姐长长的睫毛。她看着姐姐喝汽水时候慢慢鼓起的肚子就很想笑出来,笑声像是塞满了汽水瓶,姐姐就会追着念清跑。念清拿起瓶子的盖子遮住眼睛,就无法看到阳光了。有一天姐姐坐着起飞的飞机到美国去,念清孤孤单单成了一个人,她不再受人喜欢和宠爱。她那一刻才觉得,大人们的笑声是给姐姐的,念清一个人的时候这一切都会失去。
陈山第一次发现苏念清真实的情感,一个被厚厚的外壳包裹的心,原来他已经拿到了这把打开锁的钥匙,念清喝了一口酒以后脸色变得绯红,他们的距离是因为念清的故事而拉近的,和酒没有太大关系。
陈山还记得念清说过这样一句话,“要么就擒住她,要么被她俘获。”而此刻,红酒瓶子叮咚一声掉在地上,没有流干净的酒香吸引蚊子哄闹,屋里只有陈山赤脚走路的声音,而在陈山怀里的念清,脸色已经如同地上的酒色一样发红,迷醉得一只脚脱去鞋袜,一只脚还耷拉着高跟鞋。日色如金,巨大的双人床开始了第一次塌陷。陈山觉得心脏跳动得真是太快了,他的呼吸比前一秒更结实,他盯着念清喝醉酒的脖子,是已经烤熟的天鹅的色彩,陈山感觉念清起伏的胸脯和他的呼吸是一样的,屋子里除了蚊蝇的叫声就只剩下同一种喘息,他们是在同呼吸吧。
念清去打开浴室的水龙头放满一整个杠子的水,她还回复了几分神色,现在的情绪开始慢慢缓和下来,而陈山坐在沙发上错乱的情绪竟然有些手足无措之感,
他们的思绪已经是飞驰在非洲草原的热潮里狂飙,她的手啊,好像要抓着点什么,那双青白色的手轻轻一搭,就搭在了陈山的肩膀上,她细细的指关节弯曲,握紧,慢慢地五个红彤彤的指甲就在他的脊骨板上深入,深入,有节奏的深入。然后变成更加深刻的吟唱,她的声音像是海妖塞壬的歌曲,有多少人为了这声吟唱迷失了去路。他幻想他驾驶着船行驶到水滴深处,海底的石头开始咕嘟嘟地冒泡泡,红色的布景从随着阳光从阳台转移到卧室,再到陈山的眼皮底下。
等他恢复过来,才感觉后背火辣辣的疼,那种滋味不是自己的痛感,而是一种轻松愉快的紧张过度的迹象。
他们犯下的错,没有谁是无辜的,他们决定尊重内心的招呼继续谱写伟大生命奥秘的诗歌,他们在考验人性,他们都没有经受住考验,他们像是偷吃糖果的老鼠,而因为这甜蜜的摄入,开始忘却他们彼此过往最重要的身份,在这个幽静的大房子里,她可以不再是谁的母亲,他也可以不再是那个手握道德和法律表尺的记者,他们迷情在这个房子里,他们失去了身份,但是他们得到了无尽的欢愉,他们再一次通过对方成为自己,从而不受到任何身份的定义。
可念清开始神志不清了。她咬下去,一只金色绒毛的耳朵,他的耳垂好大,像卡夫卡,她开始幻想他穿着西装一本正经的模样,只是时间飞快,岁月静好,水滴石穿。陈山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她会低下那和小天鹅一样傲气的头来,他到底是俘获了她,还是成为了他的猎物,这都是不要紧的,他把胳膊伸进被子里,摸到了她平滑的小腹像下坡路一样平滑的曲线,他还像把手深下去,念清的脸像揉皱的纸,慢慢舒展开。
念清在安静地熟睡,呼吸平稳,像被遗弃的小猫一样楚楚可怜。而他却离开了,慌不择路地离开。他走过那条细碎的石子路,然后叫了一样出租车前往温清旅馆。司机怏怏不乐地开着车,时而还跟他抱怨这个炎热的鬼天气,车里的空调却坏了,只是开了窗户的热风吹进来,让陈山的三分醉意也消散一空,他必须直面这个女人,这个让他在温清镇变得开心愉悦的女人。他觉得他把一切都搞砸了,他本来就是想应付一下工作,逃避一段尴尬的感情,没想过要闯入别人的婚姻里头,这该是多么复杂的事情。他第一次细致观察温清旅馆的一切布置,这里的一切都出自苏念清之手,这里到处都是她的痕迹,陈山离开了他们共同相处的房间,又像是没有离开,这些花朵大都是苏念清精心挑选的,这里香水的味道和她的书房的味道是一样的,就连这里的水杯上面,就印着苜蓿叶的纹路,苜蓿是一种传说中长在伊甸园的幸运草,是亚当和夏娃的定情信物,念清选择这种纹路大概是为了祝福来到这里的人能够幸运的离开这里。
陈山去洗了个澡,他开着镜子里头的自己,仿佛也看到了念清一个凄美的动作,蹙眉凝望着他,他有些手足无措。此刻有服务员来给他换已经萎蔫的花,今天是蓝色玫瑰,淡淡的蓝色里透着一丝的白。服务员给他留下一个装着信封的袋子,里面有几个带着刺的小球一样的种子。陈山没有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他到旅馆后年的温泉泡了一会儿就出来了。他的肌肉遒劲有力,宽阔的后背有几道泛红的抓痕,在温泉水里泡过就以后,就没有那么显眼。他的胳膊上的线条逐渐舒缓放松,略微有些倦意,他到休息区去抽一支烟,休息区有贩卖饮料的饮品区,也能购买到一些价格不太便宜的酒水,他一个人拧开瓶盖给自己倒了一杯,他看这瓶口会想到念清用薄薄的嘴唇贴在北冰洋汽水上,他仿佛听到她瘦弱的穿着宽大白色衬衫和黑色短裤吞咽的声音。在他恍惚之间,听到旁边的人也在喝酒的男人给女朋友讲解手中一个木质带刺小球的典故,这个东西叫做苍耳,南美的热带植物,它会在成熟后随着鸟兽走到更远的地方。它的花语叫带我走,南美有些女子借这种植物传递爱意。陈山这才明白过来,对啊,今天那么一株淡蓝色的玫瑰花,好像也有这样的花语。
陈山回到旅馆的房间里,匆匆忙忙换好衣服,把头发用吹风机吹干,然后抹上发胶,让自己显得很精神,那些保持脸部湿润的护肤品也涂抹在脸上。然后冲到停车场把车开走。车子开的飞快,陈山脑海里浮现念清湿漉漉的嘴唇柔软而晶莹剔透,他的脑袋像是高速处理信息的不停运转的内核,慢慢发烫,他像要见到念清的想法有多么强烈。此刻,黑色的汽车被他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不断加速,他甚至没有看到匆匆走过的人流,就这样,一个年轻人出现在汽车的前方。陈山的思绪才一下子从白日梦里拉回现实,而瞬间弹出的安全气囊已经把他给砸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