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以后——长篇连载

27.艰难的婚姻（1）

    一晃的功夫别世转阴己经快半月的时间，对人世的留恋和对亲人朋友的思念渐渐的沉入心底。经历几次庭询，也没啥大风大浪，基本上己能坦然面对这种新的生活，虽然尚不知道啥时候能过质询这道关隘，也不知能被判处几时可得还阳，但己知的是自己人世没铸大错，他们爱咋断就咋断去罢，反正不会差了大格（差大格咱也不干！），随遇而安一点比啥都强。

  这天庭询的人一看就是和我体量差不多的人，旁听也没啥劲，自己的开庭日又被排在几天以后，便信步去寻访阮兄，如果他今儿没有去世间拿人的活，能和他聊一会也是挺好的事。

  无常使者的公事房和普通的魂舍相比，差别简直是星级宾馆和站前胡同的小旅馆的距离，单间独铺，案几木座，简洁素雅，我看这简直个够上特权阶层的居处，让呆在望不着边的大筒子屋里的人真是太太羡慕了。我揣摩之下忽然悟出，这一定是根据阴间现在的宗旨做出的安排，在人世大德大义，至贤至雅的人，或是一时迷失偶然有过而忏诚自责自罰的人到了阴间，亨受的就是这般优厚贵重的待遇。

  很幸运，承藉兄今日无差。看得出我的到访让他很高兴，寒喧茶水之中，我们又开始了泌人心脾的交谈。

    ”希雨老弟，怎么样，对这里的生活习惯了没？”他关切的问我道。

  ”咳，我阳世一生虽然没有惊天动地的大起大落，但一个平民所能经历的苦难悲酸也基本上品尝个遍了，任是何等愁城困境，适应力都是特强，所以自入阴以来，并没感到什么抑郁和压力，只是苦于自己生前没有什么可炫耀的业绩在供述时托出，很担心质询过后怕是连乙区都到不了呢。”

    ”希雨老弟，这你就大可不必了，生在和平年代，没碰到特殊机遇，哪个人不是这样。当然向两弹一星的功臣们默默的奉献，为国家的强大做出重大的贡献，他们那也是凤无麟角。战士们驻守边防保家卫国也得遇到敌情才能铸造英雄。咱平民百姓只要人世生活中能从严要求自己，宽以对待他人，从事任何一种职业都能競競业业，养家糊口做到君子捞钱取之有道也就算可以。如果不存着过高的侈望，也不存着侥幸心理，那么就坦然面对这里的一切，心境自然就会豁然了。”

  无常兄一番推心置腹之言不但令我心里十分舒坦，也不由得让我连连称是。忽然他话锋一转问我:

  ”希雨老弟，那天去阳世家中传你，你反复请求寬限片刻，说是要等个人，我想此人一定是你生命中占有很重要地位的人吧，不然你也不会在人世最后关头对他念念不忘。怎么样，愚兄我可以略知一二吗？”

  我怔了一下，随后苦笑着说:

  .”仁兄，你曾经把压在最心底的秘密都对我讲过，我还有什么能不对你讲的么。只是，那是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的苦闷，是一杯独自饮了少半生的苦酒，如果能当你倾吐一番，或许多少能舒展一下这心中的块垒呢。”

    承藉兄又笑道:

  ”不然的话，早晚你也得在质询时和盘托出的。”

”好吧，那我今天算是就这件事在你面前做回质询供述的预演吧”。

    下面就是我一段无法忘怀，充滿苦辣酸甜，一直压在心底的人世情史，到了阴间可以再次自我面对了。

    ”承藉兄，虽然你也是贫穷庄户人家出  身，但除了本身聪明以外，运道又好，念了中国顶尖的高等学府，又是尖子生，本是人中娇子，在任何一个年代都是漂亮女人的猎物，婚姻必然是美滿无比。但对当年农村成份高的人娶妻成家之难一定未必有知了。

    ”就拿我们这地方来说吧，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姑娘择偶的通常标准一是红本（挣国家工资的，哪怕你在哪个单位看大门，扫厕所都行，若当个商店卖货员一类的更是香饽饽了。二是当兵或是转业的，那年代复员转业军人有被安排工作的希望，可以说是准吃官饭的。三是贫下中农子弟（其中哥一个的更好，省得哥们多分家产），过门以后生产生活中至少不会受外人的气。若是四类份子子弟，那就惨了。

  那时候有个说法叫【好女不出庄】，前述三等人只要上了十七八岁，自然有村里好保媒拉纤的人，也有好巴结发红，打腰人家的人，闲着没事扳着手指头算计哪家丫头小子多大了，合计着给哪两家往一块堆撮合捏估，前去保媒，这样做也是因为若保成一对，至少双方家里都得各请一顿，招待的标准一般都是白面糖饼四个菜，外加烧酒壶捏着，这可是一般人家过年都吃不上的好嚼咯。临了到结婚前男方还得给送份四彩礼，其中多是二斤点心二瓶酒二斤大米二斤白面，这可是一笔不菲的进项。而具备前述三样条件的家庭给儿子早早订亲有一个理论叫扔扫帚占碾子。为了帮助城里人理解这话的意思，我不得不再多说两句:

    那时候米面加工设备尚没在农村普及，只能用碾子压，全村不过一两个碾子，只能排队，有的人想先碾，就半夜起来拿把扫帚扔到碾盘上，叫做占碾子，这个动作己是约定俗成，人们都自觉遵守。后来人们把男孩提早订亲行为就形象的称做是扔条帚占碾子。

  而四类分子（包括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四种人）人家的子女就完了，一般二十七八也未必娶得着媳妇，哪管你小伙长得帅，聪明能干会来事，人缘好，那也白费，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受气包人家，而那样的人家别看顶着地主富农的帽子，其实还保是村里当时最穷的人家。

    当真哪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上来个保媒的茬，哪怕女方是个丑八怪或是身体有点残疾，再哪怕出了名的蛮（不讲道理的代称），能打架也成，低俗的说法只要是长头发，蹲着解手就行，这也有个名词叫:剜筐里是菜，意思管他好歹，只要娶过来，咋说也叫做媳妇不是……”。

    说到这无常兄笑着打断了我:

  ”当年大概是这个样子，不过你说的未免太严重了吧，这话用你们那的方言可能叫太蝎虎了，对不，希雨先生？”

    我借此机会顿了一下，也笑着回他说:

    ”连你都对我说的这种情况存疑，看来现在的年轻人就更不相信了。得，反正今儿咱哥俩也都没事，我就讲一讲俺村两个真实的案例给你听，你就不会说我蝎虎夸张啥的了。然后再说我自己的糊巴事”。

    ”请吧！”

  ”当时村里有一户雷姓人家，解放前当家的好赌，祖上留下来的土地让他今年输几亩，来年输几亩，到土改时终于输成了贫农，其人没文化是必然的，而且祖传的基因是吃啥长的都胖，也应了当地一句谚语:脸皮壮吃得胖。其人倘若到哪赴个酒席或是饭局，哪怕三九天手冻得发抖，也会忙活得滿头大汗，席间不会说一句话，怕是耽误了进食，放在对面的菜盘要是对他口的，一抬腚一哈腰带奋力一伸胳膊，再怎么艰难也绝不少夾一筷，任别人用啥眼光瞅他，用嘴撇他，用话溜他，人家是全然不顾，所以一个老贫农倒长得具有挺特色的富态。

    说他的富态有特色，是别人的胖好歹全身成点比例，而此君是只是头胖肚子胖，两条腿却和麻杆一样，说句不好听的就象只蛤蟆。但这并不影响他后来非常受大队书记赏识，当了大队副主任，还很早就入了党，人们心明镜似的，那是大队书记看中了他的无能，没野心，好摆弄。 

    哥么，我这么描绘这个人是想告诉你，他有个儿子除了脸上皱纹比他少以外，从里到外，从物理到精神，简直让人没法不认为这是他的纯种。按理说这样政治面貌的子弟，还是个独子（他有六个姐姐，二个哥哥，可惜成活率不高，只剩三个姐了）理应早早扔上扫帚占了碾子，但他那个形象实在是太不具吸引力了，直到二十二三岁了，（这可是临近危险的年龄了），媒人是隔三岔五的上，酒饭是没少搭，就是一份也没成，有好几个来相亲的一进门本来成活率很高的，待这个公子一现身，姑娘都好悬没吐了。

    一看光这贫下中农，大队干部子弟，哥一个的招牌不管用，雷副主任又灵机一动，送儿子参军入了伍，升级了相亲的资本——解放军战士了不是！

    别说，这招真管用，时间不长，就有亲戚给介绍了一个外县（但只离不到十公里）的漂亮姐，他家贫农，干部，哥一个，军人的条件完全合乎女的要求，而雷公子寄回的彩色军人半身照，小脸虽说胖点但也红扑扑的，蛤蟆肚由于年青不那么严重不说，半身照也看不到那鼓溜样，也让女方没啥说，互相看过照片以后当天就拍了板，在雷家吃了饭，交付了彩礼钱，媒人也顺走了两瓶烧酒，女方一行人酒足饭饱，揣着100块彩礼钱，挎着装着衣服鞋子的大包小包往回开路，一路上齐声滿意找了个好人家……一点不抠！

    四年的时间内书信往来，男女双方都是求人代写的，因为两人识的几个字都不足以支撑写一封情书。等到女方望眼欲穿的盼了四年男的当兵回来，虽然一看和想象中的人落差不小，特别是四年当中年啦节的上男方家来，每次都没空手回去，算下来少说也得有200多块，便没多说什么，稀里糊塗的结了婚，也生了子。

  到后来那女人虽说也将就和雷某过了一辈子，但把那媒人恨得简直是牙根疼，肠子也是悔得发青！

  ”兄弟，你也快够毒舌了吧！”无常兄不无抑揄的说我。

    ”非也！这就是当年女性择偶观念的真实写照嘛。你再听听我一个远房堂兄的婚恋过程吧，但愿你不要认为我是扒瞎扯蛋，以为是我臆造出来的呢。”

    ”说吧，我权当免费听评书就是了。”

    ”这位远房堂兄的爷爷和我爷爷是同一个祖太爷的，按血缘己是出了五服之外，他比我大一岁，但我俩是纯正的光腚一起长大，非常要好。他爷爷和我爷爷一样也是从年青时起省吃俭用置了好多的地，足够后来获得了地主的桂冠，害得他唯一的孙子到了娶妻的年令，楞是一个茬也没有。

    堂哥叫钱希范，人长得虽然够不上帅气，但也是五官端正，身段不错，脾气也好，人缘极佳，特别是他的喜剧感特强，用当时人们的说法（那时人们的词汇中哪有幽默，喜剧这类字眼）他是浑身上下哪都是销销（不知这写对不对，反正是说他哪都是机关的意思吧），只要稍微一动，同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保让人发笑，若个成心耍个活宝，就得要别人的命——让你躺地上打滚的笑，要是放到后来，那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赵本山。

    由于人缘好，在生产队虽然捞不到好，但也不算太受气，大伙也都把能说上话的姑娘轮番给他介绍，前后也得有一个班，十多个，可一提是地主子弟，楞没一个女的哪怕来相上一眼，让他沮丧极了。

  那时候人们听说黑龙江那边不太在乎成份，他几次和我商量想去黑龙江落户，都被我劝住了。受解放前都是在当地实在过不下去，才闯关东，我们这叫下东城的影响，咋说那算背井离乡不是。我那阵好歹己摘了光棍帽子，大女儿也都三四岁了，可老兄他连媳妇的影儿也不见，也是够闹心的。

    终于有一回一个老表给希范哥介绍一个哑叭女子，双方还在集市边上见了面，那女方爹妈说:人倒是行，就是这成……？得！我们回去商量一下，下集给回准信。”而据媒人的判断，这光鲜的小伙配哑巴，应当跑不了啦，这个结果让老哥产生了很高的期待，以为至少有六成胜算，和我核计如果哪天女方来串小门，让我媳妇帮着做菜招待人家，菜谱还是我给拟列的，我还帮他把屋里屋外大扫除一遍，就等着下集好消息一到，就可以宣布脱光（棍）了。

  不料三天以后，也就是集上的头一天老表给搭信来了，但不是成信，而是黄了的信，真让希范哥大所失望。

    我也不甘心，便向老表详细询问究竟怎么个情况，他告诉我俩，回去以后那老公母俩告诉哑巴闺女，说希范人哪都挺好，就是地主子弟，你同意不。哑巴说不同意，说啥也不同意。就这个事！

    表哥说完，我仨也都哑巴了，半天谁也说不出一句来，那种沮丧真是难以言表。最后希范哥的脸色由沮丧转为悲伤，自言自语的说:不同意？说啥也不同意？那哑巴咋说出来的呢？这充滿疑虑的话，那绝望的神情要是换个场合保得让人卟哧一笑，但表哥我俩谁也没笑出来，倒差点把眼泪给弄出来。又沉寂一会，他的神情又发生了变化，好似要定下心来怎么样，说道:

  ”完了，我完了，彻底没盼望了！连哑巴和我搞对象都能说出不干来，我还能有好吗？希雨，这回你不要拦我了，我一定要走，下东城，去黑龙江，那里或许有我一条生路。”

  是的，我不能再拦他了，他有权获得一份婚姻，建立一个完整的家庭，而营盘村这里却拒绝给他，那么他只能选择去他乡寻了。第2天他就义无反顾，头也不回的走了。

  讲到这里，不知怎么的，我俩原来的好心情一下子没了，无常兄叹息了一声又轻声问我:

  ”他后来怎样，还好吧？”

  ”后来他辗转去了黑龙江省木兰县，在一个村里落了户，一个17岁的女孩看中了他，俩人结婚了，恩爱的很，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不幸的是在一个雷雨天，他为了给妻子和女儿摘香瓜吃，顶着雷雨上瓜地，被雷电击中身亡了，死时还不到三十岁。

    我俩又陷入到一场沉默当中，半天没有言语，屋子里只有我俩机械性的吸水声。最后还是承藉兄先吱了声:

    ”哎！兄弟，还是当我讲一下你的罗曼史吧，或许不这么让人压抑。”

  我说:”也许，但得听完以后你再谈感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