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巷微光映白头(231~240)

第二百三十一章 瓦隙漏进旧时光

晨露还凝在青瓦上时,修表铺的木门就被轻轻推开了。沈嘉萤抱着个藤编筐站在门槛边,筐里垫着蓝印花布,裹着些圆滚滚的物件,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阿砚,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雀跃,像枝头刚醒的雀儿。

杜恒砚正用鹿皮擦拭一只玛瑙表蒙,闻言抬眼。晨光恰好落在她发间别着的野菊上,花瓣上的露水折射出细碎的光,与表蒙的温润光泽相映成趣。“是栗子?”他放下表蒙,目光落在藤筐里——果然是新摘的油栗子,外壳还沾着湿润的泥土,像刚从地里探出头的精灵。

“后山摘的,”沈嘉萤把藤筐往案上一放,伸手拂去筐沿的草屑,“王奶奶说这时候的栗子最粉,埋在灶膛余烬里烤着吃,香得能招来人。”她说话时,指尖不经意扫过案上的铜制镊子,镊子的反光落在她脸上,映出两抹浅浅的笑靥。

杜恒砚弯腰往灶膛里添了些炭火,火苗“噼啪”跳了跳,舔着新添的柴薪。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这样的清晨,把栗子埋进灶膛,说“等栗子裂开的声响,比任何闹钟都准”。那时他总蹲在灶边等,母亲就坐在案前修表,齿轮转动的轻响混着柴火的噼啪,是他童年最安稳的背景音。

“你在想什么?”沈嘉萤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拿着支炭笔,正在画纸上快速勾勒。画里是灶膛前的他,侧脸的线条被炭笔描得柔和,灶台上的铜壶冒着细细的白汽,壶嘴缠着圈红绳,正是她前几日用银丝给杜恒砚补表链剩下的那截。

“在想,”他拿起一颗栗子,在掌心掂量着,“该什么时候把栗子埋进去。”

沈嘉萤“噗嗤”笑了,笔尖在画纸上顿了顿,落下个小小的墨点。她索性就着那墨点画了只瓢虫,正往栗子壳上爬,触角翘得高高的,像在打探熟了没有。“这样就像了,”她举着画纸退后两步,眯眼打量,“你修表时总爱发呆,旁边得有个活物陪着才对。”

灶膛里的炭火渐渐转红,杜恒砚用铁钳夹起几颗栗子,小心地埋进灰烬里。栗子与热灰接触的瞬间,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像在与时光低语。沈嘉萤忽然指着案台下的木箱:“上次你说里面有祖父的旧图纸,能给我看看吗?”

那木箱锁着把黄铜小锁,钥匙串在杜恒砚的表链上。他解下钥匙打开箱盖,一股陈旧的纸墨香扑面而来。最上面是几张泛黄的图纸,画着各式钟表的机芯,线条细密如蛛网,角落标注着极小的字迹,是祖父的手笔。“你看这张,”杜恒砚抽出其中一张,“画的是三问表的结构,祖父说当年画了整整半月。”

沈嘉萤的指尖轻轻抚过图纸上的折痕,那折痕深得像被反复摩挲过。她忽然发现图纸背面有淡淡的铅笔印,隐约是个小姑娘的轮廓,正踮脚够案上的表壳,辫梢系着的红绳垂得老长,几乎碰到地上的齿轮。“这是……”

“是我小时候画的,”杜恒砚的声音有些发哑,目光落在那红绳上,“那时总缠着祖父,要学画图纸,结果画成了涂鸦。”他顿了顿,指尖划过小姑娘的笑脸,“母亲说,这眉眼像极了她认识的一个小姑娘,可惜后来搬远了。”

沈嘉萤的心猛地一跳,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她从画夹里抽出张自己画的速写,是昨夜凭着模糊的记忆画的——巷口的老槐树下,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追着滚远的铁环,铁环上缠着圈红绳,身后跟着个举着图纸的小男孩,手里紧紧攥着一把修表用的小螺丝刀。“我总梦到这个场景,”她的声音带着点颤抖,“那红绳……和你表链上的好像。”

灶膛里忽然传来“嘭”的一声轻响,是栗子熟了,壳裂开了道缝,露出里面金黄的果肉。杜恒砚用铁钳夹起那颗栗子,递到沈嘉萤面前,壳上的裂缝恰好形成一个小小的笑脸。“尝尝?”

她剥开栗子壳,热气混着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果肉入口的瞬间,绵密粉糯的口感裹着暖意,从舌尖一直漫到心底。“好吃,”她含着栗子含糊地说,眼睛却亮得惊人,“和我梦里吃到的味道一样。”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移动的光斑。杜恒砚看着沈嘉萤嘴角沾着的栗子碎屑,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忽然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指尖的温度与她皮肤相触的刹那,两人都愣住了,灶膛里的炭火“噼啪”一声爆响,打破了这片刻的静谧。

沈嘉萤的脸颊慢慢红了,低头假装整理画夹,却不小心碰倒了案上的墨砚,墨汁溅在祖父的图纸上,晕开小小的一片。她慌忙去擦,却见杜恒砚按住了她的手:“别擦了,”他的目光落在那墨晕上,“像朵新开的墨菊,挺好看的。”

灶膛里的栗子还在陆续裂开,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时光在轻轻叩门。沈嘉萤重新拿起炭笔,在画纸的角落里添了行小字:“瓦隙漏进的光,刚好够照亮两颗栗子。”她抬头时,见杜恒砚正往她的画夹里塞什么,凑近一看,是颗用红绳系着的小铜铃,铃身上刻着极小的星纹。

“祖父做的,”他的耳尖微微发红,“说挂在画夹上,走路时会响,像有人陪着。”

窗外的晨露渐渐蒸发,青瓦上泛起湿漉漉的光。沈嘉萤晃了晃画夹,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与灶膛里栗子的爆裂声、齿轮转动的轻响、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修表铺里交织成一片温柔的声浪,像首写给旧巷与时光的歌谣。

杜恒砚看着她眼里跳动的火光,忽然觉得,那些被尘封的记忆,那些模糊的过往,都在这一刻变得清晰。原来有些等待,真的会跨越山海;原来有些遇见,早已在时光里埋下伏笔,只等某个清晨,被一颗烤得裂开的栗子,一声清脆的铜铃,或是一抹瓦隙漏进的阳光,轻轻唤醒。



第二百三十二章 墨痕晕染旧时光

晨雾还没散尽,巷口的石板路泛着潮润的光。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修表铺门口,指尖轻轻叩了叩那扇褪了色的木门,铜环上的绿锈蹭在指腹上,带着点涩涩的质感。

“门没锁。”门内传来杜恒砚的声音,混着齿轮转动的轻响,像浸了水的棉线,软而韧。

她推门进去时,正撞见杜恒砚弯腰对着台灯修表,镜片后的目光专注得像在雕琢时光。案台上摊着块拆解开的怀表,零件摆得齐整,像片缩小的星河。阳光从窗棂漏进来,斜斜落在他发顶,把几缕碎发染成了金褐色。

“画好了?”他头也没抬,指尖捏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镊子稳稳悬在表盘上方,“昨天说要画巷口的老槐树,想必是有了眉目。”

沈嘉萤把画夹放在案旁的藤椅上,抽出里面的画纸展开。纸上的老槐树浓荫如盖,树影里藏着个修表铺的剪影,窗台上摆着只粗陶碗,碗沿趴着只七星瓢虫,翅鞘上的斑点用朱砂点得鲜亮。“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用指尖点着画里的窗棂,“你铺子里的那盏马灯,该画在哪里才对?”

杜恒砚这时刚好把齿轮嵌进卡槽,抬眼看向画纸时,睫毛上还沾着点未散的木屑。“挂在门楣左边吧,”他伸手在画纸上虚虚一画,“灯芯要画得歪些,像被风吹过似的。我祖父那时总说,歪着的灯芯照得人暖,正正经经的光,反倒刺眼。”

沈嘉萤拿起炭笔,顺着他说的位置添了盏马灯,灯芯果然歪着,昏黄的光晕漫出来,刚好罩住画里的修表台。“这样就像了,”她看着画里的光,忽然笑了,“上次你说祖父的怀表能报时,内里的音锤是不是特别精巧?”

他从抽屉里取出个木盒,打开时发出“咔嗒”一声轻响。盒里垫着暗红丝绒,躺着只银壳怀表,表盖内侧刻着细密的缠枝纹,像谁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就是这只,”他用指腹摩挲着表盖,“当年祖父给祖母做的,报时声是《茉莉花》的调子,只是多年没上弦,不知还能不能响。”

沈嘉萤凑近了些,能闻到丝绒上淡淡的樟木味,混着杜恒砚身上的松香——他总用松节油擦拭工具,身上便常年带着这股清苦的气息。“能让我试试吗?”她的指尖快要碰到表壳,又轻轻缩了回去,像怕碰碎了什么。

他把怀表放在她掌心,触感微凉,比想象中沉。“上弦要慢,顺时针转,感觉到阻力就停。”他站在旁边,声音压得很低,呼吸落在她耳后,像羽毛轻轻扫过。

沈嘉萤依着他说的转了转表冠,果然听到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上满弦后,她小心地把表盖扣好,怀表忽然发出“叮咚”一声轻响,接着便是《茉莉花》的旋律,调子有些走音,却温柔得让人心里发颤。

“真的是《茉莉花》,”她抬头时撞进杜恒砚的目光里,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片浅影,“祖母一定很喜欢。”

“嗯,”他移开视线,去收拾案上的零件,声音有点发哑,“祖母说,第一次听祖父唱这曲子,就是在这棵老槐树下。那时他还没开修表铺,只是个走街串巷的修表匠,背着工具箱站在树下,唱得跑调,却比谁都认真。”

沈嘉萤把怀表放回木盒,忽然发现盒底刻着行小字,笔画浅得快要磨平。“这是什么?”她凑过去看,字是反的,要歪着头才能辨认,“‘萤光映砚’?”

杜恒砚的耳尖忽然红了,伸手想合上盒子,却被她按住。“是祖父刻的,”他的声音低了许多,“祖母叫萤娘,祖父的名字里带个‘砚’字,便刻了这四个字。”

画夹里的画被风吹得翻页,露出张没画完的速写,正是杜恒砚低头修表的样子,发间落着片槐树叶,是她昨天偷偷画的。沈嘉萤慌忙去按画夹,却被他先一步按住。

“画得很像,”他看着画里的槐树叶,嘴角弯了弯,“昨天确实有片叶子落在头上,想告诉你,又怕打扰你画画。”

她的脸忽然热起来,像被画里的马灯光晕罩住了。窗外的雾渐渐散了,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爬进屋里,缠着案上的零件,缠着他指尖的镊子,也缠着她没说完的话。

“我还想画……”沈嘉萤的声音越来越小,“画你上弦的样子,祖父的怀表,还有……树下唱歌的修表匠。”

杜恒砚拿起她的炭笔,在速写的空白处画了朵小小的茉莉花,花瓣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那我就在旁边看着,”他把笔递回给她,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指腹,像电流轻轻窜过,“你画到哪,我就做到哪。”

案台上的铜壶开始冒白汽,壶嘴的红绳被蒸汽熏得发亮。沈嘉萤握着炭笔,看着眼前的修表匠,看着案上的怀表,看着窗外晃动的槐影,忽然觉得,有些画面不必刻意画完。就像这旧巷的时光,慢慢走,慢慢画,漏进窗棂的光会记得,槐树下的歌会记得,连怀表走调的旋律,也会记得。

她低头在画纸角落添了行字,字迹轻得像叹息:“砚台承墨,萤光落纸,皆是人间好时节。”

杜恒砚凑过来念了一遍,目光落在她脸上,像落了层暖光。“说得好,”他拿起那只银壳怀表,重新上了弦,《茉莉花》的调子再次响起,这次稳了些,“我们慢慢画,让好时节,长得很。”

雾气散尽的巷口,卖豆浆的梆子声远远传来,混着怀表的旋律,在晨光里漫开。案上的零件闪着细碎的光,像谁撒了把星星,而画纸上的马灯,正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缠成了团解不开的暖。



第二百三十三章 灯影缠上齿轮

晨露刚舔过青瓦的棱角,沈嘉萤就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来了。她怀里抱着个牛皮纸包,走到修表铺门口时,指尖在褪色的木门上顿了顿,终究没敢直接推开——里面传来轻微的“咔嗒”声,是杜恒砚在拆机芯,她怕惊扰了这份专注。

门却自己“吱呀”开了道缝,杜恒砚的声音混着齿轮转动的轻响飘出来:“进来吧,门没闩。”

她踮脚溜进去时,见他正弯腰趴在案上,侧脸贴着一只半开的怀表。阳光从他耳后绕过来,给银发似的发梢镀了层金,连落在表盘上的睫毛影,都成了细密的网。“刚在拆游丝,”他头也没抬,指尖捏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镊子,“这玩意儿脆得很,稍一使劲就断。”

沈嘉萤把牛皮纸包放在案角,没敢靠近。纸包里飘出股甜香,是她今早烤的杏仁酥,特意少放了糖——上次见杜恒砚喝药时皱着眉,才知道他不喜太甜。“我娘说,拆游丝得对着自然光,偏一点都看不准。”她蹲在案旁的小板凳上,下巴搁着膝盖,看他手腕轻转,镊子像长在指头上似的灵活,“就像我画阴影,必须等太阳斜到窗棂第三格,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对。”

杜恒砚“嗯”了一声,镊子稳稳挑起游丝,在阳光下抖出细碎的银亮。“你娘懂行。”他忽然笑了下,眼角堆起浅纹,“以前我师父总说,游丝是表的魂,魂要是散了,表壳再亮也没用。”

“那画的魂是什么?”她忽然问,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板凳边缘的木纹。

他这次抬了头,目光落在她昨晚落在案上的画稿上。那是幅未完成的巷景,青瓦上的苔藓用墨绿和赭石调得刚好,只是巷尾的灯笼还空着,留了圈淡淡的白痕。“是你心里的光。”他说,镊子轻轻一旋,游丝重新归位,“就像这灯笼,你想让它亮成什么样,它就该是什么样。”

沈嘉萤愣了愣,忽然起身翻画夹。她找出支朱红颜料,蘸了点清水,往那白痕上慢慢填。颜料晕开时,她忽然发现杜恒砚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呼吸轻轻扫过她的耳廓。“边缘再虚点,”他伸手,握住她拿笔的手腕往回收了半分,“傍晚的灯笼,光会淌到墙上去。”

她的手腕被他圈在掌心,温热的触感顺着皮肤爬上来,像藤蔓缠上竹架。颜料在纸上漫开,果然如他所说,红痕淌过青砖的纹路,洇出几分朦胧。“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她的声音有点发颤,连带着笔锋都抖了抖。

“看得多了。”他松开手,指尖却还留着她腕间的温度,“以前总蹲在巷口看修灯笼的老师傅干活,他蘸桐油刷灯面时,手腕也这样带着劲。”

案上的铜壶忽然“咕嘟”响了声,是昨晚温着的药。杜恒砚转身去拎壶,沈嘉萤趁机把画稿收进画夹——她才不会让他看见,灯笼里被她偷偷画了两个影子,一个弯腰修表,一个蹲在旁边看,像极了此刻的他们。

“该喝药了。”他把药碗放在她面前,黑褐色的药汁上飘着层沫,看着就苦。她记得上次他喝药时,捏着鼻子灌下去,喉结滚动的样子像吞了颗石子。

“我帮你加了蜜饯。”她从包里掏出只小瓷罐,里面是糖渍金橘,是她娘腌了整个冬天的。她夹起一颗放进药碗,金橘在黑汁里转了圈,晕开淡淡的橙黄。

杜恒砚看着那金橘,忽然笑了。“你倒比我娘还会照顾人。”他端起碗,这次没捏鼻子,一口气喝了下去。药汁沾在唇角,他伸出舌尖舔了舔,沈嘉萤的脸“腾”地红了,慌忙低头去翻画夹,假装找东西。

“对了,”她翻出张速写,是杜恒砚蹲在巷口修表的样子,他的工具箱敞着,里面露出半只旧怀表,“这怀表是谁的?上次见你修了好久。”

“是陈婆婆的。”他擦了擦嘴角,声音低了些,“她丈夫走的那天,表停了,说是想留个念想。”他拿起案上的铜钥匙,打开墙角的木柜,从最下层取出个布包,“修好了,你帮我带给她吧,顺便……”他顿了顿,从布包里拿出串山楂干,“这个给她孙子,上次见那孩子盯着杂货铺的糖葫芦看了半天。”

沈嘉萤接过布包时,指尖碰到他的,像被烫了下。“你怎么什么都记得?”她小声问,心里却甜丝丝的,像含了颗蜜饯。

“过日子不就是这样?”他重新坐下修表,怀表的齿轮转得平稳了,“你画里的苔藓,不也记得哪块青,哪块黄吗?”

她抱着布包往外走时,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眼。杜恒砚正低头看表,阳光从他肩头滑下来,落在表盘上,游丝转动的光像撒了把碎钻。画夹里的速写忽然变得清晰——原来她早就把这一幕画了下来,只是当时没察觉,那影子的边缘,早就被她用朱砂描了又描,红得像团火。

巷口的风带着点桂花香,沈嘉萤摸了摸画夹里的金橘罐。她忽然想,或许日子就是这样,你修你的齿轮,我画我的灯笼,不知不觉间,光就缠在了一起,像表链绕着画绳,拆都拆不开。

她走到巷口时,回头望了眼修表铺。木门半掩着,里面的铜壶又开始响了,像谁在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阳光淌过青瓦,在地上织出张网,把那扇门,那个修表的人,还有她藏在画里的秘密,都网在了里面,暖得像碗刚熬好的甜汤。



第二百三十四章 墨痕洇上齿轮

晨雾还没散透,青瓦上的露珠顺着瓦棱往下淌,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杜恒砚刚把拆了一半的怀表搁在绒布上,就听见门轴“吱呀”一声——沈嘉萤的脚步声总带着点雀跃的轻,像踩着琴键似的,没进门就能听出是她。

“看我带什么来了!”她举着个藤编筐晃了晃,筐里堆着些泛黄的纸卷,边缘都卷了毛边。“我娘整理阁楼时翻出来的,说是以前住这巷子里的画师留下的,你看有没有能用的?”

他放下镊子,接过最上面的一卷。纸页脆得像枯叶,展开时簌簌掉渣,画的竟是巷口那棵老槐树,墨色浓淡相宜,连树疤的纹路都透着股倔强。“是周先生的画。”他指尖拂过纸面,那里还留着淡淡的樟木香气,“他以前总在树下摆画架,我小时候常蹲在旁边看。”

沈嘉萤凑过来,指着画里的石墩子:“你看这石墩,和现在的一模一样!就是上面的刻痕深了点,像被岁月啃过似的。”她忽然眼睛一亮,从筐底翻出张巴掌大的速写,“这不是你的修表铺吗?”

画纸上的木门还没掉漆,门楣上挂着块小匾,写着“恒记”两个字,笔锋带着点稚气。门口站着个穿短褂的少年,正踮脚往铺子里望,手里攥着只断了表带的旧怀表。杜恒砚的耳尖忽然红了——那是他十二岁那年,第一次来拜师学修表的样子。

“周先生竟画了这个。”他把画纸小心地夹进簿子里,指尖还在微微发颤。那时他总觉得铺子里的齿轮转得比巷口的风车还快,师父却总说:“急什么?表针走得稳,日子才能走得长。”

“你看这墙角,”沈嘉萤用指甲点了点画纸边缘,“是不是缺了点什么?”画里的墙根空荡荡的,而现在那里爬满了爬山虎,绿得能滴出汁来。

他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忽然想起去年春天,她搬来巷尾住,抱着盆绿萝站在墙下,犹豫着该不该让藤蔓往墙上爬。“怕招虫子吗?”他当时这样问,手里还拿着刚修好的怀表。她慌忙摆手:“不是不是,就是觉得……爬满了会好看吗?”

此刻画里的空白处,仿佛能看见她当时涨红的脸。杜恒砚拿起支铅笔,在那空白处轻轻勾了几笔,爬山虎的嫩芽顺着墙缝钻出来,像只小手悄悄探向天空。“这样就好了。”他说。

沈嘉萤的呼吸忽然变得很轻,她看着他低头作画的样子,阳光从他耳后漏下来,在画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你以前……是不是总偷偷看我画画?”她忽然问,声音小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他的笔顿了顿,墨点在纸上晕开个小圈。“你画墙根的蒲公英时,总爱往铺子里瞟。”他坦白道,“有次你蹲在石板上,颜料沾了满手,还对着表针傻笑。”

“那是因为……”她的脸腾地红了,抓起张画稿挡在面前,“因为你的镊子耍得比我画笔还灵活,就像在变魔术。”

案上的铜炉忽然“叮”地响了声,是水开了。杜恒砚起身去倒水,听见她在身后翻画夹的声音。“你看这个!”她献宝似的递过张画,上面是只拆开的怀表,齿轮像朵盛开的花,花心却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我猜这是你修表时的心情。”

他看着那笑脸,忽然想起她第一次送杏仁酥来,用的纸包上画着只胖乎乎的小熊,捧着块比脸还大的点心。那时他正对着只锈住的老座钟发愁,她把纸包往案上一放,小熊的圆眼睛正对着他,仿佛在说“别皱眉啦”。

“其实……”他摩挲着画里的齿轮,“每次你路过铺子,表针就像被施了魔法,走得特别稳。”

沈嘉萤的脸更红了,她转身去翻藤筐,想找张新画稿掩饰慌乱,却从筐底掉出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只银质的小盒子,刻着缠枝纹,打开后,里面躺着根断了的表链,链扣上还沾着点暗红的锈迹。

“这是……”她抬头看向杜恒砚,见他的脸色沉了沉。

“是陈婆婆丈夫的表链。”他接过盒子,指尖抚过断口,“当年他就是戴着这只表,在巷口救了个差点被车撞的孩子,表链被撞断了,人也伤了腿。”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陈婆婆说,他走的那天,表停在酉时三刻,和他常来修表的时间一模一样。”

沈嘉萤看着那根表链,忽然拿起画笔,蘸了点金粉,往断口处轻轻一点。“这样,”她说,“就像有光接起来了。”

金粉在阳光下闪着细弱的光,仿佛真的有缕微光,把两段冰冷的金属连在了一起。杜恒砚忽然想起昨夜,他蹲在巷口看星星,看见她窗台上的灯亮到很晚,灯光透过窗纸,在墙上投出她低头作画的影子,像朵慢慢绽开的花。

“明天陪我去趟陈婆婆家吧。”他忽然说,“把修好的表给她送去,顺便……”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小锦袋,里面是条新的表链,银链上缀着个小小的画夹吊坠,“把这个换上。”

沈嘉萤看着那吊坠,忽然抓起他的手,往他掌心塞了支画笔:“那你得帮我画张陈婆婆的像,她总说自己笑得不好看,不肯让我画。”

他的指尖触到她的掌心,像有电流窜过。“我试试。”他说,声音有点发哑。

晨光漫过窗棂,落在案上的齿轮和画稿上。修表铺的木门半开着,风带着巷口的桂花香溜进来,卷着画纸的边角轻轻颤动。远处传来卖豆浆的吆喝声,混着表针走动的轻响,像首没谱的歌。

沈嘉萤忽然想起周先生画里的空白墙,此刻在杜恒砚的笔下,爬山虎已经爬满了半面墙,叶缝里还藏着只小小的萤火虫,翅尖闪着光,正往画里的修表铺飞。而画里的少年,手里的怀表已经修好了,表盖打开着,里面映出个小小的笑脸,像极了此刻的她。

“画得真好。”她轻声说,靠得更近了些,肩膀几乎贴着他的胳膊。

杜恒砚低头,看见她的发梢落在画纸上,和爬山虎的藤蔓缠在了一起。他忽然觉得,师父说的没错,表的魂是游丝,而日子的魂,或许就是这样,在不经意间,把齿轮和画笔,把旧时光和新故事,轻轻缠成了一股绳。

他拿起那根新表链,银链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走吧,”他说,“去给陈婆婆一个惊喜。”

沈嘉萤笑着点头,伸手帮他把散落的画稿收进画夹。指尖碰到一起时,两人都没躲开,就像画里的萤火虫,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光。巷口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说,有些等待,从来都不算晚。



第二百三十五章 灯影漫过齿轮

晨雾刚漫过巷口的青石板,杜恒砚就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不是沈嘉萤那种带着雀跃的轻,而是沉甸甸的,像有人背着满篓的月光在走。他放下手里的螺丝刀,抬头看向门口——陈婆婆拄着拐杖站在门槛外,鬓角的银发沾着露水,手里捧着个蓝布包,布角绣着半朵褪色的栀子花。

“恒砚啊,”她声音里带着点喘,却笑得眼角堆起了褶,“嘉萤丫头说你把那只老座钟修好了?”

他赶紧起身搬了张藤椅到门口,扶着陈婆婆坐下。“修好了,您先进来坐,我去拿。”座钟就摆在柜台最显眼的位置,黄铜外壳被他用麂皮擦得发亮,钟摆的摆动声比巷口的风铃还匀。他捧着座钟出来时,见沈嘉萤正蹲在陈婆婆脚边,给她那双缠着绷带的旧布鞋换鞋底,动作轻柔得像在给蝴蝶展翅。

“您看,”杜恒砚把座钟放在桌上,轻轻拨了拨指针,“走得可稳了。”钟面的瓷盘上,“光绪年制”四个字虽有些模糊,却透着股执拗的亮。

陈婆婆摸了摸钟壳,指腹划过边缘的花纹,忽然红了眼:“他走那天,这钟就停了。我总觉得,是他在等我……”她打开蓝布包,里面是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怀表,表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小照,穿长衫的年轻男人正笑着看向镜头,眼里的光比钟面还亮。

“这是周先生画的吧?”沈嘉萤忽然指着照片角落,那里有个小小的墨点,像颗没擦干净的星,“我筐里有张画,树底下的石墩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点。”

杜恒砚凑过去看,果然。当年周先生画完画总爱用指尖蘸点墨,在角落按个印,说是“给时光盖个章”。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抽屉里翻出本牛皮簿子,翻开泛黄的纸页——里面夹着张他十二岁时的速写,画里的石墩上,赫然也有个墨点,只是被岁月晕得更淡了。

“您看这个。”他把簿子递过去,陈婆婆的指尖刚碰到纸页,就忽然顿住了。画里的少年攥着怀表站在修表铺门口,而铺子里的灯正亮着,光从门缝漏出来,在地上拖了道长长的影,像条温柔的蛇。

“这是……”陈婆婆的声音发颤,“这不是你师父吗?他总说,修表的人得有副软心肠,看不得表针空转。”她忽然笑了,从蓝布包里摸出个铁皮盒,“给你们留的,嘉萤丫头上次说爱吃的糖糕。”

沈嘉萤打开盒子,一股桂花甜香漫了出来,油亮的糖霜上还沾着几粒芝麻。“婆婆您太偏心了,只给她留?”杜恒砚故意逗她,却见沈嘉萤拿起块糖糕往他嘴边送,眼底的光比糖霜还亮。

陈婆婆看着他们,忽然拍了拍杜恒砚的手:“当年你师父总说,你这孩子太闷,得找个像小太阳似的姑娘来焐焐。现在看来,他说得真对。”她指着座钟,“这钟啊,不光是钟,是念想。人活着,不就靠这点念想撑着吗?”

正说着,巷口传来铃铛声。卖花的阿婆挑着担子走过,竹筐里的茉莉开得正疯,白得像堆在竹篮里的雪。沈嘉萤跑出去买了两串,回来往杜恒砚手腕上系了串,自己留了串,铃铛响得像在唱歌。“你看,这样修表时就知道我来了。”她晃了晃手腕,茉莉的香混着修表铺的机油味,竟意外地妥帖。

杜恒砚低头看着腕间的白,忽然想起昨夜。沈嘉萤把画稿落在了铺子里,他收拾时看见最后一页画着只没画完的钟,钟摆上缠着根红绳,绳尾系着朵小小的茉莉,旁边写着行小字:“等钟声响起来,我们就去看巷尾的萤火虫。”

“陈婆婆,”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硬,“周先生画里的墙,我补了爬山虎。”他把那卷画拿出来,晨光透过画纸,把藤蔓的影子投在陈婆婆脸上,像给她镀了层绿纱。

“好,好啊。”陈婆婆摸着画纸,忽然从怀里摸出把铜钥匙,“后巷那间空屋,我托人打扫干净了。嘉萤丫头不是总说没地方放画架吗?拿去用。”钥匙上挂着个小铜铃,一晃就叮当作响。

沈嘉萤接过钥匙,指尖碰到了陈婆婆掌心的茧,像摸到了老巷的年轮。“谢谢婆婆!”她转身就往门外跑,又忽然停住,回头冲杜恒砚喊,“你快来!我们去看看能不能挂我的画!”

他笑着应了声,转头想跟陈婆婆说声谢,却见她正对着座钟出神,钟摆的影子在她脸上轻轻晃,像有人在替她拂去眼角的泪。“恒砚啊,”她忽然说,“那只怀表,你帮我把表链换了吧。嘉萤丫头说,你打了条新的?”

他从柜台下拿出那个缀着画夹吊坠的银链,阳光落在链环上,闪得人睁不开眼。“您看这个行吗?”

陈婆婆看着吊坠上的小画夹,忽然笑出了声:“行,太行了。他要是看见,肯定说‘还是年轻人会想辙’。”

等杜恒砚拿着怀表追到后巷,沈嘉萤正站在空屋的窗前,手里举着幅画在比量。画里的修表铺亮着灯,灯影漫过门口的齿轮,漫过巷口的老槐树,一直漫到天边,把星星都染成了暖黄。“你看!”她指着墙,“这里挂周先生的画,那里挂我的,中间挂我们一起画的,好不好?”

他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握住她拿画的手。她的指尖还沾着点颜料,蹭在他手背上,像朵调皮的小花开了。“好。”他说。

空屋的梁上还挂着盏旧马灯,沈嘉萤踮脚去够,却被他拦腰抱起。“小心摔着。”他把马灯摘下来,吹了吹灯罩上的灰,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灯要亮着,人才不会迷路。”

他点燃灯芯,暖黄的光立刻漫了开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没画完的画。沈嘉萤忽然指着影子,笑得肩膀都在抖:“你看!我们的影子粘在一起了!”

杜恒砚低头看她,她的睫毛上还沾着点茉莉的香,眼里的光比马灯还亮。他忽然低头,轻轻吹了吹她额角的碎发,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灯影里的蝴蝶:“粘在一起,就再也分不开了。”

座钟的“滴答”声从隔壁飘过来,混着马灯的光晕,漫过柜台上的齿轮,漫过墙上的画稿,漫过陈婆婆鬓角的银霜,漫过巷口卖花阿婆的吆喝。杜恒砚忽然明白,师父说的“表针走得稳,日子才能走得长”,原来不是说表,是说两个人的心——像齿轮嵌着齿轮,像灯影缠着灯影,慢慢转,慢慢缠,总有一天,会把岁月磨成温润的光,照亮整条旧巷。

沈嘉萤忽然拉着他往巷尾跑,手里的钥匙叮当作响:“快!去看萤火虫!周先生的画里说,夏夜的萤火虫,是星星掉下来的碎片!”

他跟着她跑,腕间的茉莉铃铛一路响,座钟的滴答声被抛在身后,却像敲在了心尖上。跑过老槐树时,他看见树影里站着个模糊的身影,像极了画里那个穿长衫的年轻人,正笑着往他们手里塞了把星光。

“你看!”沈嘉萤指着空中,萤火虫正从草丛里飞出来,点点微光漫过青瓦,漫过修表铺的木窗,漫过他们交握的手。杜恒砚停下脚步,看着她被光映亮的侧脸,忽然觉得,那些藏在齿轮里的过往,那些画在纸上的期待,都在这一刻活了过来,像极了陈婆婆座钟里,那道不肯停的指针。

原来有些等待,真的会漫过漫长的时光,在某个萤火虫纷飞的夜晚,轻轻叩响心门。而有些遇见,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像修表铺的灯,亮在彼此的岁月里,再也不会暗下去。



第二百三十六章 灯芯

暮色漫过旧巷的青瓦时,修表铺的木门还没上闩。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巷口,看见杜恒砚正蹲在门槛上,手里捏着根细铜丝,往座钟的齿轮缝里探——那是陈婆婆送来的老座钟,下午忽然卡了壳,钟摆垂在半空,像只停了翅的蝶。

“卡住了?”她轻手轻脚走过去,画夹往门廊的竹椅上一放,刚要弯腰细看,被他抬手按住了后颈。他的掌心带着机油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料,暖得人后背发僵。

“有铜锈,别碰。”他头也没抬,指尖的铜丝轻轻一挑,“咔嗒”一声轻响,钟摆忽然晃了晃,慢悠悠地重新摆动起来,滴答声漫进渐浓的暮色里,像谁在数着步子。

沈嘉萤顺势坐在竹椅上,翻开画夹,指尖划过下午没画完的稿子——是修表铺的后院,晾着的蓝布衫被风掀得鼓起,晾衣绳尽头拴着只褪色的红灯笼,灯穗垂在砖墙上,投下道歪歪的影。“你看这里,”她用铅笔头点了点灯笼,“是不是该加圈光晕?陈婆婆说,以前这灯笼总在夜里亮着,她丈夫去进货晚归,远远看见这光就知道快到家了。”

杜恒砚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落在画纸上。灯笼的竹骨被她画得格外清晰,连竹篾的纹路都根根分明。“加吧,”他说,“用赭石调点藤黄,别太亮,像蒙着层薄纱的那种。”

她从画夹里翻出彩铅,指尖捏着笔转了半圈,忽然笑了:“你怎么比我还懂配色?上次周先生的画里,那抹晚霞也是你说加胭脂红调赭石的。”

他没接话,转身往屋里走,木楼梯被踩得吱呀响。沈嘉萤听见他在翻柜子,哗啦啦的纸页声混着玻璃罐碰撞的轻响,没多久,他捧着个铁皮盒出来,盒子边角锈得发褐,打开时飘出股淡淡的松烟味。

“这是什么?”她凑过去看,里面码着十几支铅笔,笔杆磨得发亮,笔芯是深浅不一的黄,像浸过夕阳的琥珀。

“前几年收的矿物颜料,”他拿起支最深的,在指尖转了转,“赭石是去年在山坳里挖的,自己磨的粉,比店里买的沉。”

沈嘉萤捏着那支笔往画纸上试了试,颜色果然温厚,像旧陶碗里的米浆。她顺着灯笼的轮廓慢慢晕开,听见座钟的滴答声忽然乱了节奏,像是被风呛了口——原来钟摆又卡住了,这次卡在了数字“六”的位置,指针歪歪地指着半空。

杜恒砚放下铁皮盒,蹲下去重新拆钟壳。暮色在他发间淌得越来越浓,把他的侧脸浸成了浅灰,只有指尖捏着螺丝刀的地方,泛着点金属的冷光。“是轴杆锈了,”他说,声音里带着点闷,“得拆下来擦煤油。”

沈嘉萤放下画笔,从屋里拎出煤油灯,灯芯挑得细细的,火苗晃了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我帮你扶着灯?”她把灯往他手边挪了挪,火苗舔过玻璃罩,在他睫毛上跳。

他“嗯”了声,指尖的螺丝刀旋开螺丝,动作慢了些——大概是怕碰掉她画了一半的灯笼。沈嘉萤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发现他耳后有颗小小的痣,以前怎么没注意过?像被谁用墨笔轻轻点了下。

“你看,”她忽然开口,灯芯的光在她眼里晃,“陈婆婆说的‘暖黄灯火’,是不是就是这种?不刺眼,像贴在窗纸上的月光。”

他拆轴杆的手顿了顿,抬眼时,火苗正好落在他瞳孔里,亮得像落了颗星。“是。”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以前师父总说,灯芯不能太满,留三分空隙,光才能漫得远。”

沈嘉萤想起周先生画里的修表铺,窗纸上果然有圈淡淡的光晕,像被灯芯的热气烘软的糖。她忽然拿起支浅黄的颜料,往画里灯笼的光晕外又加了圈极淡的白,像霜落在灯纱上。

“这样呢?像不像雪天的灯?”她问。

杜恒砚刚把锈轴擦干净,闻言往画纸上看了眼,忽然笑了——是那种嘴角轻轻翘起来的笑,不像平时抿着唇的样子。“像,”他说,“去年大雪,你在巷口堆雪人,我就在这儿修这钟,当时灯也是这么亮的。”

沈嘉萤愣了愣,忽然想起那个雪天。她的手套沾了雪水,冻得指尖发红,他从铺子里扔出来副毛线手套,深蓝色的,指缝处还补着块浅灰的补丁。她当时以为是他不要的旧物,现在才想起,那补丁的针脚和他补表芯的手法一模一样,密得像鱼鳞。

座钟的轴杆重新装回去时,发出声清脆的“咔嗒”,钟摆晃了晃,滴答声又稳了,比刚才更匀。杜恒砚直起身,手背上沾了点煤油,被灯照得发亮。“好了,”他说,“能撑到明年开春。”

沈嘉萤把画举起来对着灯光看,灯笼的光晕果然像浸了温水,柔和得能淌下来。“周先生说,好的画得留道‘气口’,”她用笔杆敲了敲画纸边缘,“我留了道白,像不像风从灯笼底下钻过去?”

他凑过来,肩膀挨着她的肩膀,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叠成一团,分不清谁的胳膊谁的腰。“像,”他的呼吸落在她耳后,带着点煤油的清苦气,“风还会把灯穗吹得歪歪的,你看——”他拿起她的铅笔,在灯穗末端补了道斜斜的线,“这样就更像了。”

沈嘉萤的耳尖忽然发烫,低头假装调颜料,却把赭石和藤黄混在了一起,调出团说不清的暖褐色。她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座钟的滴答声,像有只小鼓在胸腔里敲。

这时,巷口传来陈婆婆的声音,裹着晚风飘过来:“恒砚,嘉萤,煮了糖水,来喝碗再忙啊!”

杜恒砚先应了声,回头看她时,目光在她发红的耳尖上停了瞬,忽然伸手,用指腹蹭了蹭她沾着颜料的脸颊。“蹭到了。”他说,指尖带着点煤油的凉意,像片薄荷叶擦过皮肤。

沈嘉萤猛地抬头,撞进他眼里的灯火里——那里面有跳动的灯芯,有她画了一半的灯笼,还有她自己的影子,小小的,像只受惊的雀。

“走了,”他收回手,转身往巷口走,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再不去,陈婆婆要亲自端过来了。”

沈嘉萤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他后颈的衣领沾了点颜料,是她刚才调错的暖褐色。她没出声,只是悄悄跟上去,手里还捏着那支磨得发亮的赭石笔。

灯笼的光晕在画纸上慢慢干了,座钟的滴答声漫在暮色里,像首没写完的诗。修表铺的木门还敞着,煤油灯放在柜台上,把那些散落的齿轮、半开的颜料盒、卷着边的画稿,都浸成了暖黄。远处陈婆婆的糖水香飘过来,混着松烟墨的淡香,在旧巷的褶皱里慢慢淌,像要淌成条通往很远的河——河的尽头,大概就是他们说的白头吧。



第二百三十七章 墨痕

晨露刚漫过巷口的青石板,沈嘉萤就抱着画夹蹲在修表铺门口。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得轻响,她仰头看了眼门板上的铜环,指腹蹭过画夹里那张没画完的速写——是杜恒砚低头修表的样子,睫毛垂着,侧脸的线条被晨光描得很软,只是手腕处还空着,她总觉得该添点什么。

“来了?”门“吱呀”开了道缝,杜恒砚探出头,发梢还沾着点潮气,“进来吧,刚烧了水。”

她应声进去时,鼻尖先撞上股松节油的味道,混着淡淡的茶香。柜台后的木架上,那只修好的座钟正滴答走着,钟面蒙着层薄尘,却比往日亮了些,想来是被仔细擦过。“陈婆婆的钟?”她把画夹放在柜台上,看见钟摆的铜锤上系了根红绳,绳尾坠着颗小小的琉璃珠,在晨光里泛着暖光。

“嗯,加了个坠子,摆得稳些。”他递过杯热茶,指尖碰到她的杯沿,像被烫了似的缩了回去,“画夹里是什么?”

沈嘉萤翻开画夹,把那张速写推到他面前:“总觉得这里少了点东西。”她指着他手腕的空白处,“你平时修表时,这里是不是总沾着点墨?”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果然有块淡淡的青黑,是昨天调表油时蹭到的墨汁。“大概是吧。”他拿起块麂皮擦了擦,墨痕却像生了根,反倒晕开些,“以前师父说,墨进了皮肤,就成了记号。”

“别擦了。”她按住他的手,指尖轻轻划过那片墨痕,“就这样挺好,像朵小青花。”她忽然拿起铅笔,在速写的手腕处添了几笔,墨色浅浅的,像晕开的云,“你看,这样就不空了。”

杜恒砚看着画里的墨痕,忽然笑了。他从柜台下翻出个铁皮盒,打开时露出半盒磨得圆润的墨块,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行小字:“墨入木三分,痕随岁月深。”“这是师父留下的,”他指尖拂过纸面,“他说修表和研墨一样,急不得,得慢慢磨。”

沈嘉萤拿起块墨,凑近闻了闻,有股松烟的清苦:“能借我用用吗?我想试试在画里添点墨色。”

他找了方砚台,往里面倒了点温水,拿起墨块慢慢研磨。墨锭在砚台上打着圈,黑色的云絮渐渐漫开,空气中浮着细小的墨粒,被晨光照得像碎星。“师父总说,好墨要‘发墨细’,”他说,“就像好的齿轮,咬合时得严丝合缝,却不能卡得太紧。”

她看着他研墨的样子,忽然觉得比任何画都生动。他的手腕转动时,袖口滑下去些,露出小臂上道浅浅的疤——上次为了捡滚到柜底的小齿轮,被钉子划的。当时她拿着创可贴跑过来,手忙脚乱地给他包扎,他却盯着她沾了颜料的指尖笑,说“比颜料还艳”。

“在想什么?”他抬眼时正好撞进她的目光,墨色在他眼底漾开,像浸了水的黑琉璃。

“在想,”她拿起毛笔,蘸了点墨,往速写的背景添了道窗棂,“该给这画起个什么名字。”

“叫‘墨痕’如何?”他说,“你画里的墨,我腕上的痕,都算。”

沈嘉萤笔尖一顿,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圆。她忽然想起昨夜回家时,看见修表铺的灯亮到很晚,窗纸上的影子一会儿弯腰,一会儿低头,像在跟什么较劲。“你昨晚没睡好?”她轻声问,“灯亮到好晚。”

“在拆那只老怀表。”他从柜台里拿出个锦盒,打开时露出只银壳怀表,表盖内侧刻着朵半开的玉兰,“表主说,是他妻子年轻时送的,停了快十年了。”他用镊子夹起个细小的齿轮,“游丝断了,得重新接。”

她凑过去看,怀表的机芯像朵精密的花,齿轮的齿牙上还沾着点暗红,像是陈年的血迹。“这里,”她指着齿轮的缝隙,“是不是藏着点东西?”

杜恒砚用放大镜照了照,果然抽出根极细的红线,线尾缠着片干枯的花瓣,已经发黑,却还能看出是玉兰的形状。“是她夹在里面的吧。”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大概是想让表走的时候,花瓣也跟着转。”

沈嘉萤忽然拿起画笔,在速写的角落里添了朵玉兰,花瓣半开,露着里面细小的花蕊。“这样,”她说,“表走起来,花也像在开了。”

他看着画里的玉兰,又看看怀表内侧的刻纹,忽然把怀表往她面前推了推:“帮我个忙?”

“什么?”

“把这朵玉兰画得再清楚些,”他指尖点了点表盖,“我想刻上去,让它和原来的配成对。”

沈嘉萤的心跳漏了一拍,拿起铅笔在纸上快速勾勒。晨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她的发顶,也落在他握着怀表的手上,把两人的影子在柜台上叠成一片。怀表的银壳映出她的侧脸,也映出他低头时认真的眉眼,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好了。”她把画递给他,纸上的玉兰花苞饱满,花瓣的纹路像用细针挑出来的,“这样可以吗?”

杜恒砚看着画,又看看她,忽然伸手,轻轻拂去她肩上的片落发。“比刻上去的好看。”他说,“但我会刻得像些,尽量像。”

这时,巷口传来卖花人的吆喝声,茉莉的甜香漫了进来。沈嘉萤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里抽出张画,是修表铺的后院,晾衣绳上挂着件蓝布衫,风把衣角吹得鼓起,像只振翅的蝶,墙角的茉莉开得正盛。“这个,”她说,“送你。”

他接过画,指尖抚过蓝布衫的褶皱,忽然笑了:“你连我去年晒的那件都记得。”

“当然记得,”她低头搅了搅砚台里的墨,“那天你帮我捡画夹,衣服被雨水打湿,贴在背上的样子,像幅皱巴巴的画。”

杜恒砚把画仔细夹在账本里,又拿起那块墨,继续研磨。墨色越来越浓,像化不开的夜色,却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师父说,墨要磨到‘亮如漆’才算好,”他说,“就像日子,得慢慢熬,才会有味道。”

沈嘉萤看着他研墨的动作,忽然觉得,所谓的白头,大概就是这样——他修他的表,她画她的画,墨痕在腕上,花香在风里,日子像怀表的指针,不急不慢地走,却每一步都踩着彼此的影子。

她拿起画笔,在速写的空白处添了行小字:“墨痕入纸,时光入怀。”写完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你腕上的墨痕,会褪吗?”

杜恒砚放下墨块,抬手看了看,又看向她:“大概不会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像有些东西,沾上了,就褪不掉了。”

沈嘉萤的脸颊忽然发烫,低头假装整理画具,却不小心碰倒了砚台,墨汁溅在两人的手背上,晕开片小小的黑。她慌忙去擦,却被他按住手。“别擦,”他说,“这样,就都有墨痕了。”

他的指尖带着墨的凉意,轻轻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像在盖章。晨光漫过柜台,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缠在一起,像砚台里渐渐晕开的墨,再也分不出彼此。巷口的铜铃又响了,卖花人的吆喝声远了,只有座钟的滴答声,和着研墨的轻响,在旧巷的晨光里慢慢淌,像首写不完的诗。



第二百三十八章 砚底光

晨雾还没散透,修表铺的木门就被轻轻推开了。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门槛外,鞋尖沾着点巷口的露水,怀里揣着个用蓝布裹着的东西,像藏了只怕受惊的雀儿。

“早啊。”她踮脚往里望,看见杜恒砚正坐在柜台后,手里捏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螺丝,台灯的光打在他侧脸,把睫毛的影子投在镜片上,像落了层细雪。

他抬头时,镜片反射的光晃了下,随即露出点笑意:“画夹又鼓了?”

“嗯,带了新画来。”沈嘉萤把东西往柜台上放,蓝布滑落,露出个青灰色的砚台——边缘磕了个小角,砚池里还留着昨晚没洗的墨痕,像片凝固的云。“我爹留下的,他说这砚台养了好多年,磨出来的墨不滞笔。”

杜恒砚放下螺丝,伸手摸了摸砚台的边缘,指腹蹭过那道磕碰的痕迹:“是块好料,你看这包浆,像浸过油似的。”他转身从柜角翻出个瓷罐,倒出些清水在砚池里,拿起块墨锭慢慢转着圈,“以前师父总说,砚台得人养,你对它上心,它磨出的墨就带着人气。”

墨锭在水面划过,起初是淡淡的灰,渐渐沉成浓黑,像把夜色揉碎了融进水里。沈嘉萤翻开画夹,抽出张画:“你看这个。”

画上是修表铺的后院,墙角的茉莉开得正疯,竹架上晾着件蓝布衫,风把衣角吹得飘起来,像只翅膀半张的蝶。最妙的是晾衣绳上搭着的表带,银色的链条垂下来,链环间卡着片茉莉花瓣,被阳光照得透亮。

“上次看见你把表带晾在那儿,”她指尖点着画里的花瓣,“总觉得该添点什么,就画了这个。”

杜恒砚的目光在画上停了很久,忽然笑了:“那天是修表时不小心碰掉了,想着晒晒太阳杀杀菌,倒被你捡去当景致了。”他拿起画,往柜台里侧的木架上摆——那里已经贴了不少她的画,有他低头修表的侧影,有巷口卖花的阿婆,还有次暴雨后,两人踩着水洼往回跑的背影,画里的水花溅得比人还高。

“对了,”沈嘉萤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里抽出张叠得整齐的纸,“陈婆婆让我给你这个,说她孙子在学堂学了新字,非要写给你看。”

纸上是歪歪扭扭的几个毛笔字:“杜先生的表修得最好”,笔画间还沾着点墨团,像落了只小虫子。杜恒砚捏着纸的边角,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几个字,忽然转身从柜台下拿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些孩子们送的东西——有画着歪脸小人的卡片,有串用玻璃珠串的手链,还有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上面用红笔写着“谢”。

“上次帮她修的座钟,老人家总惦记着。”他把纸放进铁盒,又拿出个小布包,“刚做好的,给孩子们玩的。”

布包里是些用铜丝弯的小玩意儿——有会转的小风车,有能开合的小剪刀,最精巧的是只铜丝雀儿,翅膀上缀着点碎玻璃,在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沈嘉萤拿起雀儿,指尖碰了下翅膀,竟真的“扑棱”动了两下,像要从手里飞出去。

“你怎么什么都会做?”她眼睛亮起来,把雀儿别在画夹上,“上次那个会点头的小木偶,巷口的孩子追着要了半个月。”

“以前跟着师父学的,他说修表匠不能只会拧螺丝,得懂点‘活气’。”杜恒砚说着,忽然往砚台里添了点水,墨色淡了些,“来,试试?”

他把墨锭递给她,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掌心,像有片羽毛轻轻扫过。沈嘉萤握着墨锭,学着他的样子在砚池里打转,墨色慢慢晕开,在水里织出张软乎乎的网。“总觉得磨不匀,”她有点懊恼,“你看这边深那边浅。”

“没关系。”杜恒砚的手覆上来,带着她的手慢慢转,“力道得匀,像给齿轮上油似的,急了就会卡壳。”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过来,比台灯的光还暖。墨锭在两人手下慢慢游走,砚池里的墨渐渐变得匀净,像块被揉软的黑绸缎。

“好了。”他松开手时,沈嘉萤的耳尖已经红了,低头假装看砚台,却发现墨色里映着两人的影子,挨得很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

这时,门外传来竹篮碰撞的轻响,卖豆浆的阿婆隔着门板喊:“恒砚,嘉萤丫头在吗?刚磨的豆浆,给你们留了两碗。”

“来啦!”沈嘉萤慌忙起身,差点带倒椅子,跑出门口时,画夹上的铜丝雀儿“叮铃”响了声,像在笑她慌慌张张的样子。

杜恒砚看着她的背影,拿起那张画着茉莉的画,用镇纸压在桌角。晨光从窗缝溜进来,在画上淌出条暖黄的光带,把花瓣照得像浸了蜜。他低头继续磨墨,砚池里的墨已经浓得发亮,映出他嘴角藏不住的笑意,像把碎光揉进了黑墨里。

沈嘉萤端着豆浆回来时,看见他正在给那只银怀表刻花纹。表盖摊在绒布上,他握着细小的刻刀,指尖稳得像钉在桌上,玉兰的花瓣在他手下慢慢显形,线条柔得像沾了水的丝绸。

“陈婆婆说,她孙子把你写的‘谢’字贴在床头,天天对着练笔画。”她把豆浆放在旁边,吸管插进去时发出“啵”的轻响,“还说长大了也要学修表,说能把坏东西变好,是顶厉害的本事。”

杜恒砚刻完最后一笔,吹了吹表盖上的碎屑:“厉害的不是修表,是有人愿意等你修好。”他拿起表盖对着光看,玉兰的纹路在光下若隐若现,像浮在水面的花,“你看,这样是不是像你画里的样子?”

沈嘉萤凑过去,忽然发现花瓣的纹路里,藏着个极小的“萤”字,刻得浅,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她的心跳忽然乱了节拍,像被谁拨快了齿轮,慌忙端起豆浆吸了一大口,热得舌尖发麻。

“对了,”她含着豆浆含糊地说,“我画了张新的,想贴在你墙上。”

画是昨晚赶出来的:修表铺的柜台后,他正低头磨墨,砚台里的墨映着窗外的月光,像盛了碗碎星。旁边站着个举着画夹的姑娘,辫梢沾着片茉莉花瓣,正偷偷往他的砚台里滴清水。

“这里,”沈嘉萤指着画里的砚台,“我特意留了块空白,想着你要是不喜欢,可以自己添点什么。”

杜恒砚拿起笔,蘸了点刚磨好的墨,在空白处轻轻点了下——墨点慢慢晕开,像颗落在砚底的星。“这样,”他说,“就像你站在旁边看我磨墨时,不小心掉进去的光。”

沈嘉萤忽然想起第一次来铺子里,他也是这样低着头,台灯的光落在他发顶,像撒了把碎金。那时她还怕打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手里的画夹捏得发白。谁能想到,不过短短时日,两人竟能凑在一盏灯下,看墨在砚台里慢慢晕开,听表针在旁边“滴答”数着时光。

巷口的雾彻底散了,阳光漫过青瓦,在地上织出张亮闪闪的网。杜恒砚把刻好的表盖装回怀表,轻轻一拧,表芯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开始稳稳地走起来。他把怀表递给沈嘉萤:“帮我还给陈婆婆吧,告诉她,里面的红绳换了新的,能再走很久。”

沈嘉萤接过怀表,表壳贴着掌心,温温的,像揣了颗跳得很稳的心跳。她忽然拿起画笔,蘸了点砚台里的墨,在画的角落添了行小字:“砚底有光,是两个人的影子。”

杜恒砚看着那行字,忽然从柜台下拿出个小盒子,里面是枚银质的小吊坠,刻着半朵玉兰。“这个,”他把吊坠放在她手心,“配你画夹上的雀儿正好。”

银吊坠在阳光下闪着光,和画夹上的铜丝雀儿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响声。沈嘉萤低头看着吊坠,忽然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脸颊上印了个带着墨香的吻——像在宣纸上轻轻点了滴墨,晕开时,连空气都染成了暖的。

杜恒砚愣了愣,伸手摸了摸脸颊,指尖沾了点淡淡的墨痕。他看着沈嘉萤红着脸往门口跑,画夹上的铜丝雀儿叮铃作响,忽然低头笑了,拿起那块墨锭,在砚台里又磨了起来。

墨色越来越浓,映着窗外的天光,映着墙上渐渐贴满的画,映着两人不经意间靠近的影子。他想,师父说得对,好的砚台会养墨,好的时光会养人——就像这慢慢晕开的墨,就像这悄悄靠近的彼此,不用急,不用赶,日子长着呢,总有一天,会把所有的留白,都填成温暖的模样。

阳光爬上柜台,照在砚台里的墨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怀表的滴答声混着远处卖花人的吆喝,像支没谱的歌,在旧巷的晨光里,慢慢唱向很远很远的以后。



第二百三十九章 绳结

秋雨敲在修表铺的青瓦上,淅淅沥沥的,像谁用指尖在瓦面轻弹。杜恒砚正用镊子夹着根红绳,往只旧表链的接口处穿——那是沈嘉萤前几日不小心扯断的,链节上还沾着点颜料,蓝的绿的,像落了些碎花瓣。

“这样能行吗?”沈嘉萤蹲在案前,下巴搁着膝盖,看那红绳在他指间绕出个小巧的结。她的画夹敞着,最新一页画着檐角的雨帘,雨珠串成线,在半空织出张透明的网,网底坠着只铜铃,铃绳也是红的,和他手里的绳一模一样。

“试试就知道了。”他把绳结拉紧,红绳嵌进表链的缝隙里,像道细血线,“我师父说,结要打活扣,留三分余地,才不容易断。”

她哦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画夹里的速写——是今早画的他,正低头穿针引线,眉头微蹙,侧脸的线条被窗棂的阴影切得明明暗暗,像幅被雨水洇过的木刻。“你看这阴影,”她忽然指着画纸,“是不是太深了?像被心事压着似的。”

杜恒砚抬眼时,正撞见她眼里的光,比案头的马灯还亮些。“不深,”他说,把修好的表链往她手腕上一绕,红绳结恰好落在她腕骨处,“这样正好,像你画里的雨,浓淡都透着股劲。”

表链扣上的瞬间,窗外的雨忽然大了些,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沈嘉萤缩了缩脖子,往案台里挪了挪,发梢扫过他的手背,像片潮湿的叶。“我娘说,秋雨下透了,冬雪才会厚。”她翻出张画,是巷口的老槐树,枯枝上挂着未融的雪,树底堆着个歪脑袋的雪人,脖子上系着圈红绳,“去年的雪,你还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那天她抱着画夹在雪地里打滑,他伸手扶了一把,两人在雪地里摔成团,她的颜料盒扣在他的棉裤上,蹭出片斑斓的印,像幅被踩脏的画。后来他把那条棉裤洗了又洗,颜料印却总留着,像块洗不掉的胎记。

“记得你摔进雪堆里,像只偷吃东西的猫。”他拿起她的画,指腹拂过雪人脖子上的红绳,“这绳结,和你现在戴的一样。”

沈嘉萤的耳尖忽然发烫,伸手去够画夹,却碰倒了案上的墨碟,墨汁溅在她的袖口,晕开朵小小的乌云。“哎呀!”她慌忙去擦,却被他按住手。

“别动。”他从柜角翻出块皂角,在温水里泡软了,轻轻往她袖口揉,“这墨是松烟的,得用温水慢慢搓。”他的指尖带着皂角的清苦气,擦过她手腕时,像只蝴蝶停了停又飞走。

雨还在下,案头的铜炉上煨着罐陈皮茶,水汽顺着壶嘴往上冒,在壶盖边缘凝成小水珠,滴落在炭灰里,滋啦一声就没了。沈嘉萤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发现他耳后有颗痣,被雨水打湿的发梢遮着,像颗藏在叶底的墨点。

“你看,”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泡得软软的,“陈婆婆家的那盆兰草,是不是该分盆了?上次去送表,见它的根都从盆底钻出来了。”

“等雨停了去看看。”他把洗干净的袖口拧干,红绳结在水汽里泛着润光,“她总说,花草和人一样,根缠得太紧,就长不旺了。”

沈嘉萤想起陈婆婆的话,忽然低头看自己的手腕。红绳结嵌在表链里,不松不紧,像段说不完的话。她从画夹里抽出张叠着的纸,展开时簌簌掉渣——是周先生留下的旧画,画的是修表铺的后院,竹架上晾着件蓝布衫,衣摆被风掀起,露出衣角的补丁,补丁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砚”字,针脚也是红的。

“这字……”她声音发颤,指尖抚过那针脚,和他打绳结的手法竟有几分像。

“是我娘绣的。”杜恒砚的声音低了些,目光落在画里的蓝布衫上,“她总说,字要绣得藏些,才经得起日子磨。”他顿了顿,从案下的木箱里翻出个布包,里面是件半旧的短褂,领口处也有个红绳绣的“萤”字,线脚松松的,像怕勒疼了布似的。

沈嘉萤的呼吸忽然屏住了,像被谁捏住了喉咙。那“萤”字的笔画,和她画里总爱用的勾法一模一样,连最后一笔的弧度都分毫不差。“这是……”

“你小时候穿的,”他把短褂往她面前推了推,布面带着淡淡的樟木味,“你娘说,怕你走丢了,绣个名字在身上,总能找回来。”

雨声不知何时小了,只有屋檐的水还在滴答,敲在石阶上,像在数着什么。沈嘉萤把短褂贴在脸颊,布料的粗糙蹭着皮肤,却暖得让人心头发酸。她忽然想起三岁那年,在巷口追一只白蝴蝶,转眼就找不见大人,手里攥着块绣着字的帕子,哭得惊天动地——后来是谁把她抱回来的?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人身上有股机油味,像此刻案台上的味道。

“我画了个新结。”她忽然从画夹里抽出张画,上面是个复杂的绳结,红绳绕来绕去,最终缠成朵花的形状,花心嵌着颗小小的齿轮,“叫‘同心结’,我祖母教的,说这样的结,两个人戴着,心就会往一处走。”

杜恒砚拿起那画,指尖在绳结上轻轻点了点。窗外的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在画纸上投下道斜光,把红绳照得像燃着的火。“那我们也打一个?”他说,从抽屉里翻出卷新的红绳,“用你的法子。”

她笑着点头,指尖接过红绳时,不小心碰到他的,两人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又忍不住再碰一下,像两只试探着碰触角的蜗牛。红绳在两人指间绕来绕去,时而交叉,时而相缠,渐渐成了画里的模样,花心处留了个小孔,恰好能嵌进颗齿轮。

“这样就好了。”沈嘉萤把齿轮嵌进去,红绳结忽然变得沉甸甸的,像坠着些说不清的过往。

杜恒砚拿起那结,往她画夹的挂绳上一系,红绳垂下来,和她腕间的表链绳遥相呼应。“这样,”他说,“你画画时,它就在旁边看着,像我在你身边似的。”

暮色漫进铺子时,案头的陈皮茶还在冒热气。沈嘉萤把画夹往怀里一抱,红绳结在她胸前轻轻晃,像颗跳得欢快的心。“我娘让我带些糯米来,说要蒸年糕,”她往门口退了两步,雨靴踩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裙摆,“你要不要来尝尝?”

“好。”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红绳结在画夹上晃啊晃,像在跟他招手。案台上的马灯亮了,暖黄的光淌过那些散落的齿轮、未干的画稿、还有那个缠着红绳的旧表链,把所有的影子都揉成一团,软得像刚蒸好的糯米。

屋檐的水滴还在落,敲在青石板上,咚,咚,咚。杜恒砚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绳结要留三分松,日子要存三分暖。”他低头看着案上的同心结,忽然觉得,那些藏在齿轮里的过往,那些画在纸上的期待,都像这红绳,绕来绕去,终究会缠成一个结,把两个人的日子,系得牢牢的,再也分不开。

窗外的晚霞漫上来,把雨洗过的青瓦染成片温柔的橘。修表铺的木门半掩着,马灯的光从门缝漏出去,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拖了道长长的影,像条红绳,一头系着铺子,一头系着巷尾那盏亮起来的窗。



第二百四十章 灯绳

暮色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慢悠悠漫过旧巷的青瓦。修表铺的马灯刚点上,玻璃罩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把杜恒砚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株摇摇晃晃的芦苇。

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门口,鞋尖沾着巷口的湿泥,画夹边角还别着那枚红绳同心结,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你看我带了什么?”她把画夹往柜台上一放,哗啦翻开——纸上是盏马灯,灯绳缠成个小巧的结,火苗在画里跳着,像活的一样。

“灯绳松了,总往下滑。”杜恒砚捏着根新棉绳,指尖缠着半截旧绳头,“刚想换,你就来了。”他的指腹蹭过画里的灯绳,忽然笑了,“你这结画得,和我手里的还差半分劲。”

“那是你没细看。”她踮脚凑过去,画夹斜着搭在柜台上,“你看绳尾这缕飘带,我特意画了点毛边,像不像风吹歪的样子?”说话时,她的发梢扫过他手背,带着点雨后天晴的青草气,他手里的棉绳“啪”地掉在案上。

马灯的火苗晃了晃,把两人的影子叠在墙上,像幅晕开的水墨画。沈嘉萤忽然指着他身后的木架:“那是什么?”

最上层摆着只褪色的铁皮盒,边角锈出了细密的小洞,盒盖歪歪扭扭贴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个幼稚的涂鸦——歪脖子树底下,一个小人举着盏灯,另一个小人追着灯跑,衣角飘成了小旗子。“小时候攒的东西。”杜恒砚把盒子拿下来,铁皮摩擦着发出“吱呀”的响,“你画的灯绳结,倒让我想起这个。”

盒里铺着层蓝布,裹着只断了柄的小瓷灯,釉色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白瓷胎。灯座上刻着道浅浅的痕,像被牙咬过。“这是……”沈嘉萤的指尖刚碰到瓷灯,忽然顿住——那道牙印的形状,和她小时候啃碎碗边的齿痕几乎重合。

“你三岁那年,抢我的灯玩,没抓稳摔了,非说灯柄是被我咬断的。”他拿起瓷灯,指腹摩挲着那道痕,“后来你哭着要赔,把兜里的糖都塞给我,一颗奶糖粘在灯座上,化了又干,留下个印子,你看——”他翻转灯座,果然有个浅黄的圆斑,像颗缩成一团的星星。

沈嘉萤的呼吸忽然轻了,像怕吹跑了什么。她翻开画夹最厚的那页,里面夹着张被塑封好的糖纸,透明的纸上印着只小兔子,边角同样粘着个浅黄的圆斑,和灯座上的几乎一般大。“我一直以为这糖纸是空的……”她声音发颤,糖纸被指尖捏得发皱,“原来里面的糖,早就粘在别处了。”

马灯的火苗又晃了晃,把铁皮盒里的东西照得更清——还有半块用红绳捆着的铅笔头,笔芯断了半截;张撕坏的算术纸,上面的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片干枯的枫叶,叶脉间还卡着点细沙,像从哪个墙角扫出来的。最底下压着张纸条,字迹被潮气浸得模糊,却能认出是“恒砚”和“嘉萤”两个字,笔画扭扭捏捏,像两条缠在一起的小蛇。

“这纸条……”她的指尖刚碰上去,就被他轻轻按住。

“你当时非要学写名字,写了半张纸都不满意,最后把这张揉成团扔了。”他拿起纸条,对着光看,“我捡回来展了好久,才勉强展平。”他忽然低头笑了,喉结动了动,“你总说我藏着太多旧东西,其实你画夹里的糖纸、磨秃的画笔、掉页的速写本,哪样不是藏着日子的痕迹?”

沈嘉萤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深处抽出卷画纸,展开时哗啦啦响。最上面是张旧画,画的是修表铺的木门,门环上缠着根歪歪扭扭的绳,绳尾坠着颗画得像芝麻的小球。“你看这个!”她指着门环,“我当时总觉得这绳少了点什么,现在才想起来,是少了你手里这种结。”

杜恒砚拿起那根新棉绳,指尖翻飞间,绳头渐渐绕出个和画里相似的结,只是更精巧些,绳尾留了两缕细穗。“这样呢?”他把结系在马灯的提手上,棉绳垂下来,被灯芯的热气一吹,轻轻晃着,像在点头。

“还差穗子!”她从画夹里抽出支银线笔,蘸了点金粉,往绳穗上扫了扫,“这样就像了!”金粉落在棉绳上,被灯光一照,闪闪烁烁,像撒了把碎星。

巷口传来卖馄饨的梆子声,混着远处的车铃,在湿漉漉的空气里荡开。沈嘉萤忽然拉起他的手往外跑,画夹在臂弯里颠得砰砰响,红绳结在她背后一跳一跳,像颗追着跑的小火星。“快点!”她回头喊,发梢扫过他的脸颊,“再晚馄饨摊就要收了!”

他被她拽着,手里还攥着那只铁皮盒,盒里的铅笔头、算术纸、枫叶随着脚步哗啦作响,像在跟着喊加油。跑过巷口那棵老槐树时,沈嘉萤忽然停下,指着树干上的刻痕——两道歪歪的横线,中间隔着点距离,像两个站在一起的小人。“你看!我们小时候刻的身高线,还在呢!”

树皮皴裂,刻痕被岁月磨得浅了,却依然能看出是两道并排的线。杜恒砚伸手比了比,现在的指尖已经超过刻痕一大截,而她的发顶也早过了那道线。“那时候你总踮着脚刻,说要比我高。”他指尖抚过刻痕,树皮的粗糙蹭着皮肤,像被时光轻轻挠了下。

“现在不用踮脚也比你高啦!”她得意地挺了挺胸,忽然被他伸手按了按头顶,“别晃,当心摔着。”他的掌心温温的,带着修表时沾的机油味,混着雨后的青草气,让人想起无数个趴在柜台前看他修表的午后。

馄饨摊的灯亮着,暖黄的光淌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像泼了碗融化的蜜。沈嘉萤捧着碗馄饨,勺子刚碰到汤面,忽然指着远处:“快看!”

天边的云裂开道缝,月亮从里面钻出来,清辉漫过青瓦,把修表铺的影子拉得老长。马灯的光从铺子里漏出来,和月光缠在一起,在地上织出张软乎乎的网。那根新换的灯绳结在风里晃着,金粉闪闪烁烁,像把碎星撒在了绳上。

“回去吧,”杜恒砚帮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围巾,“晚了该着凉。”

往回走时,两人的影子在石板上忽远忽近,像小时候玩的踩影子游戏。沈嘉萤忽然停下,指着他的影子:“你的影子踩到我的啦!”他便往后退半步,她又往前凑,“现在换我踩你啦!”闹了一路,到修表铺门口时,两人的影子已经叠得分不开,像幅被雨水泡软的拓片。

马灯还亮着,新换的灯绳结在光里轻轻晃。沈嘉萤忽然踮脚,飞快地在他脸颊印了个吻,像片枫叶落在上面。“这个,”她指了指他的脸颊,又指了指灯绳结,“也是个结哦。”

他愣了愣,伸手摸了摸脸颊,指尖沾了点她刚涂的金粉,在灯光下闪了闪。“嗯,”他低声说,喉结滚了滚,“是个好结。”

铁皮盒被重新放回木架,里面多了样东西——张新画的速写,画的是两个叠在一起的影子,影子中间缠着根红绳,绳结上撒着金粉,像落了星子。画的角落写着行小字:“有些结,缠上了,就再也解不开啦。”

马灯的火苗轻轻跳着,把那句字照得暖暖的。灯绳结晃啊晃,穗子扫过铁皮盒,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低声说:日子还长,慢慢缠,总会缠成个解不开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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