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父》

          自我坠地发出第一声嘹亮的啼哭时  ,他的身份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男孩,到男人。想来我当时也只不过是八斤八两多,但在他看来却是人间的无上至宝,就是拿足以擎天的事物与之交换,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

          他便是我的父亲。

        有时他会和几个工友在一起胡吹海喝以此作为下班后不多的消遣,话虽如此,可他们每次都是自备材料,让我爸来下厨。不得不说,就他那一道红烧鳝段,,麻辣鲜香,只叫人欲罢不能,他人要么是烧老了,要么就是满嘴腥味——总之都比不上他。尤其是喝过一点小酒之后,嗬,那劲头蹭蹭就上来了,一把锅铲在他手里被舞得虎虎生风。我曾观察过他做饭时的神态:眼神透露着那股专注、出锅时的自信、对自己厨艺的自豪。诸如此类,是我怎么都无法用笔墨表达出来的。还记得他曾经说过,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不能被糟蹋,一个是知识,一个是粮食。我对此深以为然。

          关于他的职业,说的好听点,是一位美丽祖国的建设者,光荣的无产阶级工人,永远敬业的最可爱的人;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一提水泥的,十几年不肯换一件衣服的吝啬鬼,三伏天也要出去找活干的苦命人。不过那又怎么样?至少对于他自己来说,无关痛痒。

          我一直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形容他的外貌,说帅气太过牵强,说邋遢还远远不够,说平平无奇似乎贴切的很,但父亲这字眼实在太重,平平无奇这四个字是怎么也撑不起来的。

        于是我只能从我的记忆里的扒出与他相关的点滴,倒也让我记起了许多——不断的咳嗽、厚重的老茧、粗砺的胡子和那永远无法伸直的手指……潮水般的回忆毫不留情的将我胡乱拍打,我不禁诘问自己:上一次见到他笑是什么时候?可能在我降生时;可能在他多出些气力,拿多些钱时;可能在我考上了县中学,他载我回家时。

  我竟如此贪心,几乎承包了父亲的所有欢乐。

        他常年在外务工,开家长会一律是我妈出席,但由于种种原因,他在我初三的那一年回来了,并许诺一定家长会到场。我当时只觉兴奋异常,并没有注意到他自己偷偷的去当地服装店给自己置办了一身新的行头。他人看来只视若平常的衣物,但他却觉得光鲜亮丽的很——这衣服给他撑足了场面,也许他觉得穿着一身工装服会给他的孩子丢人吧。

        家长会那天,他起了个大早,梳了梳自己的头发,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已经是将近半百的人了,这时却会像一个小孩子领奖一样兴奋。我到底说不出到底是该庆幸还是该心酸。他早早到了,却也只是在班级门口站着,鼻子吸溜吸溜的,本来就不高,又有些驼背,眼睛还不时望望。我疑惑,那个曾经我挡下一些风雨的男人现在去哪了?岁月无情,不给我一些准备就磨蚀了许多。

        家长会的内容平淡如水,做主要发言的还是我最讨厌的一位老师,这让我更加避之不及。但我的父亲却听得出奇认真,事后问他为何,他吸了一口烟,顿了顿:

“小时候家里穷,拿不出半毛钱上学,鞋穿的都没有,冬天脚上就上疮,夏天只能被蚊子啃。”他吸了口烟又道:“当年我聪明,考上了驾校,本来只要交十块钱就能当个司机,那就吃穿不愁了!可你奶奶屁都不给我一个,他妈的,你以为老子供你上学是为了什。”说到这时,他停了下来,将烟抖了抖,浑浊的目光中透出了些许深邃。

        说来其实也可笑,现在服侍二老最贴切的还是我爸,一到夏天怕他俩热着,冬天又怕冷着,就是烧一顿好吃的也要亲自送过去。反观我的大爷二爷,一个成了混日子的懒汉,一个成了盯着我爹手里那些低保的吸血鬼。呵!多讽刺!

        以前我会嫌弃我爸在有些时候太窝囊,拿不出一些男子气概,到现在我才发现,是有一种叫做“责任”的东西时刻在提醒他。他已经是一个女人的依靠,两个孩子的避风港。换言之,他不是不敢,而是不能将一整个家庭作为换取“面子”的筹码。

        现在想想,我与父亲间的言语、感情,甚至于陪伴,都似乎太少了些。他是上个世纪的人,本来就与我有着由时代产生无法消除的隔阂,又要外出挣钱养家,肩上无形的压力,似乎把他的话语都压少了。以至于在我与他为数不多的光阴里,他常常坐在门槛上抽着五块一包的劣烟。偶然的一个夜晚他把我叫到跟前,准备了二两猪头肉和一碟豆干 ,是要与我畅谈只存在于父子间的海阔天空,只可惜我当时只觉得烦闷,便草草敷衍。现在回想起他满肚肺腑欲吐之一快,却又被我硬生生噎回去的落寞背影。我还是觉得自己倒是太少不经事,对一个父亲太残酷些。

  关于他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暂且不论他晚归时的轻松,也不用提他波涛碎银般轻狂的年少,他只一句“记住了,我是你爹!”便胜过千万言语,任凭再优美的诗句也比不过。

    《吾父》这标题已经不知道被多少人写过,但每次下笔都不觉烦闷,这两个字眼的一笔一画里面,到底藏有多少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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