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多钟头,稻森和一个副官返回审讯间,见了倒吊在横木上遍体鳞伤的郝毕诚,拿开捂在嘴上的白手套,说:“把人放下来。”又问几个审讯的士兵:“有进展吗?”
一个士兵低头说:“暂时没有。”
稻森转头叫了声:“翻译,过来!”
几个鬼子将郝毕诚放下来,绑到墙上的铁链上,往嘴里勒了一条弯曲的铁条,像是马的嚼铁。
郝毕诚疼痛难忍,大叫不止,稻森让士兵给他注射了小半支安定药,又命令翻译:“你来传话!”
郝毕诚安静下来,但神志清楚。
稻森盯着他说:“到了这儿,要想活命、不受罪,只有供出秘密这一条路。假如你一直挺着,或者说谎,那我只能把你养着,让你死不了,每天还要受刑,什么受不了来什么。但如果你愿意透露,我可以送你到北平去,为皇军做事,享受与帝国侨民一样的待遇。你好好思量,想通了,告诉我。今天我什么也不干,就在这儿陪你。”
郝毕诚心知横竖是死,绝不愿做叛徒和汉奸,有气无力地说:“来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来吧!”
稻森反倒态度平静:“你不要这么死硬,知道赵一曼最后成了什么样子吗?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知不知道?如果你继续固执,是一样的结果!不过,现在同意合作还来得及,你点个头,这场劫难就过去了。”
郝毕诚听了,骂道:“小日本,你太小看我了,你想怎么着,随你八辈儿祖宗的便!”
稻森一怒,走近他说:“你看看你,给你享福的路,你偏不走!我们较劲儿是何必呢?皇军接管了北京,北京人活得也挺好。你真应该转变转变心思……”转身思忖片刻,走到椅子前坐下,直视着郝毕诚说:“也许你一时转不过弯,也没关系,我们先好好聊聊吧。”
稻森让士兵提来一壶热茶,倒了两杯。
他起身将一杯端给郝毕诚,往嘴里灌了半杯,郝毕诚口里含着茶水,想喷到稻森身上,却被口中的铁条阻住,又本能地咽了下去。
稻森见他毫无转变的可能,忍住火气说:“想激怒我,让我杀了你?”笑一下,又说:“不要这么想,我不会轻易动怒的,你如果愿意交待,对我们都是一件好事。有几个问题,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回答我:你们指挥部的位置,干部名单,驻防兵力,游击队往常活动路线,北平城里的潜伏人员。告诉我吧,说出来了,你有什么要求,我都满足你。”
郝毕诚偏着头,一语不发。
稻森踱了两步,转开话题:“这么说吧,你要看清将来的形势,再决定现在的取舍。将来的中国,是大东亚共荣圈的一部分,我们都会是天皇的子民,那样一来,何苦还要在此互相敌对?
“皇军是战无不胜的,上海,南京,抵抗有什么用?不抵抗就没有伤亡,一打起来,看看中国军队,在皇军面前就不是对手。你们共党虽然竭力对抗皇军,但有什么用?俄国熊不比你们厉害?几十年前还不是帝国的手下败将?”
郝毕诚歪着脑袋,半睁眼睛,丝毫不为所动。
稻森喝一口茶,思索片刻,又说:“也许大和民族没有汉族、满族聪明,但是,我们是狼,你们是羊。狼少羊多,但终究是狼吃羊,而非羊吃狼。你好好考虑考虑,今天放你歇一天,明天我再来的时候,希望你能有所转变。中国人喜欢说放下,如果你放下了,也是个解脱。”
郝毕诚闭上眼睛,仍然沉默。
稻森又看了看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回头道:“你最好选择跟我做朋友,如果真的抗拒不从,我当然喜欢看着你挣扎的样子。等我抓到了能替代你的人,再把你送到皇军在北京的秘密部队,让你好好感受一下全身溃烂的感觉……”
说罢,转头向几个日本兵下令道:“暂停用刑,把他放下来,躺到床板上,喂些好饭好菜,再给弄盆炭火,让他好好休息,等我的命令。”
稻森和副官离去了,郝毕诚躺在床板上,手脚仍然被绑缚死。
他忍受着皮肉筋骨和十指指甲的剧痛,面目苦楚一声不吭,又冻得瑟瑟发抖。
身上伤口的血水流落到床板上,指缝间的血污已经干涸,张开五指时都觉得黏在了一起,指尖跳动着锥心的锐痛和钝痛。
他自觉脑袋和内脏尚且完好,心下庆幸,终于撑过了第一轮酷刑,能够承受住任何强度折磨的信心开始滋生。
他对敌人的恐惧已经消失,只是担心家人也落到如此境地。
时光一分一秒地流逝,郝毕诚一动不动地躺着。
经过一番前思后想,他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却不知如何解脱。
微光之下,他的一双眼睛呆滞着,似有所思。
到了晚上,鬼子给他喂了一碗米饭和一碗菜。过不多时,他自感浑身来了气力,瞥了瞥看守自己的两个日本兵,又闭上眼睛。
夜里,牢房外寒风呼啸,屋里响起两个鬼子的打鼾声。
郝毕诚下定决心赴死,随即选好时机,咬紧牙关,从心发力,逼迫着一股血气从肚腹上升到胸膛再上升到天灵盖,又扭动臂腿支住身躯,挣扎着加大那股力量,全身紧绷,不住颤栗,奋力欲使那股气血憋破头脑。
未及两分钟,他惨叫一声,口里喷出污物,浑身猛抖一阵儿,忽然瘫软下来。
两个鬼子闻声惊醒,上前一看,发觉他的眼睛已经上翻,惊慌间商量几句,前去向队长报告。
稻森闻讯赶来,仔细查看了尸体,怒视着那两个士兵,痛斥道:“滚出去!到雪地里站一夜!”
在当天的黄昏时分,返回山里的游击队员向祁岱云、孟德辰和岑灼等人报告了遭遇,几人听后都沉着脸一言不发。
默哀良久,孟德辰走出房门,望着眼前的一片雪野,朝着关押郝毕诚的鬼子据点方向鞠了一躬。
他深知郝毕诚的秉性,他一定会牺牲在那里,而且不会供出一点儿秘密。
天色暗黑下来,祁岱云让警卫员去叫来崔良木、魏清源等十多人,大家坐在一起总结得失、讨论工作。
屋子里暖烘烘的,几盏煤油灯照亮了房间。
祁岱云沉痛地说:“郝毕诚是个难得的好同志,他的被捕,是我们的重大损失。任务失败了,我们应当汲取有益的教训,举一反三,避免以后有更大的损失。”
岑灼用铁钳夹起炭火,点燃一支香烟:“不经过实战的生死锤炼,人就不知反思,不会改进。今后,每一场战斗,不管敌我双方的力量和武器如何,我们都必须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可以凭借天险,凭借人心,凭借局部的绝对优势,等等,以弥补总体上的不足。”
屋里的干部们安静地听着,孟德辰环视一眼众人:“像这次的情况,以后要尽量避免。我们的侦查员,要多下功夫。说敌人是纸老虎,是有前提的,就是我们是铁打的、能吃老虎的队伍,那样,肉老虎也就变成纸扎的了……在敌强我弱的态势下,如何坚持和发挥好游击战的战术原则与战斗方法,我们仍然需要在实战中学习。”
祁岱云点了点头:“鬼子进攻根据地,是迟早的事。今后,不管形势多么恶劣,我们都应该积极地依靠各类客观条件来战胜敌人。在正义的反侵略战争中,战略纵深,地势天险,人民支持,凡是能抵抗和消灭敌人的事物,都是武器。我现在不再讲什么战略战术、发动群众,只有一点,大家要提高自己的军事觉悟,考虑得越周全,就越不会失败。百花山这么多纵横沟壑,鬼子来多少,我让他死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