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那棵歪脖子树,陪我熬过的那些狗日

我住的小区,是九十年代末单位分的福利房,六层小楼,没电梯,楼道里永远堆着别人家不要的菜缸和坏椅子。楼下有棵歪脖子梧桐,从我搬进来那天起,它就斜着长,像喝多了的醉汉,把半个身子探进二楼的阳台。物业每年都说要砍,每年都没砍成——不是忘了申报,就是经费被拿去给领导家修假山。就这么着,它一年比一年歪,一年比一年粗,树皮裂开的缝儿里能塞进一根烟。我夜里下班回来,老远就看见它黑黢黢地杵在那儿,像等我,又像骂我:你个怂货,又这么晚。

第一年,我二十七,刚离婚,净身出户,只拖回来一个坏了一个轮子的行李箱。我妈在老家打电话,边哭边骂:“早跟你说那女的颧骨高,颧骨高克夫!”我蹲在那棵树下抽烟,一支接一支,烟把儿插进树根的泥巴里,插得跟刺猬似的。抽到最后,头晕,抱着树吐,吐完才发现树缝里卡着一只避孕套,干巴得像个风干的香肠。我乐了,笑得比哭都难看: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把这儿当垃圾桶。

第二年,我升了职,名义上是“部门副经理”,其实就是给领导背锅的背锅侠。那天我陪客户喝到天亮,白酒掺着啤酒,整个人像被塞进洗衣机里甩了八百圈。我晃到树下,一屁股坐那儿,屁股底下“咔嚓”一声——压断了一根小孩扔的奥特曼腿。我捏着那条塑料腿,突然委屈得跟条狗似的:人家奥特曼打怪兽,我他妈打一份三千块的工,还得陪笑陪到胃出血。我对着树骂:“你歪你牛逼,老子早晚比你更歪!”树没搭理我,只掉下一片叶子,盖在我脸上,像给我盖了块遮羞布。

第三年,我谈了个女朋友,小姑娘比我小六岁,笑起来牙龈肉都露出来,她说就喜欢“大叔型”。我带她见那棵树,她踮脚去摘树皮上长的木耳,说回去炒鸡蛋。我告诉她这树吸的全是汽车尾气和狗尿,她“哇”一声跑了,边跑边吐舌头。那天晚上,她在我出租屋里煮方便面,打了个荷包蛋,蛋花碎得像我的心情。我俩蹲在阳台,一人捧一碗,看着树影子在墙上晃。她说:“哥,以后咱有钱了,给它修个栅栏吧,省得被狗尿。”我没说话,心里却想:修个屁,它早就习惯了,跟我一样。

第四年,小姑娘走了,跟个卖二手车的跑了,说那男的能带她去看海。我下班回来,看见树下停着一辆破夏利,后备箱塞满了她的毛绒玩具,最上头摆着那只我抓娃娃机抓来的蓝色小鲨鱼。她没哭,我也没哭,夏利冒出一股黑烟,像放屁一样溜了。我摸了摸树,树皮糙得跟老光棍的脸,我小声说:“咱俩一样,都被女人甩了。”树还是老样子,歪着,像个无赖。我抬头,发现它居然开了花,淡紫色,一簇一簇,像谁在上面撒了泡带颜色的尿。我骂了一句:“你他妈还会开花,老子连眼泪都挤不出来。”

第五年,我妈脑梗,连夜赶回去。抢救室外头,我靠墙蹲着,手里攥着一张缴费单,三万八,像判官笔。我给我哥打电话,他那边麻将哗啦响:“哥,我真没钱,要不再等等?”我挂了电话,走到医院院子里,那儿也有一棵梧桐,笔直,没歪。我盯着它,突然想:同样都是树,怎么人家就能直着长?我抬脚踹了一脚,树没动,我脚趾差点折了。回病房,我妈睁眼,第一句话:“别怪你哥,他也不容易。”我点头,转头就把自己的公积金全提了出来。那一刻,我明白,歪脖子树之所以能歪,是因为它没人靠,只能自己找光。

第六年,我换了工作,跳去私企,工资翻了一倍,头发掉了一半。领导爱画饼,我学精了,一边“嗯嗯嗯”,一边把简历挂网上。夜里加班回来,我拎着外卖,蹲在树下吃。打包的麻辣烫,汤洒了一地,树底下那窝蚂蚁疯了,黑压压一片,像给我鼓掌。我夹起一筷子黄喉,对树说:“你吃过没?好吃得要命,就是贵,一串三块。”树沉默,风一吹,叶子沙沙响,像在说:傻叉,老子喝风就能活。我嘿嘿笑,笑得眼角全是褶子,麻辣烫的热气熏得我眼泪鼻涕一把,分不清是辣还是别的。

第七年,也就是今年,小区旧改,真要砍树了。施工队来的那天,我特意请假。机器轰隆隆,树身子绑着绳子,像等着上刑场的犯人。我蹲在旁边抽烟,一包红塔山,抽得只剩最后一根。旁边大妈摇着蒲扇:“早该砍,挡我家采光!”我斜她一眼,想怼,又懒得张嘴。轮到锯子响那一刻,我突然站起来,冲过去:“等等!”工人吓一跳,以为我要殉情。我摸出口袋里的烟,塞给师傅:“哥,让我再摸它一下。”我手心贴在树干上,糙,凉,像摸我爸的手。我小声说:“谢谢你啊,陪了我七年,比人都靠谱。”师傅看我像看神经病,我笑笑,退后两步。锯子再次响起,吱——嘎——树慢慢倒,没有电影里的慢镜头,就“噗通”一声,砸在地上,扬起一阵土,迷了我眼。

那天晚上,我下楼倒垃圾,下意识往原来树的地方看,空了,只剩一个圆不溜秋的树墩,像被谁切了块的月饼。我走过去,坐下,点烟,发现树墩中心居然没烂,一圈圈年轮,密密麻麻。我数到二十七圈,就数不动了——跟我离婚那年一个数。我咧嘴笑,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树墩上,渗进去,留下一滩深色的印子,像树又回了口血。

第二天,我买了棵小树苗,叫什么“垂枝榆”,二十块,送一袋营养土。我把它栽在原地,土踩实,浇了三壶自来水。物业大爷瞅见:“嘿,小子,这树长大了也挡光,还得砍。”我递他一根烟:“砍就砍呗,大不了我再种。”大爷接过烟,笑出一口黄牙:“倔种,跟你那歪脖子一个德性。”

风一吹,小树苗晃啊晃,像跟我点头。我蹲在它旁边,点上烟,抽一口,冲它吐个烟圈:“好好长,别急着歪,先直两年,再学坏。”

楼下还是那栋楼,我还是那个我,行李箱的轮子依旧坏一个,夜里回来,空空的,没人等。可我知道,土里埋着一圈圈的年轮,也埋着我那些狗日的夜晚。树没了,根还在,就像日子,你以为熬不过去了,其实根还死死抓着土,疼,但死不了。

明天还得上班,还得挤地铁,还得听领导放屁。可我不怕了,真的。大不了下了班,回来蹲这儿,跟小树苗唠两句。它不会回我,但我知道,它听着,就像当年那棵歪脖子,一直听着。

听我这个没出息的爷们儿,怎么一年一年,把苦水往肚里咽,再把咽下去的苦,酿成一口带着烟味儿的酒,自己跟自己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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