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无用之美
过了冬至,一年就进入了最冷的时节。清晨买完菜回小区的路上,落叶狼藉,行人稀疏,真个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我在冷风里急急地走,直到耳畔传来一两声鸟鸣声,才停下脚步来。抬头一看,只见三三两两的鸟儿正栖在树枝上,或不时转动下小脑袋,或啄食挂在枝头的种子,好不惬意。
此时,我才注意到,眼前这棵颇受鸟儿欢迎的树,光秃秃的枝丫苍劲结曲,正是秋日靠斑斓的彩叶惹得一众文人骚客“费评章”的乌桕树。
晚年蛰居山阴的诗人陆游,就曾将它媲美漫天的晚霞,“梧桐已逐晨霜尽,乌桕犹争夕照红”。确实,乌桕叶的红,是层次丰富,而又变幻无穷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次胭脂红、暗红、紫红、酱红,一路铺陈开来,直叫人赞叹不已!也难怪多少人将它的叶误认为花了,而李渔干脆将它称为“木之以叶为花者”。
如果说,乌桕的秋色之浓烈,像夺目而又仓促的青春,而此时洗尽铅华后,虽没有了那姣好的容颜,却有了一份历经岁月沉淀而来的素雅沉静。
——点点白色果实挂满枝头,远看宛如白梅初绽,正是”偶看桕树梢头白,疑是江梅小着花”。此情此景,真可入画。
作为周作人的心头好,他就曾在《两株树》里,称赞它的乌桕的美是具有中国画特色的。我想,除却如梅花绽放的种子点缀,和乌桕树身的优美姿态亦分不开。
它的枝干和柿子树有些类似,都不是如白杨树一般“笔直的干,笔直的枝”,而是“枝柯结曲”的。曲线拥有一种含蓄、意蕴丰富的东方美,如曲径通幽的园林,让人不可一眼望尽,用笔墨表现起来就更具韵味。
陆子章《豫章录》云:“此与柿树俱称美荫,园圃植之最宜。”
02 经世济用
但,令很多人想不到的是,如今以自己的“无用之美”点缀庭院的乌桕树,曾经却是靠真材实料圈粉近千年的经济树种。
明代的农学名著《群芳谱》,就曾记载,乌桕“用油之外,其查仍可壅田,可潦爨,可宿火;其叶可染皂,其木可刻书及雕造器物,且树久不坏,至合抱以上,收子愈多,故一种即为子孙数世之利。”
乌桕可以说全身都是宝,而最为人所看重的便是它的种子。冬初叶落,乌桕结子放蜡,包裹在外面的黑色外壳裂开掉落,就露出三颗紧挨在一起的白色种子。外面的白色部分,称为假种皮,用指甲略用力一刮,便会刮出白色粉末来。正是这一层,经过舂捣后,便可以煎成蜡。而里面的核仁,磨碎蒸软后可榨出油,用来点灯。乌桕子榨油后的枯饼,则是农田的好肥料。
因其可以制蜡、榨油,其渣可肥田,甚至还能抵作田租,所以乌桕的种子,不仅是鸟雀冬日里难得的美食,更是曾经江南乡村平民百姓的重要经济来源。
每每看到乌桕子,我总不禁想起父亲曾和我说起的一个哭笑不得的“冤案”——那时他尚是个没笼头的马,野惯了,因为淘气拨了生产大队的一棵乌桕树树苗,遭人告发后,就被强行退了学。由此,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乌桕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乌桕的益处如此之多,因此曾在江浙一带广为种植。我的家乡在浙江丽水,记得儿时河岸两旁,除了高大的枫杨树、枫树,穿插其间的便是乌桕树了。即如《群芳谱》所记载:“江浙之人,凡高山大道,溪边宅畔,无不种”。
只是,一切终究抵挡不住历史的车轮。在近代科技及国际贸易的冲击下,乌桕的命运就此改写。就像钟叔河老先生在《念楼学短》里所说,“如今乡下有了电灯,敬神的烛改用石蜡制成,桕树不再有经济价值,唯愿还能留一点下来,点缀山村的风景。
然而,遗憾的是,在我的故乡,随着周边田地的变卖、河道的整改,河边的乌桕树也已被城市绿植替代,不复往日的乡野风情。
从旧时的众人追捧,到流落于乡野乱石,再到如今以“无用之美”回归城市市民的视野,起起落落间,乌桕树的命运不禁让人唏嘘感叹。
不过,也幸而如此,我只要走到楼下,便可瞥见乌桕树的身影。看着它从春夏的不显山露水,到秋天的“一叶红透天下知”,再到冬日如白梅绽放的内敛素雅,我亦从乡野间那个摸鱼捕蝉的野丫头,成为了一个母亲……彼此生命时光交错间,仿佛陪着一个故人,走过四季,走过浮浮沉沉的人生岁月。
望着眼前的这棵乌桕树,只愿自己也能拥有那份任凭岁月沉浮而宠辱不惊的淡定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