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千年以后的人,我实在想不明白大诗人谢灵运为什么那么愤怒。
叶维廉先生写过论文,把中国的山水诗之祖谢灵运和西方的田园诗人华兹华斯好好比较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谢灵运的文字意境更加宁静,而华兹华斯的面向田园,含着工业时代初期对启蒙现代性的焦虑。
叶先生显然没有看见谢灵运漂亮诗句幻象后的怒火。华兹华斯的焦虑是希望田园占领自己的心灵而不得;而谢灵运的愤怒是希望自己直接占领山水,却无法实现。
谢灵运属于当时最显赫的贵族——陈郡谢氏,祖父就是淝水之战的直接指挥者谢玄。谢玄无佳儿,得此伶俐无双的孙子,极为得意。结果谢灵运八岁就袭得公爵之位,食邑两千户。谢灵运对自己的家世和才华也自负得要命,说过一句名言:“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宋书》载谢灵运“性奢豪,车服鲜丽,衣裳器物,多改旧制,世共宗之。”就是说,谢灵运喜欢创造时尚,世人趋之若鹜。而谢大诗人最喜欢的还是度假旅游,一旦出行就动静很大,必登山临水,叫几百家奴在山中伐木开路,浩浩荡荡。吓得地方官还以为有不知来历的团级军事力量在移动。
谢灵运酷爱攀登,高达数十丈的岩峰他也敢上,可以说是古代攀岩运动的先行者,也是王石、张朝阳之流的登山富豪的前辈。他自创攀岩工具,登山时常穿一双木制的钉鞋,上山取掉前掌的齿钉,下山取掉后掌的齿钉,这就是著名的“谢公屐”。
度假必须有假期,假期却是谢灵运强行占有的。他在地方任官,不理政事,终日出游,被地方官员纠弹,谢灵运反把有关吏员扣押起来。在京任官,多称病不上朝,出行一去十几天,也不请假。皇帝念在他祖上功高,暂不追究。
谢灵运还想强行占有山水。在会稽(绍兴)老家,他想把会稽东郭的回踵湖归为己有,围田和造园林,会稽太守不敢答允,又看中始宁边的一湖,还是不允。谢灵运大怒,在湖上行舟饮酒,裸身狂呼。太守派人来劝,谢大骂:我裸自家的身子,叫自家的嗓子,关那个傻×何事!
谢灵运为害四方的坏脾气,终于引得朝廷来传拘他,他竟然率领家丁抵抗,最终被擒,按律当死。但在祖荫的庇护下,只判了个流放至广州服刑。
后面的故事就蹊跷了,说在广州郊外古道的长亭里,有六七个形迹可疑的人在密谋,被良民(朝阳群众的先贤)举报,官府一举抓获,一审,发现是在进行军火地下交易(也就是买刀枪盾牌什么的),再审,才发现购置军火是谢灵运的家奴,准备劫狱救出谢大诗人。
事情败露,皇上震怒,谢灵运以叛逆罪在广州被砍了头,终年49岁。
谢灵运的率性,其实是一种古怪的傲慢。他的诗文冠盖江左,每有新诗出炉,京师之内,不论贵贱,争相传抄,一夜遍及全城。皇帝也说,谢灵运的诗和字,是“国之二宝”。
心理学上有个术语叫“光晕效应”,说一个人的某项优点非常醒目时,别人就会主观认为这个人各方面都是优秀的。被“光晕效应”所感染的,有时也包括当事人自己。谢灵运就认为自己的诗文只是随手挥洒,而自己像先祖谢安一样,是治国安邦的雄才。所以政治上稍有失意,就任性胡来,以表激愤。
历史的见解与他正好相反,后人只知道他悠游山水的辞章妙句,一派仙风道骨的隐逸模样;不知其政治生涯,跌宕的像一部港式的豪门恩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