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荒年代里的逃兵与教书匠

古道、荒庙、斜阳  


“等你死了,”教书匠自言自语,“就再也不会挨饿了……”饿殍遍野,只是四个字。乌鸦漫天狂舞,亡灵如破衣烂裳豁口处的棉絮,在乱葬岗随风哀泣。 


1942年,大旱。  


芦荻荡再次迎来的雾霾让教书匠想起蝗灾那天。雾霾里伸手不见五指,他还是推开门,踉踉跄跄往半山庙走,想去拿些干柴烧火取暖,他走在隐隐约约,凭印象才能认清的路上。教书匠心头落满了霜,一度觉得地府的路更好走,至少还有黑白无常在前面带路。  


蝗虫来之前并没有征兆,起初只是孩子们欢呼雀跃,发现可以捉到蝈蝈笼子里的蝗虫多了起来,形状各异。最后,在他们头顶,太阳被天狗吞掉,乌云发出轰鸣声,他们以为要下雨,实际上乌云正在黑压压扑向田野,像细小而密集的绣花针迅速扎向庄稼地。他们喊“下虫子雨”了,镇上少有的百岁老人知道,这就是蝗灾。教书匠也知道,他带着人群拿扫帚、铁锨、树枝,去田间地头阻拦乌云向前翻滚。可是,没用。  


不远处野狗在朝他的脚步声狂吠,沿着这条声线,教书匠看到一堆簇拥在一起的野狗,野狗堆里响起呻吟声,越来越近。教书匠大声呵斥,不行。  


蝗灾带走了万物生机,残留的秸秆和田野里的树林全都光秃秃孓然伶仃,像洪水淹过,被冰雹砸过。一片人间末日,和地狱无几。  


教书匠又就地捡起石头砸、展臂恫吓,野狗边叫边退散,地上躺着的人已经快陷入昏迷,没有丝毫想要挣脱野狗的样子,只是忍不住疼痛。他身上的军装已经破得看不清所属番号和来历。教书匠认定这个人是逃兵,跟丢了队伍,或者被队伍抛弃。小腿上血肉模糊,露出白骨。  


教书匠身边的村民,有的瘫坐在地上大声嚎啕,有的跪在地上磕头祈求,有的追赶蝗虫黑云的尾部报仇,蝗灾压碎了他们最后的脊椎骨,那是抗日战争里连年战火都没有压碎的硬骨头。  


教书匠驮着逃兵找到了镇上唯一留守的老中医,望闻问切,绑了木板糊上仅存的中药药渣。要知道饥荒年代,中药吃不死人,还能充饥调理阴阳,珍贵至极。花了不少教书匠土烟。老中医抽着土烟说他,这把年纪,只差一岁就八十,这和老黄历上写的寿命已经越来越近,也算寿终正寝,死得其所。  


蝗灾之后,村民们无法忍受饥饿,四处乞讨。可慢慢,他们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留在了异乡,或者死在了荒郊野外,没有人收尸、哭丧的地方。他们听从不知那儿来的信息,往秦川、往淮河、往燕京,集结进发。教书匠矗立在山头、村口,目送一批又一批。半山庙留下他们临走烧过的香火,佛祖菩萨们仍然低眉寐眼,无视人间悲惨的骨肉离别、阴阳两隔。  


“救我作甚?”逃兵几度要拿枪对准自己太阳穴,“你是行善积德,我知道,可是你让我苟活,对我来说是作恶呢。”  


教书匠半夜时分的家门,不知被多少村民悄悄敲响。他们拉扯着家里适龄的女娃,跪在他面前,祈求留下一个活口,换一口粮食。教书匠看都不看,分给他们自己最后的干粮,自己去吃蝗虫干。


“活下去。”教书匠对逃兵说。拉着逃兵去挖土井,准备好万物生长,等一场大地回春,像盘古再次开天辟地,像大禹治水。逃兵说他,读书太多脑子有问题。教书匠只是干笑。  


老中医问教书匠,你就不后悔?这么大岁数了也该成家立业。教书匠低头不语。如果说后悔,人生中后悔的事情早就罄竹难书。如果说后悔,人生在世哪一辈子不经历无法挽回的事情呢?只是教书匠闷在心里,不多说。这是个无情的年代,适合了无牵挂地活着,适合像野狗那样自生自灭。


可是教书匠看走眼的事是,逃兵喜欢在本子上记录什么。如果自己走了,说不定眼前这个年轻人能够继承他的教鞭,等镇上的人多了,用得着识字的年轻人。  


最终,逃兵还是走了。  


想来逃兵是怕痛的人,所以才用枪,毙掉自己。可是这让教书匠很恼怒,难道被救回的命就不算命吗?难道他就真的这么想死吗?教书匠宁愿逃兵是为了救更多饥饿不堪的孩子选择自杀,即使逃兵已经瘦骨嶙峋,手掌也已经干瘪突兀,浑身只剩皮囊,流淌着已经透光、煞白的残血。  


教书匠对着一口干涸的井,就像面对一口栽进大地的棺材。他终日思考死亡,和天作对,和曾经的逃兵一样寻死不得。他第二天就原谅了逃兵的死,逃兵不为任何人活,但却自有他死的理由。即便逃兵没被狐妖们弄死,也会被自己害死,也会被这大饥荒饿死。教书匠已经没有力气和任何人置气,留最后一口气,将枯井的底儿挖穿,将活着的事儿想透。可是逃兵姓甚名谁,他都无从知晓——只有笔记上只言片语。  


一次教书匠在半山庙里升起篝火驱寒,夜半睡眼朦胧中,通体雪白的狐狸凑上前来,嗅了嗅他的手心,几次试探后凑向他耳朵。狐狸胡子让他刺痒难耐,他一转头,狐狸已经逃得没影。等他回头,看见一个约莫一两岁样子的女娃,笑着蹒跚走来,举止竟然有点逃兵的神采。他感到脖颈有些疼,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从锁骨处流下。耳边响起李叔同的歌谣:“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多年以后,前来开荒下乡的知青,发现了这片芦荻荡,发现了这座半山庙,以及庙里几片白骨。庙外响起村野放牛娃的歌谣“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后记  


天涯沦落和被命运放逐的人,最终都会在生后相见。  


浙江上八府下八府(客邦人),也是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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