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5月5日,在全国物价涨风如潮,百姓一片骂声中,国民党政府宣布还都南京。被吹捧为“世界伟人”、“抗日英雄”的蒋介石,这时达到了他人生的最高峰。庄严豪华的南京总统府里,铺满厚厚的红地毯,张灯结彩,光辉灿烂。他戎装绶带,胸前挂着四排五彩缤纷的大勋章,挺直腰板,高举酒杯,在瘦削高颧的脸上堆满得意的笑容,向各国来贺的使节敬酒,大有一副“君临天下”的气势。
这天,全国奉命都在庆贺还都南京。上海市政府早已通知到各厂商企业、街道里弄,所以连贫陋的葫芦街,一清早各小店都挂起由甲长杜达顺来强卖的国旗。当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在五月的熏风中飘扬时,使这晦暗破败的小街,产生出一种怪异凶险的气氛来。
此刻,在金康五金店里,正在上演一场生离死别的人生大悲剧。已是糖尿病晚期的薛金康,因无钱入院治疗,现在是油干灯尽,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他两天来滴水不进,神志昏迷,牙关紧闭,喉部堵塞着一口痰,随着他的呼吸,那痰在喉部“呼噜”、“呼噜”地作响。他的亲人们看他如此痛苦,都伤心欲碎。邻居一批批来探视,见了都摇头叹息说:“他是有一身好武功的人,听说要把这功夫消掉才能走呢,作孽呀,他一定是痛得很哩!”有人说:“可怜啊!他是个重情义的人,丢不下家里的老婆孩子呢!”
白家老奶奶走近床边俯身握着他的手哭着说:“金康呀,你一生是个刚强的男子汉,你要相信你的孩子不会给你丢脸的,他们将来一定有出息,你放心地走吧!”老人说着,用手去抚摸他的胸部。突然奇迹发生了,只听得病人的喉部一声响,一口痰落下去了。他呼出一口气,再没有吸气的动作。人的生与死是如此接近,当呼和吸不再继续时,他的一生就此划上句号。
一时薛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兰娣深爱父亲,哭得很伤心,现在父亲走了,支撑这屋的大樑倾倒,地基塌陷,今后一家人何以为生?自己是家中的长女,负有安葬父亲的责任,但家中寅吃卯粮,到何处能筹措这偌大一笔安葬费?一生自尊自强,勤奋辛劳的好父亲,哪能死无葬身之地?,她既悲痛,又焦急,哭得肝肠寸断。
人们都有这样的体验:当人和物一旦失去的时候,才会感觉到它的珍贵。兰娣妈等到丈夫停止呼吸,才明白她失去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所以她痛哭流涕地诉说:“金康呀,平时我常认为嫁个小铜匠,后悔嫁错郎,看不到你的好脾气,多少年来,你为这个家做牛做马,没一句怨言,我把这一切都看作理所当然,一不顺心就把你当出气筒嗳!特别是为兰娣的婚事我骂过你多少回,还有当你从铜陵回来后,我一直怀疑你在外面有小,没给过你一个好脸色呀,这些你都忍了嗳……我打花会,害得宝花流了产,搓麻将输了许多钱,把库存卖光,把店毁掉一半,你也忍了嗳……你就是图个家里平安,图我能舒心快活嗳?我的亲人哎……我总以为你有铁打的身体,铜打的肩呀,天大的困难你都能解决的哎,谁知道,你这身子骨也是说垮就垮了呢?现在小弟只有10岁,两个女儿还没出嫁,店里没一点库存,这日子叫我怎么过呀?老头子嗳,你带我一起走哇……嗬嗬……”
葫芦街里许多人对具有一身武艺,又有忠义仁爱之心的薛金康在52岁壮年病逝,都深感痛心和惋惜。因此就对兰娣妈有很多的批评,纷纷叹息:“老薛一生英雄,只可惜没有娶个能当家过日子的好妻子,活活把他折磨死了!”有的说:“老薛肚里明白得很,许多委屈一个人忍着。但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怒伤肝,忧伤肺,百病都因为生气。最后把这老实人气死了!”
只有杜达顺一家,为薛金康之死在饮酒作乐。杜美琳阴险地笑着说:“把这蠢婆娘引来赌钱,卖光五金店的库存。这一招肯定是对薛金康一个致命打击。下面还有好戏看呢,我要叫他全家都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薛家一群人,只是抚尸痛哭,手里没有钱,不能去想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众邻都以为薛家买屋开店,生意兴隆,安葬死者该不成问题。但奶奶心中疑惑,问了猛子才知晓内情,众人对兰娣妈更是又气又恨。白家尊敬和怜惜老薛一生忠义为人,就挺身而出,会同几家热心人,先凑几个钱,在店堂里铺设灵堂,买了供品、立了牌位、烧香焚烛、做了白布孝衣,儿女披麻戴孝,跪迎众乡邻前来吊孝;与此同时,老奶奶为死者沐身穿衣戴帽,请来四个尼姑,当夜诵经守灵超度亡魂。
这一些铺排由几户出钱分摊了,但棺木和安葬是一笔很大的费用,众人都摇头乍舌,无力负担;去普善山庄慈善机构申请施舍,称开店的人不符合条件。兰娣思来想去只有借高利贷一条路,到时准备卖身还债。
一夜悲啼哭泣的兰娣,第二天一早跪在灵堂已是神思恍惚,心力憔悴。这时从门口奔进一个年轻男子来,他跪在灵前,一面叩头,又嚎啕大哭不止。兰娣这时低首俯跪在那里,看不清来者是谁,正在狐疑时,马奇进来拉劝这人叫道:“三宝哥,你不要太伤心了,赶紧帮兰娣姐商量薛伯的后事吧!”兰娣听了一阵震撼,力不能支,竟哭晕在灵前。众人忙着灌水救醒兰娣。这时三宝和兰娣四目相对都泪如雨下。
三宝是怎样得知这一噩耗的呢?原来三宝的生死兄弟马奇与猛子的住屋只一墙之隔,两个穷苦的年轻人自有许多共同语言,成了知心朋友。猛子将兰娣因三宝提出断交气愤病倒,后来发生盗卖库存,弄得家破人亡等事都告诉马奇,小马又陆续告诉三宝,所以他连夜准备了奠仪,第二天一早来到葫芦街。
看着面色苍白,神情惨然,憔悴不堪的心爱姑娘,三宝心如刀绞,纵有千言万语都无法倾诉,他只说得一句话:‘兰娣,你受苦了!’
这一句话,在兰娣听来是一句暖心话、知心话、贴心话,一句可抵一万句。她在这患难时刻见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好似在悬崖上抓住一根救命的常青藤那样的惊喜,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激动、心酸、苦涩、温馨、喜悦,奔涌而来的爱……纷纷涌上心头,不知如何开口,只是用泪水来诉说。
三宝见兰娣只是哭泣也不是个事,又怕有人来吊孝时诸多不便,就说:“我上午9点钟还有出车任务,不能在这里久留。薛伯的后事你不用担心,由我来解决。这里是我半年工资,约值1两黄金,小包里有金戒子和法币,你先拿去用着,如果不够,叫马奇来告诉我,我再想办法筹措。”说着就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来交到兰娣手里。
“我怎么能拿你这许多钱呢?”兰娣拿着钱,伤心地哭着说。
“就不要见外了,薛伯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受他多年的教诲,我俩还一起出生入死干过几件大事,他待我如儿子一般,他老人家过早去世,我没有来关心照顾他,也深为自责。现在能尽到一份心意,心里就好过一些。你妈不知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老人家。”三宝的由衷之言,温和而亲切。
“那就多谢了,来日方长,将来我们薛家终有补报的一天。妈和得娣、猛子刚睡下,让他们休息吧,就不要去叫醒了。”兰娣听到三宝这番谦恭有礼,温暖亲切的话,心里十分感动想:“说明他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不管将来两人的婚事能否结合,现在他有这一行动,也不枉父亲和自己爱他一场。”她依依不舍地目送三宝远去,回身又在父亲灵前大放悲声,哭告父亲知道三宝这份沉甸甸的爱心。
有钱好办事,兰娣委托白叔等几位热心人,把父亲入棺安葬的事一一办妥。这时兰娣妈才问起兰娣“是哪里来的钱?”她以为大女儿在钱府这些日子,肯定捞了不少钱。当兰娣说“是三宝来吊孝时送来的钱。”这糊涂娘不仅不心存感激,反而虎起脸说:“我已经托人给你找着好人家了。这个臭拉车的送几个钱来,想买我女儿?没门!”
这一句残酷的话很伤人,使兰娣差点气得吐血!
“一个人降生了,必然要回去。”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需继续生活。兰娣与猛子合力挑起家庭的生活重担,为增加收入,猛子学会修理自行车,有关修锅补碗、修理雨伞等活计,猛子教会兰娣来承担。每天的钱收入多了,兰娣妈抢着要收钱当家。但兰娣不同意,怕娘又会重蹈覆辙,拿钱去赌博,宁愿自己起早去买菜购物,由得娣来料里生活。
闲着没事的兰娣妈,当丧夫之痛淡去,衣食无忧时,感到寂寞难耐。这天玉香又到五金店门口来探头探脑,兰娣妈像看到宝贝似的迎出门去,两人一路嘁嘁喳喳说着,来到徐家汇大街上。这个“把灵魂卖给魔鬼”的女人,拿出一块手帕,不断擦着眼睛说:
“大阿姐,我听说你家老板故世,难过得哭了一夜。但人死不能复生,你就想开点吧,自己找点快活,保重身体最重要,你还年轻,快快乐乐才能多活几年。你有这么漂亮的两个女儿,还怕没人孝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