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到外婆家的时候,天边笼罩着一层暗黑色,一线金光透过云层洒向大地,第二遍鸡鸣随着狗吠席卷而至。在外婆家房子的上空,招摇而缓慢地升起一束细烟,似乎要与壮阔的金光缱绻缠绵,融为一体。那束散发着奶白色光辉的细烟潺潺汩汩,裹挟着充满宿命色彩的召唤。
据我妈说,我祖婆婆就是在这束细烟的顶端缠绕进天边的金光时去世的。四岁那年,我爸和我妈一度沉浸在离婚与否的家庭纷争,彼时又传来祖婆婆升天的消息,喧哗与争闹戛然而止,余下我妈惊慌失措的眼神和我爸沉默不语的叹息。
消息传来的当晚,我妈用她攒了三十年的勇气把我送到我父亲他妈手里。当我从我妈熟悉的泛着奶香的怀抱中转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女人的手上时,心中突然泛起一阵茫然失措的悲哀。我惊恐地看着这个本就与我关系漠然的老女人,一个吝啬于施舍一点点爱给孙女的人,不,是施舍一丁点怜悯与同情给孙女的人,那种悲哀摇身一变成为我口中悲恫的惨烈哭喊。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午后,这个女人拿着她捧在心尖儿上的宝盒,像女巫一样对着一群小孩发号施令,她要把她心尖上的东西分给这群小精灵,“你一个,你一个…”当我眼巴巴看着她走到我面前时,“你?没有”,当我还在回味她脸上傲慢又果决的蔑视时,她已经带着势在必得的心绪走远了,转身的同时带走了一阵刻薄的凉风。于是在我妈把我托付给这个老女人的当晚,我忽然浑身遍布红疹,里面充满半透明的汁液,奇痒难忍,一碰就破,流出的液体所经之处,浩浩荡荡长出更红更大的细碎疙瘩。这红疹出得奇怪,我怀疑这和她那次故意没给我她心尖上的东西密切相关。
打我生下来开始,老女人对我就不怀好意,确切地说,当我妈嫁给我爸夺走她儿子时,她就没打算给我好脸色看。我是被老式扶手拖拉机震出来的,我从我妈的日记里知道了她生我的全过程。在这块贫瘠到没有一辆小车的村庄,交通与出行工具被运货的扶手拖拉机所取代,泥泞弯曲的窄路载不下大巴车的横冲直撞,接生婆在我家的老式木床前守了三天三夜之后,终于把我爸给她的细软一并归还,只带着几枚顶针仓促而走,我爸在绝望的同时用机敏如狗的嗅觉闻到了进城运煤拖拉机吐出的柴油味,于是在他感天动地的苦苦哀求下,运煤司机默许了我妈躺进被煤染黑的车厢。为了让我妈躺得舒服点,在煤渣上铺了一层晒干的草垛,当我光洁平滑的屁股出现在草垛上时,我妈的血在黑色与金黄中显得妖艳无比。按理说,正常人都是头部先出子宫,靠着这漆黑的煤车,我妈生出了日后的人中翘楚。只是我的肤色,永远都泛着些煤的黑与草垛的黄了。
我妈把我托付给我奶奶时,我已经开始上幼儿园了。我在我奶奶散发着腐烂气味、结着灰蜘蛛网的房间里,躺在黑得发亮的床上,乘着朦胧夜色把身上长出来的红疹一个一个戳破。当日光照进糊了两层的窗户纸时,我奶奶的脚步声飘到了床前,我确信她在还没掀开被子前就看见了我一潭死水般毫无生气的眼,从她陡然变乱的脚步声中,我明显感觉,她被我的眼睛吓了一跳。“哎!怎么出疹子出成这样?”我不会告诉她,我其实是在享受汁水崩裂而出的快感,那种摧毁她施舍怜悯与同情给我的最后意志的快感。我妈走的时候,正好是星期天。
然而,我错了。我奶奶这个女巫竟然在病痛与伤亡中酝酿出圣母般慈爱的关怀,她的眼光里写满了替代往日责备与愤恨的哀怨,她用两个指甲拈起我换下来的衣裳,就着灰桌上跳跃的蜡烛黄,仔细端详其上大大小小或方或圆的脓渍,慈爱到要渗出水的目光好像在凝视一个浑身脓疮的婴儿,我觉得自己被暴露得无处可躲,她终于把我的存在掳劫到她的视线里。
从家到学校要经过一段漫长无比的田埂路,当我还在一片碧色盎然中心荡神摇时,瓢泼大雨顺着乘势长出的禾苗倾泻而下,滚滚雷鸣把天空渲染得凄怆悲凉,祥云失色,以黑脸怒视人间。大雨冲垮了新挖的田沟,雨水漫上新禾,晚春的天色竟然看起来像是隆冬,我万万没想到,祖婆婆的去世带走了我妈,我妈的离开让我乱了阵脚的同时也让节气也乱了阵脚,我脚下一空,一头栽进了被雨水淹没的水田里。褐色淤泥一层层荡漾开去,我的身体迅速填满淤泥消失的空缺,我感到一群生物在我的周遭蠢蠢欲动,是水蛭,红疹戳破后流出的血腥味招摇肆意,让它们心中的欲念蜂拥群起。当水蛭像图钉一样钉在我戳破的伤口上时,我心里和它们心里都泛起一阵异样的满足。我躺在淤泥中享受着不可多得的静默,就像多年以后,我独自从外婆家步行回家时,一不小心掉入水渠中一样,那个时候,田埂路中间已经修了一尺宽的水浚,浚的两边砌了一人高的水泥路,我就静静地躺在浚的中央,看着水蛇从脚底缠绕到我的头顶,最后再吐出鲜红的舌尖,我能很清楚地听到头顶上传来的嘶嘶声。
当我从水田里被捞上来时,我已经在水中躺了三个小时,淤泥的气息灌进鼻孔,像鼻涕倒流一样通过鼻腔顺着食管流到口腔,腥,涩,泛着些微苦的同时又有黄谷将要成熟的甘甜。我奶奶用烧得滚烫的热水仔仔细细给我洗了两遍澡,她戴着我爸砌墙的厚尼龙手套,一根根从我身上拔下吸附在我身上的水蛭,再用铁钳把它们扔进熊熊燃烧的篝火。透过水蛭被放下去时因多度挣扎和自带水汽而造成的热气飞腾,我看到了一朵粲然绽放的黑色玫瑰。托我奶奶的福,我用我的血换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水蛭群演。
自那日之后,我身上的红疹一日日暗淡下去,可高烧和梦呓却如那根水蛇,将我从头到脚死死缠绕,我奶奶无计可施,往日骄傲的神色在一夜之间颓然地凄凉下去,在我妈离开的第四十天,她颤颤巍巍地把我送给了另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也就是我的外婆,我妈她妈。我奶奶的脚步声飘远了时,外婆家门口的枣树正好开出了第一朵黄花,她是踩着枣树的花瓣走的,带着点大病初愈的庆幸和逃过一劫的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