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在螺纹村儿混了快四十年,如今到底成了孤儿。听老辈的人说,叮当生下来就不会哭,而且还在襁褓中的他就蜡黄干瘦,是实在存不住福气的样子。果然,两岁的时候他还不会说话,任别人怎么耍逗他,都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爹娘是老实巴交的渔民,家里孩子多,年成却一年不如一年,家里哪来的闲钱给叮当看病。这样一来,叮当就再没有机会听到半点叮当儿响了。
螺纹村靠着东海岸,一年到头这里都停靠着打鱼买卖鱼的渔家船只,可惜的是,这里没有深水湾,停靠不了大的船队,靠海吃海的小渔村,也就几十年如一日,无甚么大的发展。叮当的爹娘靠着这出海捕鱼的营生,养活了三个儿女,也实在不容易。叮当二十岁的时候,他的大姐被人贩子拐跑了,这个总是给他蒸饭烧菜的女人不知道后来流落到了哪里,再也没有回来过。叮当的二哥结婚的时候,是用的政府发给叮当的补贴金,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对叮当却不怎么待见。大概是因为叮当不光是聋哑人,他还有羊癫疯和心智问题。
叮当五岁的时候倒在自己家的庭院里,口吐白沫浑身哆嗦,他娘狠掐了叮当的人中,才把他弄醒,这孩子,你想把他叫醒,他是听不见的。兴许是那次病发,又或者与这个世界毫无声音的传感,叮当的智力发育开始迟缓,他四十岁的时候仅仅拥有十岁孩童的智商。他是没太有情商的,他也不大在乎,他的爹娘呢?咒天咒地咒自己,求天求神求菩萨,什么偏方怪招都用上了,叮当还是没有要好转的迹象。
说他不懂事儿,可他还是有好恶的,大概是从小有大姐和爹娘宠着,叮当对谁都没有啥好脸色,对自己的家人却是掏心窝的好,或许他也不知道啥叫掏心窝,只是本能地表达自己对亲人的感激。旺季的时候,他也跟着渔船下海,他爹让他做啥他就照做,力气使不完的样子。二十岁的叮当身材精瘦,但是肤色健康,眼神机灵。他爹看着他忙碌的样子,想着也到年纪给他娶亲,以后老两口不在了,也有人照顾他啊。叮当这个孩子,别人对他好,他就对谁更好,虽然听不见说不出,但是会看事情,哪怕只是孩童智商,机灵劲儿却是有的。老爹这样想着,心里开始打算起这件事。只是叮当羊癫疯这件事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他多攒点钱,给叮当找个好媳妇,毕竟小时候没能带他看医生这件事,老爹心里多少对叮当有些愧疚。
一开春儿,老爹放下手头的事,到处托人给叮当找媳妇,好一阵忙活,才敲定了一
户人家的姑娘,姑娘家住的有些远,只知道家里条件不好,爹娘让她早些嫁人贴补家用。叮当爹给出的彩礼钱份量足,让这家人迫不及待嫁闺女,哪怕知道对方的孩子和常人有些不同,也不甚往心里去。二哥自从知道自己的爹要给叮当找媳妇,心里就不好受,从小家里人就对这个残废弟弟好过自己,明明自己才是家里的劳动主力,累死累活,爹娘的表现也不过很平常,反倒这个叮当,稍稍做了点事,爹娘就开心的不得了。自己的姐姐在叮当没出生的时候,对自己很体贴,时常带着自己玩,叮当一出生在这个家里,她就变了,她眼里只看到他了,明明他那么丑那么弱,为什么他们都爱他,老爹从来没提过自己这个做哥哥的亲事,却出那么高的彩礼给叮当找媳妇,为什么要这么不公平啊。
或许二哥不知道,叮当刚生下来的时候,爹娘就预感到这个孩子将来应该不会是正常的,他们想过放弃他,可当时那个年代,到处都在饥荒,孩子扔了就是个死,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要去送死呢!子女父母一场,还是缘分啊!既然不忍心他送死,那就好生待他吧!大姐心疼这个生活在无声世界里的小奶娃,对他自然比二弟要更好些,叮当要是健健康康的该多好啊!是啊,天生如此,不是一个孩童的错,却要他一个人承担一辈子啊,有人分担些总是好的。家人的善良换来了叮当少年时期安宁的生活,他也如孩童那般天真,不明世事。
二哥对叮当的偏见让他不愿陪老爹去给叮当看媳妇。“你小子可别犯混,好不容易给你弟找的媳妇,你做大哥怎么就不能去给弟弟看看去!”老爹对二哥急吼吼的喊,二哥心里积压了那么多年的怨气,都从胸膛里跳了出来,他在天井里气得蹦脚,“你们什么都他妈的不懂,老子是不是捡来的,捡来的就该去一头撞死哪!”边发狠边摔着门跑出去了,性子拗的很,自己跑去跟着人家下海了。老爹知道他就是逞一时之气,没多久就会回来的。
老爹叫上大姐陪他给叮当看媳妇,大姐为了帮忙照顾叮当,二十四岁还没结婚,她倒没有那么着急嫁人,想着多陪陪家里人,等到叮当快成家立业,自己也能放心嫁人。叮当这会什么都还不晓得,和村里那帮孩子正在瞎混,平日里除了下海帮老爹,他最喜欢和那帮孩子玩了。他们不欺负自己,表情和自己一样,笑起来两排牙都暴露在外,他看的懂他们的手势,孩子的游戏总是简单的那几样。跑跑跳跳的,叮当才觉得真的快乐啊!叮当此时还不知道自己的少年时代就快要结束了。
老爹和大姐坐着牛车去二十几里外的村子给叮当看媳妇,路上遇到一个村子里正在赶大集,老爹让大姐给人家选几样姑娘家的礼物,大姐在附近转悠了几圈,给姑娘家里买了几方点心,给姑娘买了盒胭脂。老爹笑她,“买些吃的就行,买啥胭脂啊,不过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大姐也不说话,只是腼腆的笑。老爹似乎懂了,“行了,回头咱还路过这儿,给你也买盒,怎么说也是快嫁人的大姑娘家了。”大姐脸红红的,腼腆的笑着很好看。
因为出发的早,又坐着牛车,父女俩快中午的时候到的姑娘家,小姑娘十四五岁,因为长期吃不饱长得十分瘦小,模样还是能看的,再长几年长开了应该也很好。老爹要求也不高,只要姑娘健康就行。这家人家里穷,一年就种二亩薄地,四五个孩子,最小的孩子还在吃奶,最大的这个就是要给嫁出去的。姑娘的爹娘没办法了,再不嫁姑娘奶娃就要饿死了。大姐和老爹商议了下,觉得还可以,不过要先把小姑娘养到十七八岁,再提结婚的事比较合适。不然,自己家的弟弟不懂事,这个姑娘也还小,童婚到底说不过去。老爹同意了,和姑娘家商量了下,先把订婚钱给了人家,约定好姑娘先去老爹家里干活,年纪大点再成亲。一商二量的,事情也就定的差不多了。说定老爹过两天挑个好日子就来接人。
事情定好了,老爹也不打算留下吃饭,大姐从家里带的干粮也还有,是饿不着的。父女俩急着赶牛车回家,便和姑娘一家道别了。“老大啊,这些年你为了这个家,为了叮当,苦了你了,让你在家里当老姑娘,是爹对不住你啊!等老爹把你弟媳妇接过来,老爹肯定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我的闺女,以后可不能受苦了。”二人赶着牛车往回走,老爹平时话少,如今说着体己话,大姐心里也是热乎的。“阿爹,咱们家过得不容易,不过日子都会好的,我们一家在一起,没什么过不去的,再说我们三个都大了,叮当也听话,以后你们也不用那么辛苦了,我是您闺女,不论到哪嫁了谁,肯定是要回来的。”边说着眼眶就红了。
经过大集的时候,才下午二三点的样子,老爹赶着大姐去给自己买胭脂,“你长那么大了,没用着些女孩子家的东西,看看自己想要什么买点去,别心疼钱,打扮的好看,咱才能找着好姑爷不是。”大姐难得出来赶集给自己买东西,自然心里也是很欢喜的,想到自己早晚嫁人,就更开心了,听了老爹的话也去逛逛大集。老爹把牛车停在垂杨柳那,就自己在那抽旱烟,初夏时节,二三点的太阳晒的人五迷三道的,不知不觉就打盹睡过去了。
等到老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热闹的大集也没有多少人了,还剩几个商贩在收拾剩下的財货,赶着回家。“老哥,你在这睡了半下午了,现在拉生意不,送我们几个回家,给你两块钱。”有人来问老爹,老爹正纳闷自家姑娘怎么没回来,回到:“我不是送人的,我在这等人,我姑娘去买东西了,你们看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穿着花布衣裙,绑着麻花辫的,长得很有福气的吗?”几个人都摇头说:“你也看见了,集会都散了,有走的慢的小脚太太,哪里来的年轻姑娘,地方就那么大,哪里有嘛!”老爹这才着急,四处张望也看不到姑娘了,她不会自己回去的,我还在这等她呢!那几个人看老头急得快跳脚,突然想起些什么,“最近这里来了一批人贩子,公安上抓了一部分还没抓完,你姑娘不会是被拐了吧?”老爹急了,“怎么会,怎么会,我姑娘人机灵着呢,才不会,你们别胡说。”老爹边说边在附近找大姐,大集人多的时候看上去大,人散了,也就方圆几百米的地方,附近挨不了人家,空荡荡的,除了白天留下的满地的垃圾废品,哪里还有人。“老大哥啊,把吃饭的嘴给你拐跑了,把干活的牛给你留下了,你该庆幸啊!”一个长相猥琐的中年男人说起了风凉话。旁边还有几个人看不下去了,“你是没有子女的吗?没看到老大哥急坏了吗?老大哥你还是去公安局立案吧!估计那伙人贩子早都盯上你家姑娘了。”老爹急得直捶头叹气,他该怎么和家里人说,说闺女被拐走了,生死不明,他要赶紧去报案,赶紧去。
在公安局立完案,老爹没有半点力气了,好不容易赶着牛车回了家,已经是半夜了。两个孩子都睡下了,只有孩子妈还在等着自己,老爹感觉这大半天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踉跄地进了屋,倒头不起。叮当娘吓坏了,问他怎么才回来,闺女去哪儿了。老爹哽在喉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叮当娘哭,哭完就开始吐,什么多余的话都讲不出。“孩子,被人给拐跑了,回不来了。”这是老爹意识清醒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从那以后的多年里,老爹再说不出其他的话了,有时候嘴里念叨着,听起来好像是那句,再回不来了。大姐被拐跑后,再无音讯,听公安局的人说,那伙人贩子早都逃到其他地方,到底在哪儿,却说不清了。
自从老爹陷进了失女之痛了,他的精神世界似乎被彻底打垮了,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出门干活,只是很少下渔船了,他干活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回家以后也没有话,夜里一个人睁着眼看房梁一看就是一夜。叮当娘也不知道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哭了多少次,这个家,似乎什么都开始变了。这样就没人再提给叮当接媳妇的事了。
叮当听不见说不出,可是他看到大姐整日整日不在家,老爹也变得木讷,他的嘴唇很少动,动的时候总是颤抖的,眼睛里有光在闪烁。他便再提不起什么兴致去逗去玩了。
两年后,再提起这门亲事,女孩已经到了成年,二哥去接的人,简单地办了婚宴,就是叮当的结婚庆礼了。只是当天晚上,叮当多年不发作的羊癫疯突然发作,整个人躺在地上一直抽搐,两脚踢蹬,口吐白沫。新娘子给吓坏了,第二天一大早就从叮当家里跑了,说什么都不肯回来,彩礼钱二哥去要了好多次,可是那家人哪里来的钱还回去。
就在同一天晚上,有人看见老爹出门,投了海。他是游泳的好手,年轻的时候在浪里打几个滚,都没甚问题,可是会水的人偏偏把命留在了水里,他一等两年,也不过在等叮当成家,才放下心来结束自己没日没夜的愧疚。
叮当一家五口,如今只剩三口,二哥那时已经二十四岁了,脸晒的黝黑,长期的体力劳动让他身材结实,他那时已经相亲,找好了对象,只是老爹一去,守孝三年,哪里有姑娘愿意等他,便什么也泡汤了。他心里对叮当更是恼怒,碍着母亲的面,却也从不说什么。
叮当娘是个简单的,纯朴的渔家女人,遇见事没有什么主意,老爹一走,她的主心骨便也没有了,只是她心里有多难受,她从来不说,也没人知道。死不是最痛苦的,没有希望地活着,才真是戳心戳肺。她为了两个孩子硬挺挺活到七十岁,临终就留在自家的小屋里,是和老爹一起生活了半辈子的那间,脸上全是皱纹,一道道的一深一浅的沟壑似乎在诉说这个瘦弱的老人坚强凄苦的一生。
大伙帮忙把老人火葬完以后,二哥决定把他娘的骨灰洒在海里,或许他娘真正想要的归宿是他的爹,只希望茫茫大海,总有一日让他俩团聚。
二哥在三十岁那年娶了亲,因为彩礼不够,用上了政府发给叮当的补贴金,钱不多但刚好用来补上缺口。二哥却没有感激过叮当,他一辈子对爹娘孝顺,对朋友忠厚,唯独对叮当,没有太多的感情可以填注,他恨他,却又不能抛弃他,他恨他,最后却依靠他的钱成了家,他恨他,又有什么用呢!
四十岁的叮当没有听过这世界上任何一种声音,他自然听不见谩骂,听不见嘲弄,听不见自己的名字。他能看见的对他好的人都一一离开,少年时的玩伴都长大了,去远方的人不再回来,在当地成家的人,不再搭理他。他仍然每天都出去,只是螺纹村的一切一年一年都在悄悄变化,他仿佛四处游荡的幽灵,渐渐与这个世界绝缘了,没有人会在意他为何出现,在何时离开。他有时候脾气暴躁,装作小兽对别人龇牙咧嘴,他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他也说不出为何现在的他没有以前觉得快乐。只是不会有人再搭理他,除了他偶尔在马路上晕倒,躺在路上抽搐,口吐白沫的时候,会惹来人围观,却没有人上前。他们都习惯他如此了,可是醒来的他却从来不知道自己发生过什么,就像一觉以后的梦醒,一切没什么不同。
缺少了被眷顾被疼爱,哪怕四十岁的他身体里一直住着一个十岁孩子的灵魂,那这个孩子也会苍老得很快,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叮当一贯温顺的秉性发生了翻天的变化,他不再回哥哥的家,自己找一处破庙里住着,饿的时候就闯到别人家里抢东西吃,一来二去,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抢不到吃的,他便去恐吓放学的孩子,去别人田里偷东西吃。他浑身上下的伤口有别人打的,也有自己撞的,数不清楚,他二哥到处给人赔不是,每去一户人家道歉就到破庙里狠打一顿叮当,叮当啊啊的叫着,却并不还手,二哥的气出完了,就会给他送些吃的来,东西吃完了,叮当又去抢,二哥又来打,打完又送吃的来。
螺纹村的人从同情叮当的遭遇,到对他无感冷漠,再后来对叮当就是恨意昭昭了。叮当这样过了几个月,衣衫破烂,伤口化脓,浑身散发着恶臭,似乎天使和魔鬼之间只有一道门,一旦踏破便难以回还。
那天晚上叮当敲碎了所有他偷来的,捡来的罐子,破庙里一晚上都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全村的狗吠了一夜,叮当似乎在这样狂乱无度的日子里收获了满意。他得到了关注,哪怕是一张张龇牙咧嘴的脸,一根又一根棒子敲在身体上的痛,也让他觉得有些解脱了。似乎这样的快乐寻求起来更容易填满空荡荡的心,让他觉得又能喘上气来。
第二天,螺纹村似乎一切如常,忙碌的人还在忙碌,没有人注意到村尾的破庙里都是罐子的碎片,能砸的东西都被砸了。这里再住不了一个人了,失去了一个与这世界不能和平共处的人,还来一个自此平静的村庄。
海边,下渔船的人捡到了一身破旧的衣服,似乎昨夜,又有一个生命融入了大海,消失在陆地上。
二哥没有哭,他把衣服烧了,继续过着一天一天的日子。
从此他再下海时,总要带上几样爹娘爱吃的东西,给叮当的,是最响的螺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