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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时起她染上了失眠症。

在她没染上失眠症之前，大概八九岁，或许更小，她没有太多生活的记忆，却有个记忆在二十多年后仍然十分清晰，尤其是此刻失眠的夜晚。那是晚上即将昏昏欲睡的某一个时刻，大脑极度疲惫后的完全放松，然后就是在深深的幸福感中快速入睡。那是她少有的儿时的某一时刻的记忆，就像是为了如今再也不能快速入睡大脑刻意留存的深刻记忆。

她身体一会蜷缩，一会舒展，侧卧，平躺，深呼吸，再深呼吸，戴上耳塞，拿掉耳塞，她换了无数种姿势，她还是没能入睡。

她有无数种可以失眠的理由，每换一种姿势，就有十分充足的理由使她清醒着。通常是数个毫不相关的主题交替出现，明天要完成的任务、跑步的姿势、微笑所浮现出来的皱纹、想喝牛奶、离奇失踪的物什以及某一时刻冲动带来的悔恨。

她开始数星星，从1数到100，再从100数到1，数了不知多少轮，她换了第三种姿势，这个姿势将弯曲的胳膊向头顶上方延伸，仿佛在做某种拉伸运动。数星星是一项简单的工作，她决定开始进行高难度的100以内的加减法，以此消耗掉那些多余的精力，足够疲惫就能睡着了吧。可是那些丰富的、离奇的、毫无逻辑的想法就像飘荡的浮萍，在她的大脑间反复飘荡。“不能再想了......可是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她自言自语，“不行，不能再想了.....”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强健有力，逐渐加快，它应该不会因为失眠而停止跳动吧。

而且女人就是麻烦，睡觉前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步骤，要仔仔细细的洗澡，要让柔顺的护发剂包裹在每一根发丝上，要把沐浴露打出绵密的泡沫，再在身上反复揉搓。她享受洗澡时蒸汽氤氲的围绕在眼前，看不清周遭，仿佛也将那些恼人的麻烦事也遮盖住了，可是洗完澡湿漉漉的长头发黏腻的粘在后背上，水滴滴答答的顺着皮肤一路滑落，这是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她突然想起这种一粒一粒的冰冷的触感，于是她用热的手心摸了摸自己的后背。要用不冷不热的风顺着发丝吹干头发，再涂抹上护发精油。还要再皮肤上叠加一层又一层的护肤品，先是将爽肤水倒在掌心，在掌心揉搓均匀，再双手覆盖到脸上，可是这些护肤品即使再昂贵，也冲淡不了此刻失眠对于她皮肤的损伤，“不行，不能再想了”，这句话在她脑海中反复出现，一遍又一遍吐出来，消散在寂静的夜的上方，没起任何的作用。下次要换个面霜了，这个面霜涂抹在脸上太过于油腻。这些繁琐的细节每晚都要上演，然后再在失眠的夜晚被大脑重温。她白天粗糙的做着那些毫不起眼的事情，在冰冷寂寞的夜晚重新被深深地细化，任何一个细节都不会被遗忘。除了这些，她还要思考许多问题。明天还要早起工作，今天睡不着明天肯定工作状态不佳，又要挨领导的批评。她向来不会去提供任何辩解的理由。循规蹈矩，墨守成规，不敢出任何差错。但是她现在患上了失眠症。一切都要变了。

她突然感到一阵恍惚，心率突然加快，她感到一阵恐慌，她又开始思考起最初的问题，她为什么会失眠？她在手机上开始搜索“如何能够快速入睡？”“人为什么会失眠？”“如何治好失眠症？”可是这些问题她搜索过无数次，每次给出的答案就像机器人的回复，并不会给她带来任何作用。她在跟着网页给出的指导，深呼吸了7次，又重新开始思考，如果逆着操场跑道奔跑，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只敢做一些奇怪的叛逆的事情，不，这种奇怪的叛逆她也从没付诸过行动。她也想要点上一根香烟，在烟雾缭绕的背后假装忧愁，眼神迷离地望向远方，仿佛是一个充满故事的女人。为什么会想要这样，因为白天她看到一个抽烟的女人，手指间夹着细细的烟，深吸一口，再缓慢吐出，眼神忧郁而迷离，浑身写满了故事。她也会在深夜失眠吗？她又换了个姿势，这次她让自己端端正正的平躺在床上，想象自己漂浮在海面上，再下沉，一直下沉，沉入海底，想象鱼儿在她周身游绕，她开始想象自己也变身为一条鱼，自由而畅快，这样她应该就不会被失眠所困扰了吧。她又重新开始认真思考她为什么会失眠。她因为窗外各种来往的汽车呼啸声而失眠，因为纠结明天要穿哪件衣服而失眠，因为喝了一口奇怪的咖啡而失眠，因为多看了一眼手机里莫名弹出来的广告语而失眠.......她有太多失眠的理由。但今夜的失眠，注定多了一份不可言说的原因，她脑海中反复回想的是那个人为什么要对她说那样的话？突如其来的悸动在此刻寂静的深夜中被无限放大，她许久不曾感受过心跳加快的感觉，她为自己轻而易举就心动而感到悲哀。她开始细数男人的卑劣之处，好让自己清醒，她痛恨自己为什么还是没能学会心如磐石般坚硬。她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包裹着，不知是悔恨、羞耻还是惭愧，夹杂着夜晚独特的孤寂。在许久之前的某一天，她有了男朋友，在她什么都不懂的年纪，那时她不知道为何要让自己陷入情感旋涡中，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奇怪的发生了，三言两语就把她的骗走了，她其实讨厌这种被情绪掌控的感觉，于是她强迫自己游离于深刻的情感之外，好让自己随时可以撒手，但她没能成功。她一直是个纠结的、反复无常的人，时常连自己都捉摸不透。她通常不习惯拒绝别人，因为接受对她来说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接受比拒绝似乎更加的轻而易举。

她似乎睡着了，但在她即将进入深度睡眠的时候，不知道哪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将她从睡梦的边缘又拉回现实。如果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她又为何非要执着于让自己睡着呢？她让自己进入无欲无求的状态。从什么时候开始失眠了呢？是高中时期吗？或许更早，她记不得了。但她有一段特别的经历，她某一天突然拨通了偶然在她手机弹窗里出现的拯救失眠的广告电话，于是她离奇的参加了号称来一次永久根治失眠的失眠培训班，她在那里遇到了同样饱受失眠困扰的人群。有一个四十岁的女人，留着长而卷的棕色头发，如蜜糖般的皮肤没有被岁月留下任何不合时宜的皱纹，如果不是本人对外宣称自己已是一位中年妇女，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看出来这个女人的真实年纪，为什么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也会失眠？四十岁女人失眠是因为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是个有钱人，但是他出轨成性，流连于各种女人之间，她已经许久没和丈夫在一起睡觉，她时常在孤寂的夜里失眠流泪。周围的人都在出主意，你这个失眠理由很好解决啊，你用他的钱把自己保养的年轻一点，去找别的男人，找更年轻的男人。但是她想要的是爱，是温暖，而不是陌生的、短暂的激情。周围人一片唏嘘，觉得美丽女人就是在无病呻吟。

她听到这样的失眠理由，也不能理解，她没有结过婚，甚至都没有和男人谈过恋爱。别人问起她你为什么失眠，她回答不上来，她想说，或许她是天生的，因为她既没有叛逆的女儿，也没有歹毒的恶婆婆，更没有出轨的丈夫。她显然在失眠培训班里没学到任何有助于睡眠的知识，而是听到了一群无聊的大人的八卦，她根本毫无兴趣。可是她现在似乎也能理解那些奇怪的失眠的理由，原来她也会因为男人而失眠。

在失眠的深夜，她一般不敢看手机上的时间，时间在这个夜晚变得漫长而缓慢，却又在不经意间加快，她看到那个大大的凌晨4点的数字，莫名的感到一阵紧张。她在床上躺了4个小时。脑海中上演了无数种电影画面，还是没能睡着。或许她现在已经睡着了，她只是在做一些真实的梦而已。她还是想变成鱼，终日无所事事游荡在大海里，感受天上的阳光钻透海面直射在她身上的感觉，那应当是温暖而柔软；或者变成一棵树，扎根在泥土里，扎根在哪里，就在哪里生长上千年，直直向上延伸，冲破云层，屹立上百年而不倒；变成会飞翔的鸟儿也不错，能够体会在空中自由飞翔的感觉，然后再归寂于星辰大海。只有做人类是最麻烦的。她需要每晚在数个小时内，幻想自己睡着的画面，再在极度疲乏的清晨追赶时间般做着许多没有意义的事情。她起床后的流程不比入睡前简单多少，甚至要更加复杂。她要在短暂的时间内完成一个没有任何创造力的妆容，以遮盖昨天晚上失眠留下的痕迹，她不能让别人发现她患有失眠的顽疾，因为她还是不能习惯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即使实际情况是根本无人在意她夜晚是否有没有睡个好觉。通常她会先涂抹一层厚厚的润肤霜将自己的皮肤浸润，再等待数秒钟让其在脸上变干，为了加快这个过程，她会用双手模拟扇子在面前来回煽动。接着是防晒霜，隔离霜。仔仔细细，每一步都不能少。最重要的一步是要用遮瑕膏遮住浓浓的黑眼圈。粉底液也是要上的，这样就像是戴上了一层最完美的面具。此时面部会显得苍白没有生机，她会打上腮红，再在肉嘟嘟的嘴唇上涂上亮晶晶的润唇膏。眼影、眼线、睫毛膏一个都不能少。她来不及在镜中欣赏自己刚刚画好的妆容，甚至来不及对自己微笑一下，就急忙忙走出家门。

在春天，万物都披上了斑斓馥郁的滤镜，目之所及尽是绚烂的色彩和迷人的芳香，她却无法带着放松的心情去欣赏大自然给予的最美丽的馈赠。在正午十二点，那些在炽烈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花朵仿佛一颗颗跳动的心脏。她喜欢躺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让阳光轻轻抚摸自己的身体，紧闭双眼，阳光和花朵在此刻是最有效的安眠药，带着混杂香气的微风是最温柔的按摩器，周遭的吵闹声是最动听的助眠曲。清醒与朦胧交汇的时刻，她仿佛被一分为二，一面是欢乐，一面是痛苦，像是被锋利的小刀将她的灵魂划开，然后在矛盾中逐渐昏睡。在入睡前她想的是，她一定要戒掉咖啡。

她乘坐一辆猫车来到了一个叫做猫城的地方，在她上这辆车之前，那位叫李先生的智者问她：“你要寻找理想吗？”她思索了半天，不知何为理想，最后她说：“我想要寻找自由，灵魂的自由，不被世俗所捆绑的自由。”然后她根据李先生的指示坐上了这辆猫车。她先经过了一段黑漆漆的山洞，洞中岩壁上有水滴滴答答的掉落下来，声音像催眠曲，她昏昏欲睡，同时又觉得山洞潮湿阴冷，她应该拿件厚衣服再上车的。突然她想起来智者说，你要拿个笔记本记录猫城有多少品种的猫。其实在听到可以到猫城历险的时候她内心激动了好久，因为她最喜欢猫咪了，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她多么想要一只猫咪的陪伴，那些焦躁的夜晚或许也就没有那么难捱。她跟随指示来到猫城的时候，夜晚已经来临。但是这个地方没有月亮，甚至连最明亮的北极星也不能看到。她失去了北极星的指引，茫然的在这座空荡的、漆黑的猫城游荡，没有见到一只猫咪，她怀疑智者在骗她。这根本不是猫城，这是一座死亡之城。她嗅到的是被世界抛弃的死亡气息。她穿梭在一群低矮的、破旧的砖瓦平房之间，昏黄的街灯挂在枯树枝上，这里像是燥热的冬天，一切都失去了生机，但穿着短袖却还是很热。她努力的寻找的猫咪，寻找一只可以给予她力量的猫咪，但是一只也未曾看到。她内心感到一阵恐慌，疯狂的在寻找出口，开始奔跑，大汗淋漓，高声喊叫，仿佛被困住在牢笼中的野兽。突然智者的声音的响起：“你要寻找的不是自由，而是被困住在黑暗中的自己。你唯有成为真正的自己，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突然，她醒了过来，她的身上洒满了阳光，周围是绿油油的青草地，远方是绽放的艳丽的花朵，世界在对她微笑。突然一阵汹涌的感动涌上心头。或许今晚她还会失眠，但是失眠的理由或许根本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