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镂月裁云第八期有奖征文活动及非•主题写作之【遗憾】
(一)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九月中旬的阳光,带着季节应有的热忱,一路照应着匆匆赶路的慕容韬。
“复读班”今日开学,他生怕赶不上报名,将自行车蹬得飞快。家里条件差,本来没打算让他复读,听说“联合班”复读费便宜,心犹不甘的父亲又把他赶出了家门:“去复读,横竖就这一年。再考不上,认命!”
砂石路上突出路面的鹅卵石,将慕容韬那辆除了铃儿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破车颠得快散架了,绑在后座的木箱一路“砰砰”作响。慕容韬没理会后座,倒是时时关注着挂在把手上的两个玻璃罐头瓶子,玻璃瓶碰撞了两次车前杠之后,他老老实实慢了下来。这两个瓶子,一个装的是萝卜干煸肉,一个装满油炸咸鱼,那是家里能拿出的最好的菜,是自己半个月的下饭料,得小心护着。直到县城映入眼帘,慕容韬才在一条小溪旁停了车,走进溪水中痛痛快快洗了把脸,还擦了擦满身的汗,骑上车悠悠进了县城。
云县县城大戏台,是一九五八年搭建的。戏台在城墙边一个大场坪上,台子是个一米多高百十来平的夯土堆,红砖围着,台面抹了层薄薄的水泥。一座红砖墙水泥顶的大棚子罩住了整个戏台,台两边,镶着两间稍矮的红砖房,一间做了休息室,一间放些横幅、桌椅、伟人像之类的杂物。以往,县里召开万人大会,县剧团公演节目,都在这儿。这些年,大会少了,小会搬到大礼堂了,县剧团因为砍了经费,不排大戏不公演了。大戏台便像个被人冷落的孩子,蜷缩在角落里,没了声响。
剧团编剧廖云程原来是县中的语文老师,剧团松散后,常组织一帮演员外出走穴,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有一天,看着宏旷寞寞的大戏台,廖云程突然灵机一动,决定从县中再拉一支队伍出来走穴,利用大戏台办高考复读班。
八十年代中期的小县城,师资和校舍都是紧缺资源。大学生光芒四射如日中天,落榜生经年累积如堰塞湖,办高考复读班不仅功德无量而且收入丰厚。就这样,县剧团和县中联办的复读班横空出世,沉寂了几年的大戏台又热闹了起来。
这个办在戏台上的复读班,县教育局给它的名义是“联合复读班”,社会上和这些就读的学生给它起了个更上口、更好听的名儿:戏班。
“欢迎各位老师和同学们,你们都是高四高五的学生了,规矩纪律不用我多讲……”廖云程在开班仪式上说到“高四高五”时,嘴角稍微翘起,尽管他迅速变化到一脸热情的微笑,但是这个一闪而过的细微表情,让慕容韬心里顿生一股被人嘲讽和轻视的不快。
其实,慕容韬知道,廖云程在他们这帮复读生面前是有资格牛气的。廖云程不仅是六十年代省师范学院中文系的本科生,而且为复读班请到了县中几门主科最好的把关教师来授课,复读费却只收了县中的一半。尽管如此,廖云程之后的长篇大论,慕容韬还是一个字没听进去。交完复读费和当月的伙食费后,慕容韬口袋里不足十块钱了,如何挺到下个月回家拿伙食费的日子,才是他眉前的当务之急。
廖云程不愧当过重点中学的老师,将复读班打理得井井有条。一百来号学生,分文、理两个班。除了聘用县中的老师任课,他还挖来四五名刚从县中退休的老教师,担任几门副课的老师和两个班的班主任,管委会、班委会、团支部也弄得一应俱全。大戏台用胶合板从中一分为二,成了两个班的教室。镶在戏台两边的红砖房作了男、女生宿舍。男生人数偏多,住不下,便把最边上堆放杂物的配电房也清了出来,摆了四张上下铺进去。慕容韬图清净,第一个搬进了配电房。
慕容韬最先被安排的是文科复读班的班长,他坚决不干,最后与班主任妥协成了文理两班联合团支部的书记。复读班不用发展团员,除了“五四”节也没什么团组织活动,事少,不耽误学习。
复读班没有新课要上,日常的课程无非是做题、讲解、再做题。任课老师们极端负责地把县中的各科辅导资料以及三年来毕业班的月考、中考、模拟考试卷都搬进了“戏班”课堂。大戏台上,几乎天天在考试。
坐在戏台上,反而比上半年坐在城厢中学教室里更紧张些,慕容韬觉得有戏,庆幸自己来对了地方。
(二)
国庆假后,苏奇进了“戏班”。
“老慕,我也要住老干部宿舍。”苏奇坐在慕容韬床沿,提了要求。两人在城厢中学同届,苏奇是理科二班的,就在文科班隔壁。作为文科班的班长,很多理科班的同学都认识慕容韬。
苏奇是完全有条件出去租房居住的,他父亲是县法院原民事庭长,刚刚退休回了老家,工资折子交给了独子苏奇。但苏奇身上有几分侠气,爱和同学混一起。
“守则就贴在门上,同意就来。”慕容韬搬进了配电房后,立即书写了一份“宿舍守则”张贴在门口:宿舍内不学习,晚十点准时关灯;舍友不准吵口打架,违者自滚;不准恋爱,尤其不准带女生入舍;卫生轮值,每日必扫,床铺保持整洁;讲究卫生勤洗澡,夏天一日一洗,冬日一周一洗,体育运动后立即清洗,衣袜当日清洗不过夜。这一纸“守则”挡住了不少学生。到现在,配电房八张铺只住了五个人,都是些成绩较好自律较严的复读生,都被委任为复读班的班干部,加上门贴一纸古板的“守则”,被同学戏称为“老干部宿舍”。
“你不是进了县中复读嘛,怎么又来了‘戏班’?”
“打架了。”苏奇瞥了一眼门上的“宿舍守则”第二条。
“和谁?不会揍了老师吧?”慕容韬上铺老朱好奇地问。
“揍了部队一个小子。打饭时他插我哥们的队,我那哥们个头小,拦他时被他一把推倒在地。关键是那小子一句话惹火了老子。”
“他说啥?”
“落榜生,读书不行,饭桶一名。”
“欠揍!”满宿舍异口同声。
“他爹是个副支队长,找学校的麻烦。县中就把钱退给我,把老子开了。”
“复读生,开个屁啊,到哪儿不是复。反正这儿也是县中的老师,还省了一半复读费,好几百呢。”慕容韬拍了拍苏奇肩膀,出了宿舍。
云县县城南二三里,就是淦江悬波滩,正在修坝拦江,建一座大型水电站。进场施工的,是水电工程兵部队一个师四个团。一万多人马,带着几千家属涌进县城,小小的云县县城一下子拥挤热闹了起来,县城各级学校里也一下子冒出一大帮军属子弟。
1984年大裁军,水电工程兵改为武警水电部队,师改总队团改支队。挨苏奇揍的同学他爸,是个副支队长,在云县这样的小地方,算是号大人物了,苏奇被踹出县中也就不奇怪了。
沿江的城墙是云县县城保存最完好的一段古迹。宋墙明砖,历经沧桑,墙顶上地砖都在,平整干净,临江一面城垛子都还完好无损。慕容韬习惯了每天晚饭后到老城墙上走走,感受这座小城历史的厚重与时光的无情。
这时辰,城墙外的土路上正是最拥挤的时候,进城卖货买货的乡民都急匆匆奔往西门外淦江渡口赶最后一班渡船,到江对岸劳作或上班的人们也正是此刻回城,城墙下人来人往,渡口人潮涌动。
看着那些自行车后架上驮着做工工具的年青人,以及那些挑着蛇皮袋和箩筐匆忙赶路的乡民,慕容韬心里涌起一阵惊悸和惶恐:如果高考失败,自己就加入这样的队伍?
无法自禁的怜悯甚至是悲哀瞬间江风一般严密紧致地裹挟着慕容韬。他下了城墙,快步往教室走去。
星期天下午,根生找到了大戏台。
根生是慕容韬的远房堂哥,往上七八代,两人同一个祖宗。
“韬啊,这是叔托我捎来的十块钱,还有一瓶菜。”
进了宿舍,根生坐了个下铺,打量着逼仄的配电房。慕容韬的床头贴着一张年画,已经泛黄了,年画下半部的日历上,红叉打到了11月6日。根生心下暗忖:这孩子,是折着手指头过日子啊。
“大哥,你咋上县来了?”慕容韬比根生小十来岁,打小叫根生大哥。
“我在县里做事,昨天回家了一趟,碰上叔了。"
“我爸妈还好吧?”
“好着呢,家里还有你哥照看,你就安安心心读书,他们可全心全意指望着你。”慕容韬有个大他八岁的哥哥,前几年成家后就单门立户另过了。父亲性子硬,认为育子缴儿是父母的事,咬着牙供缴慕容韬复读,不愿拖累老大过日子。
“大哥,你在县里干啥差事?”慕容韬有些好奇。在他印象中,根生是个木匠,和自己一样是农村户口,没有参加工作的资格。
“以前是进城揽木匠活。这不部队来了吗,先是帮他们建营房,我在汽车连做门窗和房顶架。后来,他们指导员谈了城厢中学一个女老师,结婚要打家俱,就找了我去,活儿做得还算漂亮,指导员很满意。再后来,他们的‘团长楼’盖好了,指导员就介绍我去给那些支队长、政委还有参谋长啥的大官们打家俱,一套一套地做。干了一年多,慢慢就跟他们熟了,就在他们的工地上揽点工程做。现在,我包下了汽车连下料这事,手下几十号人干活呢。”根生脸上扬起的亮光,连慕容韬都看得出来。
“对了,村里跃华也跟着我出来了,在我工地上干。”
跃华是慕容韬邻居,两人从小玩到大,小学初中都同班。
“你们在哪儿干活?星期天我来工地看看跃华。”
“就在大坝下头,拌料场。好找,到了水电站工地一问,谁都知道。”
自打苏奇入住“老干部宿舍”后,宿舍守则开始被撼动。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晚睡前多了个节目:夜话女生。十八九岁的男生,生理和心理上都开始向往女性,清教徒一般的复读生活不仅不能阻止他们的好奇和幻想,反而因为离开学校和家长没有了桎梏而放纵了自己,至少是放纵了嘴皮子。苏奇嘴里说得最多的,是文科班一个叫晓樱的女同学,不知他从哪儿打听到晓樱的小名叫“毛毛”,从此每晚睡前都要在宿舍下场“毛毛雨”。
平心而论,苏奇眼光很毒,晓樱身姿曼妙眉眼妩媚,堪称“戏班”的班花。否则,苏奇的宿舍“毛毛雨”也不可能得到其他人的响应。慕容韬无力阻止,但从不参与。他不是故作正经,是真没兴趣。连宿舍里参加过七七年首次高考的沙场老将老朱都凡心乍动,他不信慕容韬真如古井无澜,于是点将:“支书,你觉得毛毛不漂亮?”
“漂亮?高考要是考不上,回到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出三年,满脸晒斑,手如鸡爪,到时候看你们谁还说她漂亮。”
“不至于。她爸妈是乡里卫生院的医生,考不上还能招工招干。”苏奇对这个女同学还真是上了心,下了功夫,底儿摸得一清二楚。
“苏奇,你和她命好,都有招工招干兜底。我们这些人,只有高考这一座独木桥,杀不出条血路,就只能回家修理地球,遇上七仙女都没用,白想!关灯,睡觉。”慕容韬为“毛毛雨”踩了刹车。
“不解风情,麻木!”苏奇嘟嚷着下铺关灯。
“麻木总比盲目好。明天还有两场模拟考试呢。”
云县水电站施工工地场面浩大,足有几个平方公里,工地上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尘飞声扬。
慕容韬在公路边找了个穿军装的一问,那工程兵指着坝下不远处几台高高的沙石输送机告诉他:那就是拌料场。
骑车到输送机跟前一看,果然,跃华正在一辆东风汽车上往下扒沙。那年月,国内还造不出翻斗车,从国外进口的自动装卸车辆极其昂贵少见,车辆装卸货物全靠人工。
慕容韬将自行车往工棚墙上一靠,抄把洋锹上车就扒,跃华一声惊呼:你干嘛呢?车上三人齐齐停了手,怪怪地打量着慕容韬。
“帮你忙啊,快干,卸完沙聊会儿。”慕容韬说着话,手上活儿没停。
“韬啊,下来,我有话跟你说。”根生走出工棚,见状朝慕容韬招了招手。
慕容韬跳下车跟着进了工棚。棚内摆着几十个铺位,床上胡乱卷着五颜六色的被毯垫席。靠棚口两张长桌上摆满饭盒茶缸,还有几个军用水壶。根生戴了顶黄色安全帽坐在小马扎上,手中捏了个讲义夹,记录各班各组卸车数。
“跃华不用你帮忙,他们是分组上工,按车记帐,懂么?”见慕容韬满脸疑惑,根生解释道:“就是三四个人一个组,一组一次卸一台车。卸沙,三人一组,每车一块二;卸砾石,四人一组,每车两块。一天三个班,轮流转,二十四小时不停工。每天一小计,每月结一次工资。你上车扒沙子,算谁的?算你自己的,那不就抢人生意了么?来射行(低价挤压同行)啊?”根生说完,自己先笑了,慕容韬也跟着笑了。
“大哥,我能来干这活不?”
“不成。韬啊,这可是重累苦活,你去看看跃华,那手上的茧子比鞋底子都厚!你是书生,你爸妈,你哥我,还有全村老少就指望着你点状元考大学呢。”
“怎么就不成?跃华能干,我咋就不行?大哥,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今年暑假双抢,忙活了半年,卖了夏粮就拿了几百块钱,开学时全给我了,我接钱时直想哭。爸妈老了,干不动了。我手健脚全,也有力气,每个礼拜到大哥这儿来干一天活,一个月下来,能赚到自己的伙食费就蛮好了,不用爸妈天天为我巴力操心。大哥,帮帮我。”
“我是怕耽误你读书哇,叔要是知道了,得骂死我。”
“没事,每个礼拜就干一天,古人还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呢。说不定,出来干一天活,出身臭汗,脑子还能更清醒,学得更好呢。”
“真想来试试?那你就干上午十点那班,先去卸沙,轻快些。”根生是真心愿帮这个堂弟,“对了,卸车三大件你得有,草帽、毛巾、背水壶。”看着慕容韬,他又辍了一句:“你呀,还得多一样,手套。你这手啊,金贵,可不敢磨得满手血泡。” 边说边脱下自己手上的帆布劳保手套递给了慕容韬。
“谢谢大哥。”
“谢啥,我去找指导员想办法帮你要个水壶来。”
(三)
县剧团在大场坪的东北角,一栋两层的办公楼,东边是干部职工宿舍,西边是大礼堂,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走出南面的大院门,就是大场坪,到大戏台就百十来米。
“戏班”的学生,用了剧团的食堂。
在“戏班”复读了近三个月,天天一日三餐在剧团院内进进出出,慕容韬从未进过剧团的办公楼和宿舍楼。一来是他没有东溜西逛的习惯,二则也是他们来大戏台后就没见过剧团有几个人,整个院内一直冷清寂寞,反倒是这帮复读生给这个院子带来了热闹和生气。
前几天,院子里突然回来一帮剧团的人。那些俊男靓女的年轻演员,让复读生们观察和议论了好几天。慕容韬没心思去在意,那是一群有工作拿工资的“公家人”,和农村户口的复读生是天上地下两个群体,搭不上边。
“戏班”终于名符其实了,上下午有“喫嘚锵”的锣鼓相伴,晚上还有悠扬的丝竹之声莹盈于耳。
但是,“戏班”的晚自习一直很安静,教室内只有书页翻动的“挲挲”声。
慕容韬屁股下坐了本英语复习资料,课桌上摆了份英语试卷,他做得有些迟疑,磕磕碰碰,皱眉骚首。看着满纸摇头晃脑、混沌一片的蝌蚪文,他有些气馁和心慌:一个学期过了大半,英语提升得这么慢,高考总分怎么上得去,难不成又要被这门课拖下马?他使劲甩着自己的头,仿佛要努力把担忧和无奈甩出脑袋,但似乎不管用。
走出教室,在门口遇上正巧也从理科班出门的苏奇,两人静悄悄下了大戏台,往大场坪中心走去。
“怎么了?也是心静不下来?”苏奇从身上摸出包香烟,点上一根,“要不?”
慕容韬摆了摆手:“这个最好不要学。你要是钱多了没处花,就请哥哥我下顿馆子。”
“切,你更小好不好?”
“反正,都是老大不小,荒废不起啦。你别一天到晚怀里像揣了只兔子,毛毛长毛毛短的。这个社会,没份工作,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高考就是道分水岭,上去了,人上人;上不去,卖苦力都没人要。你虽然可以去招工,不至于跌落到底层,但落到这一步的时候,毛毛就没你的份了。把心收了,考个好大学,她会来找你的。”
“那你怎么也静不下了呢?”苏奇踩灭了烟头问。
“我不是静不下,是着急。英语进展太慢,担心高考又拖后腿。”慕容韬高考时就是被英语拉下了榜。他是山区中学考进高中的,初中三年就没上过英语课,没老师教,六册初中英语课本到中考时还是崭新崭新的。到了高中,一路跌跌撞撞跟着学,实在是赶不上。
“我的经验,多记单词,单词量上来了,多看多读,很多东西就无师自通迎刃而解了,你试试。”
从此,慕容韬早读不再在咿呀嘈杂的教室,总爱找个安静之处猛背恶补英语单词。
“依……呀……啊”,一声吊嗓音纶如天籁、悠婉穿云,流泻进“老干部宿舍”。慕容韬心房一颤,猝然睁开眼,从床上蹦了起来。
循音寻去,古城墙上有个约绰的身影,一袭红衣在遍地白霜中熠熠灼目。一名婀娜的女子面对城外,玉手轻拂,指点兰花,丹唇吐蕾,“依……呀……啊”,简简单单三个字节,变幻出无数绕梁天音,时如幽谷咽泉,乳燕呢喃,断人柔肠;时似风舞林梢,九天鸣雁,荡人心魄。
城墙下的慕容韬恍如入梦屏声静气,城墙外缓缓流动的江水伏波静涛默默无声。
星期天,慕容韬去了拌料场。
“韬啊,不是要期中考试了吗,怎么还来?”根生问道。
“就是,你这家伙,上工弄得跟上课一样,倒是准时。”跃华和慕容韬同一个日班,不过,他卸砾石,慕容韬卸沙子。
“不干活,没饭吃。”慕容韬熟门熟路爬上卡车,埋头往地上扒沙子,他已经干过两次了,铁了心要自己赚伙食费。
收工后慕容韬和根生聊起了天:“大哥,这活不算紧,你得给大家再添点活干。”
根生笑了,“力气用不完在涨手涨脚是不?今天是闲时,每天就几十车料。哪天要是赶上围堰、浇闸,我叫你来试试,一天几百车料,一个班得下六七十车还不止,八个小时干下来,累得俩胳膊都是肿的,看你吃得消不?”
“别人我不敢比,反正跃华能行我就行。”
“你小子等着。拿着,今天的工资。”根生递过去一张伍元的票子,他对慕容韬特殊,工资一天一结。
“多了。”慕容韬没伸手接,他心中记着数,卸了十一车沙子,每车四毛,工资四块四。
“要不,这票子我撕减个角?没零钱,拿着。”
(四)
星期六下午第三节自习后,慕容韬和苏奇在大场坪上拉拉扯扯。
“算了,我还是不去了吧。”
“走吧,走吧。我都跟我姐说好了。”
苏奇叔叔的女儿大他一岁,是剧团的演员,不久前刚从外地演出回来,就是“戏班”学生在剧团院里看到的那一拨。苏奇在他姐那儿吃过两顿饭后,就贪上嘴了。偏偏这家伙手头又有一大笔省下的复读费,干脆交给了堂姐,让她负责买菜做饭,开上了小灶。今天周末,苏奇突发奇想,叫慕容韬同去。慕容韬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他实在不想去别人家里打扰。
搂着脖子拽着手,苏奇几乎是绑架似的把慕容韬弄进了剧团职工宿舍。在门口,慕容韬有些慌乱,身上那件六五式草绿色军服被他上上下下拍拍抻抻地拉扯了几遍。这件军装,是他在城厢中学省吃俭用了一个学期,从伙食费里抠出十块钱跟部队的一个同学换的,是他目前最体面的一件衣服。
“姐,这就是我哥们慕容韬,我们‘戏班’的团支书,我最好的朋友。”苏奇推门而入大大咧咧地嚷到。
这是一间单身宿舍,但很宽绰,足有二十几平方,进门右边靠窗有张桌子,充了梳妆台;左边靠直墙摆了一张红色的三人木沙发,一排衣柜横在房间中央充当隔墙,挡着门窗,衣柜后是一张木架子床。宿舍有个后门,门外是自己搭的一间简易的小厨房,厨内女子背对着门,正在靠墙一张矮几上用煤油炉炒菜,她没有回头,而是在锅、铲交响中飞出一句“欢迎啊,先坐会儿,菜马上就好。”
莺语入耳,似曾相识。
苏奇往三人沙发上一坐,拍了拍身旁,“支书,坐。”
慕容韬坐了下来,手有些不知何处安放。见茶几上有本书,便拿了起来,“呀,是《人生》!”他惊讶地小声欢呼了一句,他在新华书店一本杂志上见过介绍这本书,一直想看,没想到在这见到。翻开书阅读起来,瞬间便沉浸了进去。
“你也喜欢这本书?”
直到苏璎俯身对着慕容韬吹气如兰问出这句,慕容韬才从书中回到现实。他抬头看了苏璎一眼,脸刷地就红到了耳根。
好在慕容韬看过《红楼梦》“三言两拍”几本古典小说,要不然,面对苏璎的美丽,他真会词穷语荒。窈窕淑女,明眸皓齿,黛眉星目,肤如凝脂,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脑海里涌上来的这些古老的比喻,此刻在她身上依然是温热余袅。
“苏璎,好雅致的名字。”慕容韬不敢看苏璎的脸,只好低头一边抚着写了苏璎名字的扉页,一边吟道:“佩璎垂珞,风姿绰约。佳人绝世,芳华灼灼。”
苏奇好奇地问:“谁写的?是《诗经》吗?我怎么没学过?”
“古人,你不认识。也许……也认识。”
苏璎莞尔一笑,“快吃饭去。” 柔声细语。
不说她红唇轻启时那一口洁白整齐的小米牙,不说那挺挺俏皮的悬葱鼻子,最动人心处,是柳叶眉下那一双黑幽幽水灵灵的大眼睛,时而开怀灵动流光溢彩,时而噎语凝神雾锁深潭,低头的一刹那,长长的睫毛覆上乌珠,淡淡的忧郁淡淡的优雅便溢满四座。
晚饭后离开时,慕容韬期期艾艾,本来他是想叫声“姐”,但长这么大,他从未叫过血缘之外的女性“姐姐”,踯躅了半天,脸都憋红了,结果细细地冒出来两个字“那……书……”
苏璎一直含笑看着这个大男孩。剑眉朗目,眼中静如秋水,清澈干净。刚才,他埋头看书时的忘我与专注,他抬头初见自己时的羞涩与慌乱,都令她欣赏着迷。还有,他说“古人,你不认识,也许认识”时的心虚和滑过嘴角那丝狡诘的微笑,她当时就知道了,那是他脱口而出的赞美,他就是作诗的“古人”。
苏璎当然知道,如果目光有温度,自己早就皮焦骨酥,成了烤鸭。这些年,走南闯北,台上台下,她不知接受过多少目光的炙烫。但是今天,她被一名男孩的目光温暖了。他抬头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间,欣赏而纯净,温热而烫贴,她的心,仿佛被温暖地抚摸过。
哦,这孩子,纯洁、羞涩、内敛、专注、才气横溢,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样子,这才是戏文中楚楚动人的书生。
她将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手上正是那本路遥的《人生》,“记得看完了还我,我还要看哦。”
“谢谢苏璎!”慕容韬终究没能将这声“姐”叫出口。
行过大场坪时,慕容韬的脑中毫无由来地冒出一句:“你在凝望深渊,深渊也在凝望着你。”
“多美的深渊!”他眼前浮现出那双深如水潭略带忧郁的眼睛,嘴角浮上了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笑。这是他的世界里出现的第一抹阳光。有这样的存在,未来,才值得付出奋斗;爱情、家庭这些美好的词汇才值得被期待。
(五)
一年转瞬即逝,眨眼就到元旦了。
星期六的中午,慕容韬进了新华书店:“同志,有名信片买么?”
服务员抬头打量了慕容韬一番,笑了:“新华书店只卖书,名信片在邮电局卖。”
慕容韬自嘲般摇头笑了笑。在县城读书三年,他只进过新华书店,他生活中必需的肥皂香皂牙刷牙膏,在城厢中学时,校内的小卖部就有,到了“戏班”,大会堂边上的一间小店也能买到。排列在街道两旁那些琳琅满目的百货店、飘香诱人的副食品店、色彩缤纷的服装店以及热闹喧嚣的饭店餐馆,他从来就没进去过。
在邮电局门市,他选了一张风景图片,广褒的原野上开满红白蓝间杂的小野花,花海深处,有一栋沧桑的小木屋,画面开阔,令人心旷神怡。明信片带外套装,但很贵,要一块三,那是一个“公家人”一天的工资。慕容韬没有犹豫,就买了这张。
也许,慕容韬自己都没意识到:家,原野花海深处那栋沧桑的木屋,正好嵌合了他心底最隐密的期许。
明信片买回来后,写什么又让他绞尽了脑汁。
慕容韬去了县图书馆阅览室,在翻了一下午《唐诗三百首》《宋词大全》之后,他在明信片上写下了四个字:“新年快乐!”
明信片上没有落款,在慕容韬心里,署不署名不重要,重要的是,为她做点什么,重要的是,让她高兴。
慕容韬终于赶上了浇闸。一到拌料场,就见运料车连绵不绝,往来如梭,六根沙石传输带旋转如风,料台下三台巨大的搅拌机隆隆轰鸣,搅拌机的出口,拌好的水泥浆瀑布似的往下流,一队罕见的进口奔驰自动装卸大卡车在瀑布下有序接装、运送、倾注,来回不停。二百米长十五米宽四五米高的一节闸墙,必须一次浇注成型,不能间断。
慕容韬他们的工作,就是不间断地把卡车上的沙石扒拉上传输带。
从爬上第一台汽车开始,慕容韬就没有停过,脸上早已是汗水纵横,根本就没时间用毛巾去擦擦,冬日的北风吹不散头上冒出的热气,但却常常钻进衣领、下摆等露出的缝隙,令内衣湿透的上身陡然一凉如冰刺骨。无论慕容韬他们如何竭尽全力,总是有满载的卡车在等候,卸完一辆,来了两辆,甚至更多。
中午十二点半,是开饭时间。往常,即使是当班的,也拎着饭盒去厨房打饭莱了。但今天,当班的没有饭菜,只有肉包子。慕容韬他们一班十几个人,每人嘴上叼个肉包,在车上忙着,只有铲完一车趁换车的空当,才能咬上几口,把包子囫囵吞下肚,拧开水壶盖,往嘴里灌几口水,接着又迅速爬上另一辆满载的卡车,挥锹猛铲。
极度的劳累中,慕容韬产生了怪异的幻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正在打洞的土拨鼠,两爪忙个不停身后沙土飞扬;又仿佛是端午节的龙舟划手,划呀划呀,却没有“咚咚”作响的鼓点,没有“嗬-呀,嗬-呀!”的号子,更没有江岸上观赛人群的喝彩,只有满脸满身的汗水和眼前铲不完的沙子。
不知吞了几个肉包喝了几壶水,终于到换班了。慕容韬拖着疲惫不堪的腿步履蹒跚往工棚挪,两条胳膊酸疼得麻木,似乎不属于自己了,手掌也传来阵阵刺痛,他知道,虽然戴着帆布手套,手还是磨破了。他刚坐到马扎上,就被根生拎了起来:“不能坐!出去慢慢走,走到收汗。不许用冷水洗头洗脸洗澡!”
那一天,卸了多少车,慕容韬不知道,只是走的时候,根生给了他两张拾元的票子,慕容韬自己都惊呆了。
深冬时分的早晨,如一张灰暗的黑白照片,北风拂过,草木瑟瑟。沿着古城墙往上游走,那个袅袅婷婷的窈窕背影,果然如约而在。只是今晨,她没有吊嗓子,居然直接开口唱了一曲流行小调:
“你说过两天来看我,
一等就是一年多。
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不好过,
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把我的爱情还给我。”
莺语鹂啼,婉转俏皮,慕容韬不禁莞尔。他一如既往,没有过去打扰苏璎,心满意足地悄悄退下了城墙,在江边一块巨石上落坐,打开手中的高二英语课本,安心读了起来。
期末考试的成绩出来了。不出所料,慕容韬排在文科复读班的第一,但是英语还是差了14分及格。慕容韬将自己的成绩与县中文科毕业班作了比对,大概排在35至40名之间,如果英语能进到80分以上,就有把握上重点线;如果再退一步,自己就成了门槛上滚球,进出由天了。他不由想起了根生大哥的话。
“韬啊,你读书也得这么拼命,拼了命地学,拼了命地考。农家子弟,只有拼命一条路,好命是靠自己拼出来的。说实话,不是谁都希望你考上大学,村里也有人巴不得你落了榜回去拍牛屁股,他们眼光浅,只能盯到自己鼻尖,没办法。哥在外面拼了这么多年,事事求人,步步求人,不求人办不成事。哥才晓得,村里得出人呐,不管谁家,多出人才行,真要出了个局长县长,我也有棵树能躲躲荫不是?”那天船闸浇注下班后,根生对软得像根面条的慕容韬说的这番话,一直烙在他心底。
那年寒假,慕容韬在拌料场干了四天活,年关脚下与跃华一起回到村里过春节。
大年三十晚上,村里人聚在根生家厅堂看春节联欢晚会,全村就根生家有一台17寸的黑白电视机。
银屏上,何赛飞演的《五女拜寿》花团锦簇,热闹喜庆。慕容韬有些恍惚,眼前仿佛是盛装的苏璎颦眉流目,低吟浅唱,水袖长飞,翩跹而舞。
他起身出了厅堂,心乱了。
似乎早就知道会有静不下心这一刻,慕容韬托原来的班主任搞到了城厢中学毕业班期中期未两套试卷带回了家,大年初二起就关门刷卷。只有两篇作文分别用了四十分钟,其他很多题目都是复习过上十遍的老一套了,滚瓜烂熟了然于胸,一眼就能报出答案。两套六科卷子两天就刷完了,还完成了错题订正。
初春的阳光毫不吝啬地铺满房间,无处不在。就像心中若有若无的思念,无形无声,也无法形容,却能感受到明确的温暖和甜馨。
慕容韬不敢出门,他知道,自己无论是去了村前的田野还是村后的山岗,幽幽思绪就管不住了,会比拂过山岗吹过田野抚过满垅紫云英的早春南风翻滚跳荡得更远。
他从房角的蛇皮袋里搬出了自己高中三年的全部英语试卷,开始重刷。只有把自己摆进最艰难的考场,他才能心无旁骛全神贯注。
元宵节后,苏璎走了。剧团年前回来的那一拨人,又去了广东演出。
“戏班”恢复了平静。慕容韬心里,多了一丝惆怅。总有些人,总有些事,会在不经意间,留在别人记忆深处,变成一根敏感的琴弦,风吹过、云掠过,都能让心房颤动。
(六)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任谁也没有想到,在大戏台上坐了一年的“戏班”,会在七月七八九三天的亮相中,博得满堂喝彩。那年高考,“戏班”异军突起,大放异彩,两个班大专以上上线二十余人,省市中专录取十六人。
小县城还未苏醒,灰暗朦胧的晨曦中,慕容韬独坐在老城墙的垛子上,目光散乱地投向江面缓缓而逝的水流,心中空洞而淤塞。淦江不悲不喜,静静流淌,自奔前程。几声低沉的汽笛,划破晨晖中江面的静谧,传遍两岸。
该走了。
慕容韬回到宿舍,蹑手蹑脚搬出木箱和铺盖,正准备捆扎上自行车后座,苏奇醒了追了出来:“就这样走了?和谁也不打招呼?‘戏班’的男生女生都说你清高傲气,你要是个差生也就罢了,偏偏你是‘戏班’成绩最好的,你要是这样悄悄走了,让同学们怎么看你?” “等一会儿吧,我请了照相馆的师傅过来,‘老干部宿舍’总要照张兄弟照吧。”
照过相后,慕容韬还是走了。刚出大场坪,晓樱骑车追了上来,“支书,你还没给我写留言呢。”
从考完那晚开始,不知是谁起的头,“戏班”人人准备了一个笔记本,都在相互写临别赠言,有些人写完后还在页首贴张一二寸的头像。大戏台上特殊的学习环境,特殊的人生经历,让这帮即将走上社会的年轻人心中共生了一份不一样的同窗之情。慕容韬没有准备本子,但对别人的留言请求来者不拒。
“赠晓樱:灼灼其华,幽幽其香。無需人赏,自有芬芳。”写着写着,慕容韬眼睛瞬间就湿润了,在晓樱诧异的目光中,他如逃而离。
慕容韬住进了拌料场工棚。他和根生早就说好了,暑假到这儿来做工,做一名全职的卸料仔。寒假春节在家时有一天,父亲扛了把铁锹去给油菜田排水,猎猎的寒风中,父亲冷得有些哆嗦。瞥见父亲佝偻着腰走出院门的背影,慕容韬突然意识到,父母真的老了。记忆中身躯高大干活利爽的父亲,腰弯了,人矮了;还有母亲挂在耳边的缕缕白发,读不出半分“朝如青丝暮成雪”的诗韵与美感,却把她劳作的辛苦和肉眼可见的衰老满满当当呈现在慕容韬眼前。那一刻,慕容韬告诉自己:必须迅速长大,把这个家撑起来。
八月,高考录取名单终于公布了。慕容韬以文科班第一名的成绩,被部属重点财经学院录取,廖奇考入省水利专科学校,老干部宿舍六人全部上榜,连复读了七年的老朱也终于考入省银行学校。
“戏班”火了!新一届复读生对“戏班”的热情,犹如七月的骄阳,报名的人像看戏的观众,潮水般涌向大戏台。县教育局不得不出面,将“戏班”移入县教师进修学校,扩班接收。
大戏台,重现安静;“戏班”,终成绝唱。
八月中旬的一天,家里为慕容韬办了升学宴,“老干部宿舍”的同学全部串了过来。根生特意买了几箱当时还很少见的烟花赶回村里为慕容韬庆祝。大哥也特意为全村请了一场电影。
慕容韬挽着苏奇的脖子进了自己房间,“苏璎什么时候回来?”
见苏奇怔怔地看着自己,慕容韬从书桌抽屉里拿出那本《人生》在手上拍了拍,“她要是开学前回来,我当面还给她,请她吃餐饭,表示感谢。要是赶不上,就只能请你转交给她了。”
苏奇接过书,翻开,扉页上排着四行漂亮的钢笔字:
千重关山万道沟,
录取通知一纸抹。
嫦娥只应月宫有,
人间偏让我遇着。
这四句打油诗,是慕容韬精心而作,他不想引经嵌典卖弄文笔,也不想让苏璎看不懂,更不想让苏璎看出他是多么用心,只想让苏璎认为这是一名年轻人一时兴起的涂鸦之作。
只要能让苏璎从中看出端倪,就足够了。未来的路,还很长。
苏奇和同学离开后,慕容韬回到房间。那本《人生》端端正正摆在桌上,他捧起书,一张折叠的信笺滑了出来:
支书:
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告诉你一切。
我姐和我说过,她们自收自支事业单位市场化改革,说白了,就是县里财政甩包袱不管了,要靠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她们在广东的所谓演出,其实就是在东莞深圳的一些歌舞厅驻唱和跳舞,为了生存,她们只能在不同的城市和歌厅之间奔波。
六月十九日,她们在深圳的歌厅演唱完后连夜赶赴东莞,不幸在107国道上与一辆大货车相撞,我姐她身负重伤,在医院没抢救过来……
听她的同事说,苏璎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想回剧团。”
我也是从家里得到的消息,一直想告诉你,但每次看着你的眼睛,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你对苏璎的心意只有我最清楚,情深易折,我怕你受不了,也怕影响你高考。
现在,该告诉你了,请保重!
这本书,你留个纪念吧。
苏奇草书
坐陪父母兄嫂晚餐后,慕容韬进了自己房间。院外,礼花满天,众乐观影;房内,怆然涕下,独坐无声。
第二天,慕容韬没出房间。
第三天早上,他走出房门告诉父母,自己没事,就是想出去散散心。他卷了被席戴上草帽背上水壶带上那本《人生》去了水电站拌料场工地。
(七)
一九八九年,慕容韬从财经学院毕业。那一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大中专毕业生全部沉到最基层淬火锤炼。
慕容韬被分配到了一个山区乡财政所做会计,三年干成所长,五年干到财政局预算科长,八年干到财政局总会计师,十年干到副局长。毕业十四年,差二十个月满四十岁的时候,慕容韬被任命为执掌一县财权的财政局长。
也就是那一年,他恢复了县剧团的财政预算,全额拨款。县剧团打那年起从省戏曲学校毕业生中陆陆续续招收新人,恢复了排练。
又是一个遍地白霜的初冬清晨,慕容韬照常沿着老城墙下的沿江路晨跑。路边榕树森森,菊黄如金。淦江一如既往宽阔浩渺,像十八年前一样不喜不悲,平稳浩荡地静静流淌……
跑到已经拆了大戏台的这个地方时,城墙上传来一声吊嗓子的声腔,“依……呀……啊”,悠扬婉转,如泣如诉。
刹那间,慕容韬像被子弹击中,颤抖的手紧紧攥着江边护栏,恍如入梦,不知今夕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