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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的樟木箱底,压着那把老算盘。乌木的框子,竹制的算珠,边缘被磨得发亮,像浸过油的老玉。最右边的"六"字档缺了颗下珠,是儿时被我掰着玩弄丢的,父亲用段细竹枝补了,颜色略浅,倒像给老算盘添了颗"痣"。
小时候总看祖父拨算盘。他坐在八仙桌旁,账本摊开,算盘横在面前,指尖在算珠上翻飞。"噼啪、噼啪",珠子碰撞的脆响混着他轻哼的小调,是老宅午后最清的声息。我总扒着桌沿踮脚看,看算珠一上一下,看他食指关节在框子上轻叩:"一上一,二上二,珠子得归位才清楚。"他教我认珠子,我却总爱把上珠拨得老高,看它们"哗啦啦"落下来,他也不恼,只重新把珠子归回原位:"账要算明白,日子才过得明白。"
那时不懂"明白"是什么。只觉得算盘笨,不如计算器按得快。有次祖父让我学记账,我偷偷用计算器算好,再照着拨算盘,却总对不上他的数。他捏着我的手指往算珠上放:"得自己拨才知道,哪笔进了,哪笔出了。"他的指腹糙,带着老茧,蹭着我的手背,像砂纸磨过木头,却暖得很。阳光落在算盘上,竹珠泛着淡青的光,他拨珠的影子投在账本上,忽高忽低,像在跳一支慢舞。
后来老宅拆迁,父亲把算盘收进樟木箱。我在外地上学,算绩点用电子表格,算开销用手机APP,再没听过"噼啪"声。有次整理旧物翻出它,手指无意识地拨了拨,算珠卡顿了下,像是睡久了伸懒腰。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躺在病床上,还攥着我的手往虚空里拨:"珠子要归位......"那时不懂他说的归位是啥,此刻摸着算盘上的补珠,忽然懂了——是进项要记,出项要清,是心里要有本明白账,才不慌。
前几日给女儿讲"一五一十",翻出这把算盘。她小手指戳着算珠,问:"爷爷,这珠子为什么不亮呀?"我把她的手按在磨亮的框子上:"因为以前有位老爷爷,天天用手摸它,就像你摸布娃娃一样。"她似懂非懂,学着祖父的样子拨珠,"噼啪"声虽轻,却像敲在旧时光上。阳光斜斜落在她发顶,和当年落在祖父发顶的,竟是同一种暖。
此刻把算盘摆在书桌角,算珠上的木纹被阳光照得清晰。原来人生从不是计算器上的数字,按一下就有答案。它是老算盘上的珠子,得自己一颗一颗拨:柴米油盐是下珠,喜怒哀乐是上珠,每笔账都要亲手算,每颗珠都要归好位。那些"噼啪"声里,藏着祖父教我的:日子不用算得太精,却要过得清楚;得失不用记太牢,却要心里有数。
窗外的梧桐叶落了,飘在窗台上,像枚绿色的算珠。我拨了拨算盘上的补珠,它在乌木框里轻轻晃。原来有些声音从不会消失,它藏在竹珠的纹路里,藏在祖父拨珠的指尖上,藏在"慢慢来"的日子里——那是生命最实在的声响,不慌不忙,却把每一步都记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