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的时候,刚好听到夜间飞机划过夜空轰隆隆的声响,屋子里不知道哪个角落的小昆虫在鸣叫,天色未明,窗外依稀透进来些暗淡的光。她不知道怎么醒过来的,刚才梦里的情景又一次淌过脑海,明明好像只是几分钟前的事,但却怎么样也记不完整了,越仔细去回想自己的梦,越是遗漏,她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不断重组着自己的梦境片段。
梦里的她很着急,背上背着自己的奶奶,在一条街道上不断奔跑,从一个高大的彩漆木雕牌坊下进入这条街道,脚下是颇有古韵的青石板路,路道右旁全是清一色的双开旧木门,散发出一种陌生的年代感,门上还有些雕花纹饰。门口坐了一排的老人,全是七老八十的女性,都穿着深蓝色的大襟褂子,她一路跑来,她们好像在说笑谈论又好似静默无言,但即便是感觉她们在说笑她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每个门口都坐着人,阳光温和的铺在一排老人身上,她们仿佛微微笑着与奔跑的她对视,她就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心慌地越跑越快,她隐隐觉得如果不跑快一点背上的人就要加入她们的行列,然后永远在这条街道的门前排着队一样坐下去,再也无法回来了。
周五下班之后,她买了些菜,没有回公寓直接出城了。奶奶住在远城郊的一个小村子,她自小在那长大,老房子住过很多人,但是来来往往如今只剩下老太太一个人了。走到院口的时候,刚好看到奶奶靠在门边,佝偻着身子,看着院子里啄食的鸡。看见她之后,哑着声音笑着说了句:“你回来了。”她听到这虚弱温柔的声音时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又觉得有点好笑,平时那个从不生病气势汹汹又倔又犟的老太太突然蔫了,再怎么强健的人也抵不过岁月折磨啊。她一边把菜放进厨房一边说:“奶奶感冒了昨天打电话时怎么不跟我说?”奶奶没有吱声,她转身出来看见她坐在客厅炉边的一把小椅子上,喝一杯温开水,眼神迷蒙。应该是老人生了病会变得很敏感,她走过去坐在奶奶对面,问问村里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最近去哪个奶奶家聊天了,平时吃些什么,有没有什么想吃等等各种琐碎的问题。老人家喜欢聊天,喜欢热闹,以前那边的王奶奶和后坎上的二奶奶还没有去世的时候总爱来找她奶奶聊天,她看着自己奶奶随着年岁增长,伙伴在不断减少,不难想象独剩老人时,这里每个角落一定都填满了孤独。家里人都往城里跑,接她她也不愿去,她说不想住在那个脚不着地又封闭的楼层里。
吃了晚饭后,她搬了一把竹席凉椅躺在院子里,这个地方总是能看到绝好的星空夜景,院口那颗老梨树上有昆虫叫个不停,尽管她只在离家不远的县城里上班,并且经常回来,但直到今晚躺在这里,看着满天繁星以及月光下并不清晰的青柿子时,才恍然感觉,自己似乎很久很久没有在这里停留了,应该是自从上了初中之后,这里的一切都仿佛在与自己无声告别,而且是再也回不来的那种告别。
小时候这个点,基本每天都会有好几个小伙伴来她家院子玩,要么是在梨树下的石板凳上缠着她奶奶说故事,要么就在院子旁的草编秋千上荡,或者每个人提着自己的小灯笼玩各种小游戏。如今那些小伙伴早已在她的生命里不知所踪了,大都选择了在城里买房结婚生子。去年中秋的时候,她在街上遇见小水叔,虽然是叫做叔叔,其实也不过和她同岁,是小时候一起读书长大的同宗小伙伴。他并没有像她一样循规蹈矩的读完书出来,考一个公务员或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小水上了初中之后就读了职校,后来学了开挖掘机,她记得自己在读高中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实习找钱了,有一次看到他站在挖掘机旁的照片,整个晒得黑黝黝的,但是很有精气神。那天刚好中秋假日,她正准备在商场买些东西回去看看奶奶,刚好遇见小水和他妻子,虽说通过手机联系,但也是好久没见了,夫妻俩和她聊了些家常,还很热情地叫她回家去吃饭,他们这回也是回来探亲而已,两个人正在努力攒钱在省城买套房子,为了挣个房钱,结婚三年到现在还没要孩子,家里也是催得不行。小水刚好问起她,说听说她刚毕业那会儿不是某沿海大城市找了一份很高薪的工作嘛,还以为不会回来了,怎么现在居然在老家干个小小的乡村公务员,还有老不结婚的问题。她笑了笑,随便敷衍了几句。其实她曾经真的没想过回来,只是每一次无论搬到哪里,发生了好或不好的事,自己总会经常在睡觉时恍惚看到小时候老家门口那颗大梨树,春天时开满白花,夏天时结满了青色的果子。等到二十七岁,她终于回来的时候,那棵树其实已经老得不能结果了。奶奶坐在树下凳子上跟她说,已经有两年不结了。那时候尽管心里涩涩的但还是有点庆幸,还好,还好树下的人还在。
这一片的屋子都在一片坡上。晚上山风吹来,清凉且纯净。乡下的屋子清净,她闭眼躺着, 她在县里的计生办工作,每天做些登记新生儿,时而劝劝新婚夫妇优生优育的工作。有时候,会遇到登记没多久孩子就夭折的情况,然后就变成了死亡记录。 同办公室的女同事是扶贫办的,经常会下乡去访问,了解自己特定的扶贫对象的情况,是个刚刚考进来的年轻的公务员,大学毕业没多久。她虽是大学毕业了很久,但是也是才进来没多久,没有什么人脉,也不过是做好本职工作。空下来的时间都赶回家去了,有时候组里会组织聚餐什么的,她是基本不去的,开始去过两次,被灌酒灌得七荤八素,耳边乱七八糟全是这个岁数处对象了吗,介绍谁谁谁给你认识一下什么的。有时候会接到被派下乡去的工作,乡村公路上车子颠簸的状态使她觉得就像海浪上翻滚,扬起的灰尘也像波浪一样一层层覆盖在路旁野花身上,路边野植上全是厚厚的尘土。最近不会了,最近下乡的工作很抢,上面有一个文秘职位的竞选,下乡是一项必要的工作经历,所以前几天有几个同事来请她吃饭。闲着的日子她一般选择回家,下班后她也是很快离开,偶尔会撞见扶贫办过来指导工作的王主任,每天早晨到达办公室时,她都会伸手摸摸自己的桌子,全是尘土,再站到窗前拍拍自己,就像路边覆盖野植的尘土全溅到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