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土里躺了整整四十年。
这不是什么比喻，我是真的躺在土里，像一粒种子。我能听见地面上人们的脚步声，能感受到雨水渗透泥土的温度。我不是死人，我只是选择了一种特别的活法。
村里人都说我疯了。那年我二十岁，一声不响地挖了个坑，往里一躺，让我弟弟把土填上。只露出一个竹筒在地面，用来呼吸和进食。
起因是我杀了一个人。
那人是我爹。他不是个好东西，整天打我娘。我娘是个哑巴，挨打时发出的声音像被踩住脖子的鸭子。那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拿起锄头朝他后脑勺砸去。我记得很清楚，那声响像是砸开了一个冬瓜。
我娘跪在地上，用手语告诉我："你快走。"
我摇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
于是我让自己活埋了。这样既不用跑，也不用坐牢。这是我想出来的绝妙办法。
头几年，我娘每天给我送饭，从竹筒里倒进米汤和咸菜水。我弟弟则负责清理我的排泄物。我活得倒也自在，白天听地面上的故事，晚上数星星。透过竹筒看到的天空，比在地面上看着还要蓝。
十年后我娘死了，我弟弟接替了照顾我的任务。又过了十五年，我弟弟也死了。他临死前教会了他儿子怎么照顾我。
我就这样在土里躺着，听着头顶上的世界变迁。知青下乡，改革开放，外出打工，村里的人越来越少。我成了村子的一个传说，考古队来过两次，要挖我出来，都被我侄子拦住了。
我以为我会这样一直躺到死。直到昨天，一个声音从竹筒上方传来。
"爷爷，是你吗？"
是个孩子的声音。我愣住了，四十年来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话。
"你是谁？"我问。
"我是小花。我奶奶说，地底下住着一个和星星说话的人。"
我笑了："你奶奶说得对。"
"你为什么要住在地底下呢？"
"因为我做了一件事。"
"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沉默了很久："我也不知道。"
"那你后悔吗？"
"不后悔。"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后不后悔都没意义。重要的是，你得活下去。"
小花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爷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就这样，小花每天都来，给我讲外面的世界。她说现在的人都用一种叫手机的东西，能看到几千里外的景色。她说村子要被拆迁了，要盖新房子。她说她想当一名作家。
今天，我让小花找来铁锹，把我挖了出来。
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浑身的骨头咯咯作响，皮肤像老树皮一样皲裂。我看见小花被我的样子吓哭了。
"别怕，"我说，"我还活着。"
我是真的还活着。比土里的蚯蚓活得还要旺盛。四十年的时间，我在地下长出了另一副骨头，长出了新的心脏。我要用这副新生的身体，去看看小花说的那个世界。
临走前，我回头看了看那个坑。那里面躺着我的过去，我的罪，我的懦弱，还有我的执拗。
小花拉着我的手，像拉着一具会走路的枯树。
"爷爷，你要去哪里？"她问。
"去活着。"我说。
活着本来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不是躺在土里，而是站在阳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