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学习第21天《梁惠王下 凡十六章》2.11
原文阅读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将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字词注释
[1] 云霓(ní):云和虹。
[2] 吊:慰问。
[3] 徯(xī):等待。后:君。
[4] 苏:复生。
[5] 系累:捆绑。
[6] 重器:国家的宝器。
[7] 旄(mào):通“耄”,八九十岁的老人。倪(ní):幼儿。
译文参考
齐人讨伐燕国,吞并了它。诸侯们谋划着救助燕国。宣王问:“诸侯大都想讨伐我,怎么对付他们?”
孟子回答说:“我听说以方圆七十里的地方能统一天下的人,是成汤。没有听说过拥有千里土地却害怕别人的人。《书》中说:‘商汤的征伐,是从葛国开始的。’天下人都信任他。他向东征伐,西方的夷人便埋怨他;他向南征伐,北方的狄人便埋怨他。说:‘为什么把我们放在后面呢?’百姓盼望他,就好像大旱时盼望云雨一样。做买卖的照常经营,耕种的依旧耕种。诛杀那些暴君,抚慰那里的百姓,像降下及时雨,百姓非常高兴。《书》中说:‘等待我们的君主,他来我们就得救了!’现在燕国的国君虐待他们的百姓,大王去征讨,百姓以为自己将从水深火热中被拯救出来,用筐盛着饭,用壶装满酒,来迎接大王的军队。如果杀死他们的父兄,俘虏他们的子弟,毁掉他们的宗庙,抢走他们的宝器,像这样怎么行呢?天下人本来就畏惧齐国的强大了,现在疆土扩大一倍又不行仁政,会招致天下各国兴师动众。大王赶快下命令,放回他们的老人孩子,停止掠夺他们的宝器,和燕国人商议,拥立一位国君然后撤离,那么还来得及阻止他们动兵。”
核心内容解读
公元前316年,燕国内乱,齐国趁势发兵攻占燕国。面对诸侯联盟的讨伐威胁,齐宣王问计于孟子:“诸侯将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这场对话不仅关乎军事策略,更是一场关于政治合法性、战争伦理与民心向背的深刻探讨。孟子以“仁政”为核心,借古喻今,构建了一套超越武力强权的治国逻辑。两千余年后,这段对话仍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对现代社会的治理与伦理思考具有重要启示。
孟子对齐宣王的回应,始于对历史的回溯。他举商汤以七十里之地行仁政而王天下的典故:“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商汤的征伐之所以成功,并非依赖武力威慑,而是因其以解民倒悬为使命。民众“若大旱之望云霓”,甚至抱怨商汤“为何最后才来拯救我们”(“奚为后我”)。这种征伐,被孟子称为“诛其君而吊其民”,即推翻暴政、抚慰百姓,如同“时雨降”般顺应天道人心。
反观齐国,虽坐拥千里疆土,却因吞并燕国时“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引发天下恐惧。孟子尖锐指出:“以千里畏人者,未之有也。”领土的扩张若背离仁政,非但不能增强实力,反而会成为众矢之的。这一对比揭示了一个核心命题:政权的合法性不在于疆域大小,而在于是否以民心为依归。
孟子对燕国事件的剖析,进一步深化了“民心即天命”的思想。燕国民众最初“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是因齐国的军事行动被误读为“拯己于水火”的义举。然而,当齐军暴行暴露,民众的期待瞬间转化为怨恨。这种转变印证了孟子的判断:战争的正义性不在于征服者的宣称,而在于被征服者的真实感受。
这一逻辑与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的思想一脉相承。他将民众的生存状态视为政治决策的最高标准:若战争带来的是“毁其宗庙,迁其重器”的掠夺,便是对民心的践踏;反之,若以“诛暴君、安百姓”为目标,则具有天然的道德正当性。这种思想,实际上正是古代中国对“正义战争理论”的早期探索。
面对危机,孟子并未停留于理论批判,而是提出了切实的解决方案:“反其旄倪”,释放燕国俘虏,归还青壮与老人;“止其重器”,停止掠夺燕国礼器与财富;“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尊重燕国民意,协助重建政权后撤军。 这一方案的核心,是通过道德修复而非武力镇压化解冲突。它体现了儒家政治智慧的三个维度:对暴力的克制,反对“以暴易暴”,主张以德性消解仇恨;对传统的尊重,保护宗庙与礼器,维护文化认同;对民意的敬畏,将政权归属交还燕国民众,而非强加齐国的意志。 孟子试图以此证明:真正的“强大”,不在于军事胜利,而在于赢得道义与人心。
孟子的谏言虽未能阻止齐国最终的失败(燕国后来复国并联合诸侯伐齐),但其思想价值远超一时一地的得失:首先,他重视对权力扩张的伦理约束。孟子批判齐国“倍地而不行仁政”,警示统治者:领土扩张必须伴随对民众的责任。这一思想影响了后世中国的“王道政治”,如汉代对边疆“以德怀远”的政策,强调“修文德以来之”(《论语·季氏》),而非武力征服。其次,孟子强调了民心政治的永恒命题。“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景,揭示了政权更迭的深层逻辑:民众的拥护永远指向对生存与尊严的期待。当代治理中,“以人民为中心”的理念,正是对这一传统的继承与升华。 再次,孟子明确了国际关系中的道德自觉。孟子反对齐国“动天下之兵”的霸权行径,主张大国应承担“止乱维和”之责。这与现代国际社会反对“干涉主义”“新殖民主义”的呼声形成跨越时空的呼应。
孟子的智慧,在战国时代的血火征伐中或许显得“迂阔”,但其精神内核始终未褪色,其仁政思想依然有现代回响。当俄乌冲突中的平民悲剧引发对战争伦理的追问,当全球治理中的霸权逻辑遭遇普遍质疑,当“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倡导共商共建共享,我们依然需要回到“仁政”的源头,重新思考一个根本问题:任何权力的行使,是否以增进人的尊严与福祉为终极目的?
《齐人伐燕》的故事告诉我们:答案,永远藏在民心的向背之中。在权力、利益与道德的复杂博弈中,孟子的智慧提醒我们,政治的本质始终是“人”的生存境遇的改善。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民为贵”的价值原则与“不行仁政而强”的历史教训,始终是悬于权力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背景知识介绍
孟子思想中的“民贵君轻”理念(上)
孟子有著名的“民贵君轻”之说,这不仅是他的政治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是他的一个最基本的政治理念。孟子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这里所说的“民”是指人民;“社”是土神,“稷”是谷神,在农业社会,土地和谷类是最基本的生活资料和来源,因而代表国家;“君”则是指君主,在君主制的社会里,君是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孟子将三者排列起来,进行比较,是有深刻用意的。“得乎丘民为天子”,与前面已经说过的“民与之”而为天子的意思是完全一致的,即只有得到广大民众的支持和拥护,才有资格成为天子。在这个前提之下,诸侯只有得到天子的同意才能成为诸侯,大夫只能得到诸侯的同意才能成为大夫。关于这个统治系列,孟子是按照周朝前期的政治结构而言的,战国时期,天子已经名存实亡,没有任何权威,因此,他认为无论哪个诸侯,只要实行仁政、王道,就有资格成为天子,因为他一定会得到人民的支持。这里,最重要的是诸侯。如果诸侯治理不好,危害了国家,就要“变置”,即将其废除而改立别人。至于“变置社稷”,是指改立土神与谷神的牌位,而不是改变整个国家,国家土地是不能改变的。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天子虽然是代表天下的,但他并不等于天下;诸侯是代表国家的,但他并不就是国家,当他危害国家而不是代表国家时,就要改立,使能代表国家的人为诸侯。
最重要的是,如何理解“民为贵”“君为轻”这句话所表达的涵义。对于孟子的这个说法,人们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认为,这是一种人本主义或民本主义思想,以人民为立国之“本”。但是,对何为“本”又有不同理解。一种理解认为,人民是组成国家的基础,因而是最重要的力量,如果没有人民和人民的支持,君主的统治就不存在了,或者不巩固了。这就如同荀子所说,君好比舟,人民好比水,“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主的统治完全靠人民的力量,人民可以使君主统治,也可以将其颠覆。在这个意义上所说的民为“贵”、君为“轻”,是指基础力量而言的。按照这种理解,君与民的关系,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人民的力量虽然很重要,但人民并不是政治主体,不能参与和决定政治上的决策。决定国家大事的,仍然是君主。只是考虑到人民的力量能决定政权的安危成败,所以要“爱民”。
另一种理解则将孟子的这一说法同近现代西方的民主政治进行比较,认为有民主思想或民主思想成分。这就不只是从国家的力量组成及其政治统治的巩固与否的意义上说,而是“以民为主”,即人民就是政治主体,可以决定国家大事。现代“民主”完全是一个政治概念,其根本内容就是“多数决定”,它是与“法治”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在“法治”的架构内,才能形成“多数决定”的民主政体。古希腊有过民主制,但是比较完整意义上的民主,是西方近现代的宪政民主,是在立法和行政分权的过程中形成的。正如有些人所说,民主并不是最好的政治制度,但它不是最坏的,它是最可行的政治制度。孟子生活的时代,并没有民主制,而在孟子的思想中,也没有近现代的民主观念,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其中有没有民主思想的某些因素呢?这是值得进一步研究的。
孟子是在现实的君主制的框架之内思考问题的,他的思想并没有突破这个框架。但是,如前所说,他并不同意君主集权制,而是提倡有某种分权意义的“贤人政治”。在君主与人民的关系的问题上,他主张君主的产生,要有人民的同意,而当君主危害国家时,可将其废除。他虽然没有提出怎样实现这一主张的形式化、程序化的政治措施,而只是停留在“民意”的层面,但是,其中包含着由人民的意愿决定政权的深刻思想。而他的仁政主张,虽然缺乏客观“法理”上的具体措施,但是,其深刻的价值意义是以人民为目的,而不是将人民视为被统治的工具或手段。按照这个思路发展下去,君主只是为人民办事的一个职位,而不是人民的统治者。孟子虽然也说过,君主者“为民父母”一类的话,但是如果从他的人性论出发,作为一种情感联系,而不是外在的等级伦理关系来理解,可能更合理一些。
民主与平等有直接关系。没有政治上的平等,民主政治是不可能的。孟子没有、也不可能完全否定等级制,君主制本身就是有等级的,君臣之间、君民之间,其实际地位是不平等的。但是,在孟子看来,这只是职位、分工的不同,在人格上则是完全平等的。“圣人与我同类者”,我们都是人,都有人的尊严。对于那些以权势富贵欺压人的人,孟子是鄙视的。或许可以说,孟子的平等观是道德上的,不是政治上的,但是,二者并不是毫无关系。孟子的理想是建设一个政治伦理型的社会,这就必须尊重人的人格。不仅在君臣之间,而且在君民之间同样如此。即使在一个法治的社会里,首先也要以尊重人的人格尊严为基本的价值指导。人格也是人权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然,孟子并没有提出“天赋人权”“自然权利”等等概念,而他所强调的人格尊严,主要是在“义务”方面,以尽到人的道德义务为其尊严的主要标志。但是,“权利”和“义务”并不是完全对立的,它们可说是同一件事的两个方面。不尽义务而只求享受权利,说不上什么尊严;只尽义务而不求享受权利,当然也是片面的。权利之中包含着义务,义务之中包含着权利,应当将二者统一起来。
总之,孟子所说的“君轻民贵”,主要是从价值上说的,“轻”与“贵”都是价值词汇,说明在价值上人民高于君主。人民的价值就在于它(复数,代表全体人民)自身就是目的,而不是工具,君主则是为人民办事的。君主是为人民存在的,而不是人民为君主存在的。正因为如此,人民有权选拔或罢黜君主,而不是相反。人民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政治主体,即不能直接参与政治或选出自己的代表决定国家大事,人民是授权于君主,由君主任用贤人来管理国家事务;但人民却是真正的社会主体,政治是为社会服务的。“天下”的一个意义就是指社会,天子也是为天下人办事的。后来有“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的说法,就是以人民为社会主体。这是从孟子思想发展而来的。
(未完待续)
参考资料
《孟子通释》,李景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11月
《孟子译注(简体字本)》,杨伯峻译注,2008年12月
《孟子(中华经典藏书)》,万丽华 蓝旭 译注,中华书局,2016年1月
《孟子》,蒙培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