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真弑父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螺髻山上树多、水多,春日的嫩绿、浅绿、葱绿、翠绿渐次层叠,甫一入夏,各种绿一概老辣起来,森森浓绿莽莽苍苍绵亘百余里。

今朝好风好日,寅时未过,天边的朝阳就牵着一串红霞爬上山峦,深山里,白墙灰瓦的玉清观被朝曦染出半片红火颜色。

01

癸巳月朔日,诸事大吉。

天色将亮未亮时,丹真公主在噩梦中惊醒。

梦里的母后依旧是风华正茂的模样,乌发上的凤钗缀了串龙眼大的珍珠,荡在腮边晃晃悠悠,丹真倚在母后散着蔷薇香的怀中,伸长胳膊想去摸那珍珠,未提防母后侧过脸来“啊呜”一口,吓得她手指猛缩,母后却咯咯大笑,笑罢了努着嘴亲上丹真胖乎乎的小手。

丹真笑倒在母后臂弯里,忽而觉得冰冷,一抬眼发现母后脸色铁青,双目浮凸,遽然自鼻孔流出血来……雪青色的茜螺纱帐被风拂起一角,裹着廊下的蔷薇香在她手上轻搔。

已隔经年,又梦见母后,丹真不由胸前合掌,许是母后的在天之灵亦有所感,知她今日安排,保佑她诸事顺遂。

早早梳洗罢,丹真身着华裳,头插珠宝,腰佩美玉,携侍女阿欢及十余名侍卫打马下了螺髻山。

众人行至山下,丹真驻马回望,师父不知何时到了石头山门下,正向她望来,银发白衣,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模样。不过片刻,又在众人目光里,一甩拂尘,摇着宽衣大袖转身而去,三两步便拐过山角,隐于林木间。

身为大庆朝的嫡公主,丹真的名声不算好——皇上下旨在螺髻山建玉清观,让丹真为英年早逝的皇后祈福,她却隔段日子便下山入城,打马游街,结交一帮市井闲人,飞扬跋扈。虽容貌尚佳,却半点皇室风范也无。

丹真公主流传于京城的轶事颇多:在万珍楼包场请百十名乞丐吃喝;进赌场与江湖人押注;上青楼看诸位头牌赛歌比舞;还会扮成市井小民,扮猪吃老虎——

去岁孟夏,在大相国寺的后巷花市上,礼部梅侍郎的二公子相中一株价值千金的绿牡丹,扔下两张百两银票,便指使手下强取,搬上马车。

恰在此刻,绕出位美貌少女拦在车前,替那哭哭啼啼的花匠说话,谁能想到公主会身着荆钗布裙逛花市呢?倒霉的二公子刚开口调笑两句,便被几名跳将出来的隐卫痛殴一通,拿出万两赔偿,方了结此事。

自那时起,京城的各位纨绔便被家里殷殷叮嘱,耍横也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万万要避开仗义执言的姑娘。对公主不敬的罪责可大可小,挨揍、赔银子事小,丹真公主背后可有位当朝太子的嫡亲皇兄,现下虽并无权柄,但日后若荣登大宝,可不是闹着玩的。


02

不过丹真这一天,并不打算见义勇为,她要去卖糖人。

丹真喜欢糖人,特地挑了今日来卖。师父说,再有趣的事,倘做得多了,就没那么有趣,就像山珍海味吃多了也不觉得鲜美一样。

卖糖人,是丹真四岁跟着母后微服出宫时,一眼就看中的行当。

佝偻着腰的白胡子老头扛着草架子在前面慢腾腾地走,走出几步,摇一摇手中的拨浪鼓,扯着嘶哑的喉咙喊上一声“糖人儿……来卖。”

他的身后跟了一串留着口水,吮吸手指的小毛头。小丫头盯着草架下排插的花朵、猴子、小娃娃,小小子望向上头插的张飞、钟馗、诸葛亮……

有逶迤行来的妇人走过糖人草架时停了脚步,数出几个大钱买了个小猴头,颤巍巍拿在手里,让怀里抱的和手里牵的两个孩子分食,一人一口。大孩子探出舌尖,只沾了一点点甜,就扭了头推开妇人的手,吧唧着嘴细细回味,仰面看弟弟“啊呜”一口咬掉猴子的小耳朵,有点心疼,咧咧嘴,要哭不哭……

四五岁的小郎君骑在父亲肩头,一手拿个钟馗,另一手抓着父亲的发髻,洋洋得意地摇头晃脑,一个不留神,那钟馗打到他爹的耳朵……

丹真趴在车窗上,隔了帘子不错眼珠地看。

回宫后,母后令人给丹真做了糖人插满草架,她可以随便吃、随便卖。御膳房当然比宫外做的糖人更好看,但在宫里卖糖人却并不好玩。买她糖人的宫人们,虽笑得欢畅,眼里却没有对糖人的渴盼,再精致的糖人也无甚趣味。

这个道理丹真后来才懂得,在她见过衣不蔽体的穷人在生死线上挣扎,锦衣玉食的妇人心如槁木想寻死,她才知道日子过得是好还是坏,端看对未来是否有渴盼。

进了西城门,丹真一行直奔西市口的燕云饭庄。

饭庄开张十余年,最初是几位因伤退出行伍的边军兵士为了生计,盘了店来经营,肉鲜味美,童叟无欺。在背井离乡的西北人中颇有名气。

丹真喜欢这家的羊汤馎饦,多多洒了胡椒,一碗下去,吃得眼睫湿润、鬓角微汗,甚是痛快。

丹真自小口味与父皇、母后均不同。三两岁的小人儿,捧着羊汤“咕咚咕咚”连喝三碗,母后笑吟吟地指给父皇看,“丹真的口味真是稀奇,明明宫里生,宫里长,却颇类西北口味!”

父皇看着她,开怀大笑道,“果然是外甥随舅!朕要把这事写在信里,告诉北斗。”

03

舅父安定将军章北斗,是大庆最有名的将星,彼时掌西北边军帅印,才兼文武,从无败绩。

那时候的丹真心中,有两个大英雄。

一位是父皇。每个人见到他都要下跪。他皱眉,一堆人大气都不敢喘;他一笑,每个人脸上也笑出褶子。

另一位便是舅父。虽说丹真那时连舅父的面都不曾见过,却对舅父从小到大的故事耳熟能详。母后讲,皇兄也说。

大她三岁的皇兄一提起舅父,便满脸神往。他拿出舆图铺在案上,指着一个又一个小黑点,非让丹真看。他挥舞着胳膊,激动得满脸红,说舅父已收复北方大片国土,燕云十六州即将重归大庆,“待到那时,我们就迁回旧都,重现天子守国门的荣耀。”

“天子守国门”这几个字出自曾祖口中。彼时的丹真甚至不能确切懂得这话的意义,但并不妨碍一股酥麻自从天灵盖蔓延至足底,那一激灵,瞬间点燃她全身血液,不由嗓子眼发痒,想要呐喊。

可惜,居庸关的那场决战中,舅父的战马忽然发疯,他跌下马摔折了腿,本应有的大捷成为大败。那一战舅父虽捡回一条命,却从人人崇敬的大将军变成一个瘫子,大庆朝的版图上只定格了燕云九州。

父皇不曾怪罪,还下旨加恩,说不能以一眚掩大德,世人皆道父皇仁爱,可母后自舅父铩羽而归的那日起,便郁郁寡欢,终日不开颜。

舅父依然爱西北的汤饭,却再去不了西北。皇上赐给将军府两名擅西北菜的御厨,丹真只去吃过一回。舅父也说,西北菜吃的不只是味道,还要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氛围,坐在饭庄里,耳中听的是直不楞登的西北腔,眼里看的是捧着大口碗风卷残云的食客……

滚烫的热气扑上丹真的眼睛,她舀了一勺馎饦,垂下眼睑,轻轻吹凉,周围食客喁喁交谈的声音一个劲儿地往耳朵里灌,好几张嘴说的都是南城四夷馆的西凉人——

西凉国遣来大队议和人马,有横眉竖目的虬髯大将,有满头小辫的妙龄姑娘,这一行人在京城四处又逛又买,见了什么都稀奇。

“那西凉国的公主长得花容月貌,这次来和亲,不知会许给哪位皇子……”

“和亲?送一个公主,就想划走燕云几个州,这算什么和亲……”

“如果统领边军的还是安定将军,西凉国哪里敢提这等议和条款……”

“嘘……”打断他们的是个带文士巾的中年儒士,他环视四周,并指向上一竖,压低声音道,“当今……小半年未曾临朝,大人们争了几个月,数日前一上朝,一众主战的都被罢了官、降了职,黄阁老跪晕在金銮殿上,今上也未改主意,我等升斗小民气有何用?”

“只叹燕云的大庆百姓,此番议和后,若不愿背井离乡,就只能归了西凉国的鞑子管,日后这日子,可难过喽!”

……

04

这一碗多加胡椒的羊汤馎饦,丹真只吃下三五个。

当日离宫,皇兄附在她耳边悄声说“父皇已经老得只想着龙椅和他自己”,为了大庆基业、黎民百姓,皇兄请丹真做他宫外的眼睛和耳朵。

打那时起,她跟着师父共和道人走市井、探江湖,听百姓的声音,看他们的悲喜,将那些疾苦、担忧、渴盼和挣扎说给皇兄听。

丹真走得越远,看得越多,一颗心便老得越快。那些被她看进眼里的百姓,与读过的书、走过的风景还有师父讲过的话一并沉甸甸地坠在她心里。

与西凉和谈的结果正如这些食客所言,大庆与西凉此后为兄弟之国,大庆为兄,西凉称弟,一声虚名却要割走燕云檀、蓟二州,收军旅之资八万两白银,万匹绫罗万匹绢,明日巳时签署国书。

走出饭庄,太阳已升至半空,明晃晃照着远山、城墙、车马、行人,店前迎客的小二、挑着担子的货郎、连蹲在墙角的乞丐都在这日光里多了半分欢喜颜色。

师父曾给丹真讲过一位被百姓比作太阳的开国皇帝,他逝世的时候,好多百姓哭晕过去。

过了今朝,再升起的许是新一轮红日。

“走,去南城卖糖人。”

侍卫的草架子递到丹真手中时,一行人已来到四夷馆后门外的锣鼓巷中。

丹真穿的是藕粉琉璃钉珠小袄,豆绿藤纹镂金裙,连覆在面上的轻纱也缀了明珠,只忽闪着一双清水大眼露在面纱外。

她笔直地立在青石巷中,闪亮亮的衣衫与那统共值一两银子的糖人带草架十分违和。

不止往来行人纷纷驻足,从四夷馆后门拐出的两位十五六岁的西凉少女本说笑着一路向西而行,可不经意回眸,一眼瞥到丹真,也不由拉着手,转到丹真面前。

“姑娘,可是要买糖人?”丹真主动开口。

两位少女对视一眼,没搭话,用西凉语彼此交谈。

着红裳的说,这卖糖人的姑娘好看,穿得更好看,金子和珠子都在身上。

着绿裳的也道,一定不是真的。卖糖人的小贩,哪里有银子买好衣裳?要不然,就是偷来的,捡来的。

话虽如此说,她们又不舍得转开眼珠,凑到更近处,巴巴地盯着珍珠、琉璃、镂金裙,从头到脚,不知看了几遍,还忍不住发出啧啧赞叹。

红衣裳指着丹真的衣裳,拿音调怪异的大庆话问道,“这些,金子和珠子哪里买的,是真的吗?”

丹真立即颔首,眼睛笑成两个半月,“自然是真的。”

绿衣裳瞪圆眼睛,“那你穿这样的好衣裳,为何卖糖人?前日、昨日,我们在西市上买的衣裳远不及你这好看,足足用了千两银子。”

丹真指指头上的发簪、腰间的玉佩,眨着眼睛补充,“不只衫子上的金子、珠子是真的,这些宝石和玉佩也真。”

“那你怎么会在此处卖糖人?”两位少女异口同声地问。

“先拿二百两银子,我就告诉你们究竟为何。”丹真压低声音,转了转眼珠,仿似要说出一个大秘密的模样。

05

“二百两?这麽多!”两位少女嘴巴圆得能塞进一个鸡子。

”对,二百两交换这个秘密。”丹真公主不再理会二人,只负了手仰面望向半空云彩。

西凉少女面面相觑,隔了片刻,红衣裳拧腰跺脚皱眉说道,“好!二百两,你且说来听听。”

“先拿银票,再附耳过来。”丹真慢吞吞地摊开手掌对着二人一晃。

将手心两张银票折好塞进腰间的镂金荷包,丹真方微微一笑,叹息道,“其实,我穿成这般来卖糖人,就为了遇见你们。”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由怔住,“为何要遇见我们?”

“不懂?就是如你们这般,人不聪明银子不少,还总想问为什么的人。”丹真挑挑眉,慢条斯理地解释。

可这解释不啻是在捅马蜂窝,直将两位西凉姑娘气得满脸通红,哇哇乱叫,撸起袖子,握着拳头就要上前撕扯丹真。

只见两侧巷口呼啦啦围将过来十几人,除了侍女阿欢,俱是着了便装的侍卫,一个个五大三粗,看起来十分不好惹。

这两位使团中的西凉女,并非女仆,而是给公主送嫁的贵女,有生以来何曾吃过这等亏?偏丹真被人团团护住,非但未将她们的威胁放在心上,还挑着下巴,得意洋洋,“哈!你们要花二百两来听的嘛!这叫——愿者上钩!”

两位西凉女恨得咬牙,红衣裳拔脚跑进四夷馆,盏茶功夫不到,便带了十几名彪形大汉与丹真对恃,让她归还银两。

四夷馆值守的小吏虽不认得公主,可眼看两方人马围着一个糖人草架剑拔弩张,谁也没有让步半分的意思,心里直呼不妙。

异邦姑娘说大庆朝人狡诈奸滑,骗她们银子;白纱覆面的少女则神态自若地坚称是约定好的公平交易,反称西凉人不守诚信,说好的又反悔……

“等会,先等会……”小吏满头大汗,一闭眼冲入人群,挤到中间,伸长胳膊,抖抖索索地举着两张银票,试图平息这纷争。不就是银子的事吗?眼看就要影响两国邦交,先想法子解决这事。

但转瞬,小吏就被两只孔武有力的手臂拨得转了个圈,两方人马都嫌他碍事,小吏唯有遣人急报太常寺,自己满头大汗地呆站一旁,束手无策。

“西凉国自己就是强盗,还污蔑大庆人狡诈……”

“西凉国哪里强盗?你这个小娘不只诡辩,还满口胡言。”

“先占我大庆燕云六州,如今打着兄弟邦交的名义,妄图再霸檀、蓟二州,不是强盗是什么?”

……

完了完了,争执的重点果然不再绕着银子打转,而是上升到两国邦交。

小吏眼前发黑,恨不能倒地不起。听不懂,行不行?西凉人本就蛮横,这卖糖人的少女也是胆大包天的。

恰在此刻,有股焦糊味道自空气中弥漫飘荡而来,众人赫然发现四夷馆后院竟冒出滚滚黑烟。馆内有人扯直了喉咙大喊“着火啦,快救火……”紧接着,马嘶声、叫喊声、呼救声混杂一处,一时间,四处乱糟糟。

四夷馆的官吏、僮仆呼号救火,西凉国的使臣一行则没头苍蝇般跌跌撞撞,跑出门来,茫然四顾。

丹真挑眉看着眼前的一切,脑海中倒想起师父酒后爱唱的一支曲儿——

大丈夫怎能乾坤变,何惧萧萧易水寒,斗酒奉赠君壮胆。这斗酒酹东风扫荡云天……师父给丹真讲过这曲子的故事,借东风,草船借箭,四两拨千斤,一局定乾坤……

丹真拿指尖在木杆上轻点,总不能像师父一样拍大腿打拍子,心中的畅快持续到宫里来人。

06

四夷馆的火很快扑灭。

原来是有人点燃了马厩边的草料垛。幸好昨夜一场雨浇湿大半干草,看似浓烟滚滚,甚是呛人,火势却不大,一缸水未用完,火已泼熄。

只是,火虽未成势,印了西凉国玺的议和文书却不见了。混乱之间,谁也未曾留意那文书去了何处,丹真虽知它已化作灰烬,却也只能一本正经地装作毫无干系。

两国和谈已至尾声,只待明日,便万事大吉,如今莫名丢了文书,此乃一等一的大事。

虽说太常寺少卿陈大人打心底觉得这文书丢得好,可四夷馆归他太常寺管,陈少卿须臾不敢耽搁,立时将此事报到内阁。

半年只上过一次朝的皇上听说此事,勃然大怒,令拱卫司、巡捕营齐齐去查。听说西凉人攀扯丹真公主不放,立时宣丹真进宫。

两个时辰后,丹真公主被宣入文华殿,站到久违的父皇面前。

算起来,上次见到父皇,已是一年前的事了。自离宫去到玉清观,丹真只在万寿节入宫时才见皇上一面,隔了人群远远地叩拜、祝寿、献礼……

斜倚在龙椅上一身明黄的人除了眼神冷漠,整个人看似毫无变化。

许是师父给的方子的确有驻颜功效,亦或是父皇少有临朝,半点不为政事操劳,鬓边未添一根白发。可若说这世间与他皆是浮云,偏又牢牢握住权柄,用阉人传声,以拱卫司窥探大小官员,两任内阁首辅因拂逆他被去官。

被他面无表情地注视,丹真只觉寒意逼人,仿若坠入冰池,视线移至阶前金砖,方定了心神。

丹真对卖糖人兼骗银子的事供认不讳,却不肯认被指使去捣乱,她鼓起腮帮,气哼哼地道,“父皇,谁知道就这么巧,儿臣恰好在那处,倒被那西凉国的丫头栽了赃。”

“丹真,只为二百两银子,你便行此诡辩之事?”皇上撩了撩眼皮,目光在丹真尤显稚气的面庞和握着草架的手指上打了个转。

“回父皇,主要这几日银两短缺。”丹真朗声回复。

“你日日在玉清观清修祈福,还有嫡公主的月例,何来短缺?”

丹真更加气鼓鼓地道,“玉清观夏日用冰,冬日用碳,初一施粥,十五施药,哪里不用银两?自玉贵妃掌管宫务,我的月例回回短少,自是不够。”

一句话竟将玉贵妃牵扯进来。


07

被传召至文华殿的玉贵妃时隔五年,再次被丹真公主气得吐血。白着一张脸,纤纤玉手捧住心口,浑身打颤,虽用帕子掩了唇,嘴角还是挂了一丝殷红。

丹真公主只管拿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瞅着她,嘴上半点不饶人,“今日贵妃娘娘便是吐血三大缸,黑的也别想洗成白的,没你的指使,谁敢克扣大庆朝嫡公主的月例?”

对啊,谁敢?玉贵妃委屈又茫然,她只觉得眼前发花,简直快要晕过去了。身边有这样大胆的奴才吗?她哀哀地看向龙椅上的男人,口呼“冤枉”。

陈少卿立在阶前,眼观鼻、鼻观心,头恨不能缩进肩膀。

他,小小四品的太常寺少卿,既不想了解玉贵妃克扣大庆朝嫡公主的月例,也不愿知晓丹真公主真的穷到去卖糖人,更怕玉贵妃日后想起这一天吐血的糟心事能记得他。

他只是就四夷馆着火一事回个话,查案子不归他管,后宫秘辛他更不想听啊。

摇摇欲坠的贵妃依旧一声声地着力辩解,“请丹真公主勿信他人谗言,污蔑于我。经查若果有克扣之事,本宫定然严惩不贷。”

“好!查!看送到玉清观的禄米是否生了霉,份例是否足额?再查我挖草药、卖糖人的钱是不是拿去玉清观填了施粥的窟窿。”丹真冷笑,说得越多,心下越定。

她口中之言虽略有夸大,但绝非空穴来风,并不怕查。更何况,今日之后,这宫中事态如何,尚未可知。

玉贵妃的恶意从未止歇,昔日被借机利用,害了母后,这两年又开始犯蠢。

08

景和十八年的春天迟迟未至,雪却落了一场又一场。母后是陪着父皇赏雪时,跌落御花园太液池,引发心疾病逝的。

二月时节,漠北的寒风依旧不停歇地吹,凝霜挂雪的柳条儿僵在风里直不愣地打着摆。

坤宁宫的火墙烧得烫手,母后的寒颤却依旧不停,脸色青白浮肿,裹了三层皮毛大氅。牙关依然咯吱咯吱咬得紧,几乎说不出话。

太医说她是着了寒凉,牵出心疾旧症,一并发作起来,药石无医。

丹真呆坐在母后榻前,看父皇大发雷霆。他骂太医院一群废物,连续打翻三个茶盏、一桌佳肴。太医院众人抖抖索索在廊下站成一排,仿佛鹌鹑似地缩着脖,半句话不敢说。装鹌鹑的不只他们,还有满室宫人。

只有大着肚子的玉贵妃开了口,她颤巍巍捧着一盅汤走向皇上,细声细气地劝皇上万万要保重龙体!

这一盅汤,进得可真是时候!母后靠在引枕上,拉着皇兄的手,凸着眼睛殷殷看向父皇,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两个字,“皇……儿……”然后,就被玉贵妃的这盅汤打断,一口气泄出,接下来的话再说不出来。

丹真日后每每忆起这幕,都觉得心酸。母后的心愿,到了也没机会说出口。母后未能撑过那一夜,榻上的锦缎织着黛蓝的如意结,丹真总记着母后微微蜷曲的手,青筋浮凸,垂落在如意结上,就像暮春时凋落的白玉兰。明明前一天,母后还笼着大氅,立在坤宁宫的廊下,笑微微地看着她与宫人疯跑……

自母后逝世,丹真好长时间陷在同一个噩梦里——上一刻她依偎在母后暖融融地散发着馨香的怀抱里,像倚着一座山,一回头母后已满面乌青,身体冰冷,她被禁锢在冰冷的怀抱里一步也动不了。

直到师父共和道长带丹真出宫,这个梦才不再重复出现。那一年,丹真九岁。

彼时,玉妃初掌凤印,欲以照顾不周为由,撤换伺候在丹真身边的几位宫人。可才将几人带走,丹真当晚便患了离魂症,披发跣足、身着寝衣在一间又一间的宫室中游走、哭泣,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胡话。

问她梦中情形,丹真说她夜夜见到母后,母后总说是被人加害,还让她提防有人害她。

说这话时,丹真一双眼直愣愣地瞅着玉妃。当着太后、皇上与一众宫妃的面前,玉妃直接呕出一口血。她虽打算拿丹真身边的宫人立威,却着实未生出其它心思,也没这必要。

丹真的离魂症是太后召来的共和道长治愈的。共和道长令人在皇宫御花园中埋入一枚九尺长的铁简,当夜,丹真便一夜好睡。

09

丹真离宫,也有赖共和道长拂尘一摆,在皇上面前掐指道出的两桩事——

一则皇后未假天年,心愿未了,不甘离去;二则大庆朝龙气外泄,若有命格贵重的龙属之人镇住,可保大庆永镇山河。京西绵延八百里的螺髻山形如卧龙,玉清观正压在龙颈。

皇上先是下诏立二皇子为太子,全了皇后心愿;又令人重修螺髻山玉清观,令丹真公主迁居玉清观为母祈福。

一晃,丹真离宫已五年。

阶前身形颀长的少女肩背挺直,粉面朱唇,眸如点漆,与玉贵妃针锋相对半点不落下风,分明受了委屈,丝毫不掩骄矜。、

皇上语声放缓,询道,“既有此等事,丹真因何不来找父皇?”

“见皇兄一面尚需重重通报,父皇哪里是说见就见得上的?”略一顿,丹真幽幽叹道,“若非今日得罪四夷馆的胡人,想进这皇宫走一遭都难。父皇日日操心的皆为大事,后宫琐碎,父皇管不到、顾不得,丹真不愿让父皇操心。”

陈大人先前在兵部、工部待过几年,此时听了这叹息,不由生出一点心酸——原来大庆朝嫡公主的俸银,也与兵饷、河工的银子一般会被层层扒皮?

“无论如何,也不该靠着卖糖人去骗西凉来使。” 皇上面色添了两分柔和。

“只是想卖糖人,原也没想遇到的是西凉人还是大庆人。” 丹真垂下眼睛,撅起嘴巴,小声嘟囔了一句。又偷眼看看皇上,小心翼翼往阶前行了两步,隔了书案,将草架举向皇上,“父皇,要糖人吗?有花朵的、老虎的、美人的,还有……”

这架糖人终于勾出皇上十年前的记忆。丹真那时长得胖,日日如团子般在坤宁宫跑来滚去,每次他都会被丹真抱住大腿或扯住袖子,不买几串糖人是无论如何走不脱的,皇后看他被女儿纠缠到满把糖人的模样,直笑得前仰后合,仿似春花。

那个陪他走过十五年的女人,为他诞下一双儿女,哪哪都让他满意,只除了她的兄长。大庆朝的臣民说到安定将军,倒比他这个皇上更热切。倘若皇后不曾发现安定将军的落马真相,他怎会狠下心对她……

皇上伸手自草架上拔下一朵盛开的牡丹花细细打量。麦芽糖的香气幽幽荡荡萦绕于鼻端,这甜蜜的气息让他不由深吸一口气,许是记忆里的笑容,亦或是糖人的甜香让他有点恍惚,仿似轻飘飘的沉醉。

太子匆匆赶来求见,显是怕丹真被责。看到这父慈女孝的一幕,眉头松开,笑容自眼底溢到唇边。

丹真伸手取了个高冠儒士递到他手中,太子半点不客气,一口咬掉儒士的高冠,笑嘻嘻地赞了声,“好味道。”

“老张头亲自熬的糖,我可是糖人张家的老主顾!”丹真也摘下一枝梅花,嘴巴张大,“啊呜”一口,啃掉半截枝丫。

皇上看着面前一双儿女,都已是大人模样,却不脱孩子心性。这几年统共也没认真看过他们两回,今日发生的事有点多,身体乏了。

他挥挥手,让众人各自退去。

他得歇一歇,想想与西凉国的和谈。和谈是一定的,这文书失窃莫非是西凉人的故布疑阵?章北斗说过,西凉人最擅得寸进尺,当年动手的时机的确早了些,他被那人说动了心。

10

这一睡,皇上没能再起身。他中了毒,太医也诊不出的毒。

糖人里没有毒,只有解药。可惜,那朵牡丹未能博取皇上足够的信任,他只是拿在手中看了看。

真正有毒的是那甜蜜如糖浆的香气,江湖中上知道它的人很少,十七种花草炮制的“馥兰香”,嗅入一炷香后,人便疲倦困顿,一旦入睡则毒入心脑,醒来后口角流涎,四肢无力,如卒中一般。

此毒被丹真封在草架中,糖人自草架取下,毒气便缓缓逸出。这药毒性大,失效却快,飘出三尺外就失了毒性,殿内的其他人虽未吃下解药,却也无甚不适。

皇上小睡醒来,赫然发现从头到脚都不听指挥,动不了。身体如同一具朽木,他努力张嘴,拼命想要发出一点声音,却只从嗓子眼逼出嘶哑的一个“啊”。

但他的头脑非常清醒,毫无知觉的身体不妨碍脑海中冒出来的种种回忆。皇后离世那日的每个表情浮现在眼前,浮凸着的眼,颤抖着的唇,她便如同落在岸上濒死的鱼。拼命想发出声音,急促的呼吸间隙,从喉咙向外挤出半个字,都得用上全身力气……

他当然知道她痛,他也心疼她,可是没办法,真的不能让她说更多,假使被西北边军一系得知章北斗落马的真相,那些粗豪的军士会直接造反……

那会儿她想说的是什么呢?怨他,还是恨他?她走了,他再也不能确知她的想法,而现在,该他挣扎着想要发出声音,但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想说说心里袭来的巨大遗憾,他把自己照顾得这么好,没经历过章北斗说的“痛快”,没骑过烈马、未喝过烈酒、不曾在漠北朔风里喊过两嗓子,他只想安稳地在皇位上多坐几年……到头来,连成了瘫子的章北斗都不如,听说他如今还能坐在轮椅上射箭,收了几位武举出身的徒弟……

丙申年癸巳月朔日,文宗憩,后卒中,不良于行。又三日,太子即位。

太医院诊断,太上皇卒中乃劳心费神所致。新帝归罪为西凉人,说父皇在和谈一事中消耗心神过度,故第一道诏令就推翻与西凉国商定的议和条款,寸土不让,天下人皆称其孝。

同时下诏重整边军,安定将军任军中参谋。

丹真公主依然常驻玉清观。

大抵上,还是会像先前一样,四处走走,她还想去往更远的地方,漠北、岭南、天涯、海角……皇兄说他不愿日后也如父皇一般,变成唯我独尊的孤家寡人,所以,请她依旧做自己行走于世间的眼睛和耳朵,不只批了银两、写了谕旨、赐了影卫,还许她婚嫁自主。

丹真最想去看的,是师父那个回不去的家乡。

师父曾在一次酒后,说起他长大的地方。他说那里的男女一般读书、做工、当官;说那儿没有皇权和孤家寡人,律法前人人一样;说那儿的人们热爱和平,无论兴亡,百姓皆苦,所以他们那儿叫共和国……师父还说,他本不过一个普通的小屌丝,一朝醒来到了大庆,有幸遇到这个世间最好的女子。

后来呢?丹真问。

虽时隔三年,丹真依然无法忘怀师父说起母后的那个时刻——彼时,月上天心,崖底的风吹斜飞瀑流雾,鼓荡师父衣袖。师父斜倚青石,遥遥向天,良久方道,“后来,她做她的皇后,我做我的道人。她一身红衣与我挥手道别,我只影对青山从此问道。从此天各一方,心无牵绊。”

丹真才不信。若果真心无牵绊,他为何舍了大好清闲,来做入世高人?为何教她安身立命的手段,何必去寻即将湮灭的真相?可师父既非要这样讲,她便不拆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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