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亲把各式各样的杯子放到桌上,拎上茶炊,等科斯特罗马站起来斟茶时,他已经喝光了那瓶伏特加,爬上炉炕,伸长脖子,像猫头鹰似的打量着我们,咕哝说:“哎,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还是小孩子吗?呸!一帮小偷!上帝保佑我别睡不着觉!”
“我们才不是小偷呢!” 维亚希里说。
“那就是小小偷。”
如果亚济的父亲实在是太烦了,丘尔卡会喝住他:“闭嘴,没用的人!”
维亚希里、丘尔卡和我都受不了他没完没了地说起哪家有个病人,哪里有个快要死的人。他一说起这些,就津津有味,毫无同情心。见我们不想听,故意逗弄我们:“啊哈,害怕了吧,小鬼?有个大胖子快要死了,恐怕很长时间还烂不掉呢!”
我们不让他说,可他偏要说:“你们也要死的,总不能在臭水沟里泡一辈子啊!”
“那又怎样?我们就是死了,也是去当天使的……”维亚希里说。
“你们?还当天使?”他大笑不止,继续折磨我们,讲些毛骨悚然的死人故事。
有时候,他忽然压低了嗓音跟我们讲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听我说,孩子们,前天刚葬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我已经全打听到了,你们猜她是怎样的人呢?”
他总喜欢讲女人,而且脏话连篇。不过他的故事却充满了哀伤、悬疑的色彩,仿佛在请我们帮他一起解出谜底,所以我们听得都很仔细。
他讲话杂乱无章,常常话还没完,就被自己提出的问题打断了。不过听了以后,总还能记得一些胆战心惊的片段。比如,“‘谁放的火?’有人问她。‘我放的。’她说。‘怎么可能呢?傻瓜,那晚你不是还躺在医院里吗?’‘就是我放的!’她一口咬定。可她为什么非要这样说呢?哎呀,上帝保佑我别睡不着觉……”
在这光秃秃、阴森森的墓地里,几乎每一位由他埋葬的死者,他对他们的生平都了如指掌。他在讲述的时候,仿佛向我们打开一扇扇门户。我们依次而入,观察各家的生活,感受到了某些庄严凝重的东西。
看起来他能一直讲到大天亮,可暮色正从窗口渐渐浸润开来,这时,丘尔卡从桌边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我妈会着急的,谁跟我一块儿走?”
大家都想走了,亚济送我们到栅栏口,关上门,把瘦得只剩骨头的小黑脸贴在门栅上,轻轻说了声:“再见!”
我们也对他喊:“再见!”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墓地里,总觉得于心不忍。有一次,科斯特罗马回头看了看,说:“也许我们明早起来,发现他已经死了。”
丘儿卡常常说我们几个当中亚济最苦,可维亚希里不同意,他说:“我们一点儿也不苦。”
我觉得也是。我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街头生活,我也喜欢我的同伴们,他们唤起了我心中的热情,我总想为他们做点事情。
我在学校又遇到了麻烦,同学们讥笑我,叫我臭要饭的、捡破烂的。有一次,吵过架后,他们还去老师那儿告状,说我身上恶臭难闻,实在没法跟我一起坐。
我记得,那次诬告深深伤害了我,我没有勇气再进学校,他们这么做绝对是恶意中伤,我每天早晨都洗得干干净净才去上学,从来不穿那身拾破烂的衣服。
不过,我还是通过了升三年级的考试,获得了奖品:一本福音书,一本带硬壳封面的《克雷洛夫寓言》,和一本没封面、也看不懂的《摩根蜃景》,另外,还有一张奖状。
我把这些奖品带回家,外公欣喜若狂,激动得不得了,说这些书该好好保存,得锁到他的箱子里去。
因为没钱,外婆卧病在床已有好些天了。外公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号叫:“我就要毁在你们手里了,你们把我吃空吃穷了……”
于是,我把书拿到书店里卖了五十五戈比,把钱都给了外婆。
我在奖状上乱画一通,交给外公,他看也不看就藏了起来,什么都没发现。
离开学校后,我重新回到了街头生活。正值春光融融的大好时节,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挣的钱也多了。每到礼拜天,我们大家就去野外,到树林里去,通常要玩到很晚才回家,虽然精疲力竭,可个个兴高采烈,彼此的关系也更亲密了。
可是好景不长。继父丢了工作,又不知去向。母亲只好带着小弟弟尼古拉搬到外公家来住。外婆去了一个富商家,绣祭坛圣棺上的盖布,我只好做起了保姆。
母亲整日呆坐不语,身心交瘁,几乎连走路都力不从心了。小弟弟患了瘰疬病,脚踝溃烂,虚弱得连哭喊的力气也没有。饿了也只能颤颤悠悠地呻吟几下,吃饱了就睡,像只小猫似的轻轻打呼噜。
外公仔细摸了摸他,说:“得好好喂他,可我上哪去弄这么多吃的养活你们啊?”
“他吃得很少……”母亲嘶哑地叹了口气说。
“这个很少,那个很少,加起来还少吗……”他厌恶地挥了挥手,对我说,“尼古拉需要晒太阳,把他放在沙地上。”
我装了一袋干燥洁净的沙子,倒在窗户底下太阳晒得到的地方,按外公说的,把弟弟放进沙堆里,让沙子一直淹到他的脖子。小家伙好像很喜欢这样,坐在沙堆里,喜滋滋地眯起眼睛望着我,他的眼睛很怪,没有眼白,只有一对蔚蓝色的瞳仁,周围有一圈浅蓝色的光晕。
我很快就对小弟弟产生了深深的依恋,我觉得,他好像能明白我所有的心思,我挨着他躺在窗下的沙堆上,直到窗口传来外公的尖叫声:“要死还不容易吗?有本事你给我活下去!”只听到母亲不停地咳嗽……尼古拉从沙堆里抽出手来,晃着苍白的小脑袋,要我抱他。他的头发稀疏斑白,脸蛋像个小老头,却一脸聪明样。如果有小猫、小鸡靠近了,他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然后朝我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这一笑让我心有不安,莫非弟弟已经觉察到,我厌倦了这样无所事事地守着他,想丢下他跑到街上找伙伴们去玩。
小小的院子垃圾遍地,从大门口起,有几间摇摇欲坠的棚屋、柴房和地窖,最后拐弯处是一间浴室。屋顶上堆满了破船板、劈柴、木板和潮湿的碎木块,这些都是在流冰期和春汛期间从奥卡河上打捞上来的。整座院子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各种木材,这些在水里浸泡久了的木料早已发了霉,一晒太阳,散发出阵阵腐臭味。
隔壁是一家小牲口屠宰场,几乎每天早上,我都能听到小牛哞哞、小羊咩咩的哀叫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像是在尘土飞扬的天空里撒了一张无形的血红的网。
每当牲口被斧背猛击头顶、发出阵阵惨叫时,尼古拉也皱起眉、噘起嘴,好像要学牲口叫,可他只能“噗……噗……”地吹气。
中午,外公从窗口探出头来,喊道:“吃饭了!”他把小孩抱在膝盖上,自己喂他。先把马铃薯和面包嚼烂,添在手指上,再塞进小孩两片薄薄的嘴唇里,结果把小嘴和尖尖的下巴弄得黏糊糊的。才喂了几口,他就掀起小孩的衣服,轻轻按他鼓胀的小肚子,自言自语地说:“够了没?不会还要喂吧?”
这时,从昏暗的角落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她正躺在床上。
“您又不是没看到,他在用手够面包呢!”
“小孩子哪知道饱了没有啊……”
随后,他又把嚼烂的东西塞到弟弟的嘴里。见他这样喂,我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只觉得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想要把它吐出来。“好了!”外公终于说,“给他母亲抱过去吧。”我抱起他,可他哼哼唧唧地还想回到桌边去。母亲迎面站了起来,气喘吁吁地伸出枯瘦的胳膊,人干瘪得像一株枝叶凋零的细云杉。
她几乎成了哑巴,很难再听到她激动得呼哧呼哧的说话声了,整天就静静地躺在角落里。我觉得她快要死了,外公也没完没了地提到死,尤其一到晚上,当一股难闻的熟羊皮的腐烂味钻进窗户的时候,他谈死谈得最起劲。外公的床在角落里,几乎就在圣像底下,他躺在床上,头朝窗户和圣像,咕咕哝哝地说道:“看来,死期快到了,可我们有什么脸面去见上帝呢?怎么跟上帝说呢?一辈子瞎忙活,什么也没干成,到头来竟落得这么个下场!”
我睡在炉炕和窗户间的地板上,地方太短,只好把脚伸到炉炕下的缝隙里,常有蟑螂爬到脚趾缝里来搔痒。可在这个角落里,我遇见了很多让我幸灾乐祸的事。外公做饭的时候,炉叉和火钩把儿常常一不小心就碰碎玻璃,像他这样聪明的人竟然也不知道把炉叉截短一点,真是件好笑的怪事。
有一天,炉子上什么东西煮过了头,他手忙脚乱地将瓦罐猛地一拉,结果瓦罐摔得粉碎,炉叉还撞断了窗框上的横档,打碎了两块玻璃。这真是飞来横祸,老头子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哦,老天爷啊,老天爷啊……”后来趁他不在,我用面包刀把炉叉柄砍掉一截。被他知道后,骂个没完:“该死的小兔崽子!要用锯子锯,听到没有?用锯子!锯下来的一截还能做擀面杖,还能卖几个钱,你这个丧门星!”
他说完就跑进过道里去了。母亲说:“他的闲事你不要管……”八月份的一个礼拜天,大约中午的时候,母亲去世了。那时,继父刚从外地回来不久,他又混了份差事。外婆带着尼古拉已搬到他那儿住,就在火车站近旁一套干净的房子里,过几天把母亲也搬过去。
母亲去世的那天早晨,她轻轻地对我说:“去把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叫来,就说是我要见他。”她说话的声音比平时要清亮得多。说完,她一手扶住墙壁,从床上坐了起来,又加了一句,说:“快去!”
我觉得她似乎在微笑,眼里闪现出从未有过的亮光。
继父正在做弥撒,外婆让我去犹太女人开的小店里买鼻烟,可那儿没现成的,我只好等老板娘把烟叶磨碎了,给外婆带回去。
等我回到外公家,母亲已坐在桌子边上,换上了干干净净的雪青色的连衣裙,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跟从前一样神清气爽。
“你好些了吗?”我问她,心里有丝莫名的胆怯。
她可怕地瞪了我一眼,说:“过来!你又跑哪儿去了,啊?”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她已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抓起桌上那把又长又韧的刀子,用刀背狠狠打了我几下,直到刀子从她手里滑落了。
“捡起来,给我……”
我拾起刀子,放到桌上。母亲推了我一把,我坐在了炉阶上,我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她。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地挪到角落里,在床上躺下,用手帕擦脸上的汗水。她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两次无力地垂落在枕头上,手帕只擦到了枕头。
“水……”
我从水桶里舀了一杯水。她费力地抬起头,咂了一小口,用冷冰冰的手把我推开,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她望了望屋角的神像,又瞧了瞧我,嘴唇微微翕动,像是要挤出一丝笑意,长长的睫毛慢慢地盖住了眼睛。她的两肘紧贴在腰间,手慢慢地移向胸口和喉咙。脸上渐渐蒙上了一层阴影,逐步渗入脸庞深部。枯黄的皮肤绷紧了,鼻子变尖了,嘴巴奇怪地张着,但已经没了呼吸。我拿着杯子,在母亲身边不知站了多久,望着她的身体渐渐僵硬,脸色渐渐灰白。
外公进来了,我对他说:“母亲死了……”
他看了看床上,说:“瞎说什么?”
他走到炉炕前,拿出烤好的馅饼,把炉门和烤盘碰得乒乓乱响。
我望着他,希望他明白母亲已经去世了。继父进来了,穿一件白色帆布上衣,戴一顶白色制帽,什么也没说,拿起一把椅子,放在母亲床边。突然,他把椅子往地上一扔,像吹铜喇叭似的大喊一声:“她死了,你们看哪……”
外公瞪大了眼睛,手里拿着炉门,从炉边跌跌撞撞走过来,像个瞎子。
往母亲的棺木上撒干沙土的时候,外婆仿佛什么也看不见,踉踉跄跄地朝乱坟堆里摸过去,一头撞到了十字架上,磕破了脸。亚济的父亲把她搀到他的小屋,外婆洗脸时,他低声在我耳边说了些安慰的话:“唉,上帝保佑我别睡不着觉!你怎么了?不要这样嘛!外婆,您说是不是啊?人活一辈子,还不都一样!管你是穷是富,谁也逃不了要进坟墓。我说得对不对啊,外婆?”
他向窗外望了一眼,突然跑了出去,很快和维亚希里一块儿进来了。他拿了一个断了的马刺递给我,眉开眼笑地说:“瞧瞧,多好的东西,这是我和维亚希里送给你的。你瞧,这小轮子,怎么样?这准是哥萨克骑兵戴过的!我想出两个戈比,让维亚希里把这玩意儿卖给我……”
“你干吗要骗人!” 维亚希里生气地咕哝着,亚济的父亲在我面前窜来窜去,朝他挤眉弄眼道:“维亚希里,你至于吗?好,你厉害!这不是我,而是他送给你的,是他……”
外婆洗好了,用头巾裹住青肿受伤的脸,叫我回家。可我不想回去,我知道在丧宴上又有人会喝醉酒,也许还会大吵一场。还在教堂的时候,我就听见米哈伊尔舅舅跟雅科夫舅舅说:“今天来个一醉方休,怎么样?”
维亚希里为了让我高兴,把马刺套在下巴上,伸出舌头拼命想去够它,亚济的父亲故意高声大笑起来,对我喊道:“你瞧瞧他在干吗,瞧瞧!”他见这些还是不能把我逗乐,索性严肃地对我说:“好了,好了,你振作一点吧,谁都会死的,连鸟儿都有这么一天。你听我说,你要是没意见,我想在你母亲坟上铺一层草皮,怎么样?要不我们现在就去墓地,你、维亚希里和我,我家亚济也去,铲些草皮,铺在你母亲坟上,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就和他们一起去了墓地。
母亲下葬后没几天,外公就对我说:“阿列克赛,你别像枚奖章似的老挂在我脖子上,这儿没你待的地方了,你还是去人间自谋生路吧……”
就这样,我走向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