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娃十九岁,师范毕业了。继承走过同一条山路,去班车停靠的地方接她。
娇娃长大了,扎起的马尾辫在空中荡漾,干净利落的浅蓝色衬衫配着花格子的裙子,脚上踩着高跟皮鞋,像城里的孩子一样洋气。
继承接过被褥扛在肩上,另只手去拿红色的皮箱。
娇娃捏着把手,说:“我能提得动。”
继承默默地走在前面,不敢将不分配的坏消息告诉她。
娇娃穿着的高跟鞋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她还没习惯穿高跟鞋,更没习惯穿着高跟鞋走崎岖的山路。她开始嘟囔起来。
“这路一点都不好走。我脚都要崴了。”
继承转头一看,接过皮箱,“走了多少年的山路,从没见你抱怨过。”
娇娃揉了揉疼痛的脚踝,“以前也没有穿过高跟鞋。”
“不合适就不穿,我们山里,不适合穿高跟鞋的。”
“穿高跟鞋是时髦,班里的女孩子都穿的。”
“哦,你觉得市里怎么样?”
“我们周末的时候会去逛一逛,很繁华,有图书馆,游乐场。有很多学校。”
“想过在哪儿工作吗?”
“现在都是分配到哪儿就在哪工作呢。”
分配两个字刺痛了继承的心窝,他沉默不做声。
“其实,如果有可能,我也想走出去看看。”娇娃自言自语道。
接下来的日子极其漫长。对于最后一批师范生,分配的文书迟迟不能下来,继承每周都要去教育局问问消息,娇娃焦急地在家等消息。继承带来的消息永远是分配可能要晚点下来。
娇娃走过砖厂,看着窑上冒出的黑烟,推着翻斗车俯身前行的工人,他们在忙碌着,忙着运砖,忙着赚钱,忙着养家。她走过磷肥厂,刺鼻的味道直扑而来,里面“哐哐”的巨响,机器运转的声音,卡车启动的声音,人的声音淹没在噪音里,车间的工人不断上料、混合、搅拌、分装,一刻不能停止。他们忙碌着,忙着流水线上的每一道工序,忙着赚工钱,忙着养家。
忙碌让无聊的生活有色彩,不管忙什么活。娇娃不知道该忙什么,或者安不心来做些什么事。有很多事似乎等着她做,等她要去做的时候,它们又像影子一样躲起来。除了等待,她可以做什么呢?去砖厂,一块一块搬砖,她能干得了重活,可要搬一辈子砖吗?去磷肥厂,一铁锹一铁锹上料,她可以干,但是干完一天又一天之后,还是一直这样吗?
娇娃走过田埂,沟渠里沉淀着黄色的污水,从磷肥厂倾泻而下,流过的痕迹印在田间地头。没有乱草杂生的痕迹,更没有绿茸茸的禾苗生长。
娇娃走进家里,继承还没有回来,家里一片寂静。没有家畜的嘈杂声,没有骄弟的嬉笑声,一切都很安静。娇娃不想迈进门槛,似乎里面是一个黑暗的怪兽。她依着门槛,似乎等着继承归来,似乎什么也没等。路过的邻居有一搭没一搭的打招呼。
“娇娃闲着了——,分了没?”
“疯了。”娇娃无意地说。乡里人也不分什么前后鼻音,疯了和分了是一个音。
“分配到哪个学校了?还是咱们河那坡小学吧?”
“疯了,疯子的疯。”
“这孩子,真会开玩笑。好事多磨嘛,再等等。”
看着走过去的乡亲,娇娃一阵苦笑。好事多磨?要磨多久呢?在此刻之前,她从来没想过人生是什么样子?以前,父亲告诉她:上了初中,考上师范,拿稳了铁饭碗,女娃就圆满了。她接受了所有这些安排,或者说她努力地像父亲的规划靠近,走上父亲所说的路。只不过,这条路突然没有了延伸,她举足无措,茫然地看着这条断路。
“娇娃毕业了,这下好了,马上能挣钱了。”娇娃认出说话的是她初中同学徐红颜的父亲。徐红颜跟她在初中时坐同桌。徐红颜调皮,总被老师喊起来跟男孩子一起罚站。敢跟男孩子一起打架的,也就属她了。徐红颜的父亲好几次被老师叫到学校挨批,他每次教训徐红颜多向娇娃学学,每次唉声叹气地说:“你看看,人家娇娃多争气呀!”徐红颜的父亲真是有股顽固劲儿,连续让徐红颜复读了两年,终于考上了高中。
“红颜呢?”
“上高中呢,还不知道考个啥样。不像你,已经不用父母操心了。哎,好的都是别人家的娃。”
“红颜假期回来吗?”
“不知道,她说要复习考试,现在学习紧张,懂事了。” 他摆着手,脸上掠过喜悦的笑容。
继承回来了,看见娇娃呆呆地愣着,没做饭,也没有责怪她。他心里有种愧疚感。
“爸爸,红颜读高中了。”
“哦,她还真考上了。”
“上了高中,可以考大学。”
“按她以前的学习样,估计没戏。”
“如果我当时选择上高中的话,或许现在还在上大学。”
继承心刺痛了一下,当时没有选择,现在后悔也没用。
“早工作没什么不好。”
“工作?我现在待业!”
“我今天问了校长,他同意你来学校上班,按民办老师待遇,不影响你分配。”
“民办老师!”
“民办老师没什么不好,现在工资也涨了。春香正准备转正呢。”
“民办老师?!为什么总绕不过这几个字呢。”
“生活就是这样,是什么就接受什么,不要跟它过不去。”
“我爷爷一辈子的民办老师,爸爸一辈子的民办老师,我还要一辈子的民办老师吗?”
“想开了,没什么。只要能教书,身份没那么重要。当民办老师,饿不着你,冷不着你。”
“爸爸,你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多多少少也认识些人,你想想办法呢。也许有部分就分配了。”
“我跑了教育局好几次了,都说分配待定。会分配的,只是晚一些。”
继承带着娇娃去了学校,见了校长,安排了代课。
这个学校是娇娃从小到大学习过的地方。当她重新来到这里的时候,感觉那么陌生。她害怕见到校长犀利的眼神,害怕顽皮的学生在书桌里放癞蛤蟆,害怕公办老师跟她讲话,害怕别人问她分配的事。她像出去觅食的老鼠一样,每天上完课后,急急忙忙钻进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