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抵达庆源村时,天色已经阴沉下来,停车场前一大片黄灿灿的油菜田,让人眼前一亮,为之兴奋。
在古村临时找了间农家客栈,跟主人寒暄了几句,放下背包,便匆忙出门,不想错过古村黄昏的一幕。客栈出门便是一条小溪,溪水潺潺流淌,三两成队的鸭子,时而潜头觅食,时而昂首划游。小溪三五米宽,架上两块石板便是桥,溪边是两米来宽的石板路,路边就是民房,多数都是旧宅,不乏徽派大宅院落。溪边有几棵的梨树,洁白梨花满枝盛放,背景便是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我留意到在一棵高大的梨树下,有位妇女端着饭碗,似在进食,似在观察过往客人。
我流连在梨树之间,一会儿在树下仰望,一会儿跨过石板桥,隔岸远观。梨花在南方不常见,没料想在庆源村,本来为油菜花而来,却让梨花来了个“喧宾夺主”。正当我静心观赏,意犹未尽之时,左从石板桥过来,指了指前方,问我想不想参观“大夫第”,我这才注意到对面小巷口的墙上挂着块“大夫第”的牌子。
我跟着左过桥,在民房后有一座大宅,发现那位梨树下捧着饭碗的妇女,带着三位客人已经在门口,加上我们一共五人,也算凑成了一个小团队了。妇女说讲解费每人五元,我们扫码付款后,她将手中饭碗随意放在门边石台上,然后掏出钥匙,打开挂锁,推开沉重而高大的木门。妇女说,她胃不好,容她把热饭先吃完,然后再为我们一一介绍。老宅为清末建筑,门檐有砖雕,全木结构建造,各间房的门窗都有精致木雕。老宅大体呈方型,两层,中间是天井,后面有一小院,但是整个老宅物件凌乱,灰尘蒙蔽,基本没有居住条件。妇女说,整座老宅没有照明,我们颇为诧异。天色已暗,我们只能借助天井的微弱光亮,打量这座与詹天佑同宗的詹氏大宅,甚至只能使用手机电筒,来看清楚末枝细节。妇女起先还很认真地讲着大宅某些构造的特点,讲着詹氏主人的故事,以及老宅的百年经历。后来话锋一转,说自己只是为主人长期照看老宅,换取其中一间屋子居住;再后来说起自己的身世,已与丈夫离异,独自带着两个小孩,其中一个还在患病,需要常年药物维持。我也很纳闷,参观“大夫第”,为什么要讲那么多自己的身世?接着,她打开自己那间屋子的灯,让我们都看一眼,用以佐证自己刚才讲述的真实性。一张大床占据了房间大部分地盘,被子未整,杂物一堆,但几个超大玩具公仔夺人眼目,显然是一幅拮据窘困的场面。妇女又把离婚、孩子患病的事复述了一遍,最后托出了主题,能否给她一些帮助。
乞讨的人与乞讨的方式,我遇见多了。有的跟前摊开一张大纸,写着本人或家庭的苦难;有的拖大抱小的拉着你,跟你诉说困境;有的街头卖唱卖艺,用展现技能的方式引起你的同情。。。我多半会很麻木,我不知道真假,我看不到真相,我不吝惜那些钱,但我吝啬我的怜悯之心。妇女用这样先铺垫后展开的方式,我很少遇见,莫非是新时的乞讨套路?同来的三位客人似乎已经看到“真相”,虽然妇女一直在诉苦,但他们已不再搭理,径直离开了老宅。左先我离开,我走在了最后。我犹豫着,纠结着,我无法判断此时此刻,自己听到的,看到的,是不是真相?但在一刹之间,我相信了自己的直觉,我的冲动已经无法收回。我再一次向妇女扫码付款,虽然三十元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金额,但我衷心希望她能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一点点温暖,能看到未知迷途中的一点点希望。
老宅更为暗淡,下起了小雨,天井的地面立刻被打湿成青色。妇女说,外面还晾晒着芥菜,要赶紧去收回。走出老宅,我又看见梨树,雨打梨花,总让人黯然生愁。
第二天一早,我又来到溪边看那梨树,撞见妇女,又是端着饭碗站在梨树之下。我猜测一夜之后,我已成了她眼中的陌生人了。我问她是否还认得我,她说当然认得,但是明年再遇见不一定认得。我想这也算是实话实说,总比说“我永远都会认得你”这样的客套话真实许多。一个七八岁样子的男孩,背着书包从我跟前奔跑而过,她冲孩子喊了几句,转头跟我说,这就是她那个患病的孩子。自己45岁才生他,出生后就是肾积水,虽然动了手术,但今后能否恢复正常,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我沉默无语。
婺源我会再来,庆源古村我也会再来。我会惦记着油菜花,更会惦记着满树的梨花,以及梨树下那个瘦弱又孤立无助的身影。
高墙深宅锁春秋,村妇孤灯夜独守。
细雨落水寒未尽,梨花树下几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