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碑影噬棺:
水微尘 作
寿材合盖的第七日,楠木棺头裂了道发丝细的缝。族老蘸着香灰泥填补时,裂缝里突然渗出墨绿色的黏液,沾在他指甲缝里三日都洗不净。阿茶蹲在灶台煨艾草,看母亲用豁口剪子绞孝布。剪刀开合的声响混着棺木开裂的吱呀,惊得檐下麻雀啄碎了契约匣缝隙滋生的绿霉。
石料场飘来的石灰落在棺盖上,遇着黏液凝成颗颗灰珠子。村会计伸手去刮,指甲盖却泛起层青黑。那颜色与溺婴井底捞出的银镯锈斑如出一辙。晒谷场东头的老槐突然落叶纷纷,枯叶打着旋儿贴住棺木裂缝,叶脉竟与契约纸虫蛀的纹路交错重合。
阿茶晨起打水时,井绳磨蹭青石板的凹痕又深了半寸。辘轳转动的吱呀声里,她瞧见井壁苔藓漫过了功德碑的刻字,将“流芳百世”的“世”字吞得只剩半截残笔。水桶提到井沿的刹那,浮萍间突然翻出个泡胀的线装本。是二十年前换亲女子的花名册,册页被蛙卵黏成板结的块。
母亲蹲在井边淘米,笸箩边沿的缺口刮落几粒糯米,正好滚进名册翻开的那页。阿茶数着米粒停驻的名字:招娣、桂枝、春桃……每个名字都压着枚褪色的指模,血色暗沉如棺木裂缝渗出的黏液。井底忽然冒串气泡,浮起半片带血痂的指甲盖,与阿茶掌心的伤口新旧交叠。
祭灶夜的火焰格外暴烈。阿茶攥着契约匣蹲在火塘边添柴时,楠木棺头的裂缝突然爆出“噼啪”脆响,惊得族老摔了铜盆。盆中滚动的艾草炭恰巧撞开契约匣锁扣,被蛀穿的契约纸随热浪翻卷而起,贴住灶膛内壁。
“快掏出来!”二伯的镰刀尖戳向火堆,刀身映出契约上被鼠尿洇染的“生”字。阿茶佯装慌乱,铁钳却将纸页往火苗深处推了半寸。羊粪填塞的裂缝在高温下碳化,草籽灰混着墨屑飘向溺婴井。井沿晾晒的稗草籽突然迸裂,细白根须攀着青砖缝爬向晒谷场东头的老槐。
匠人颈后的紫斑已蔓延到胸口。他给棺木补漆时,溃烂处滴落的脓液将金丝楠木蚀出蜂窝状的孔洞。族老令阿茶递纱布,却见女孩袖口抖落的功德碑碎屑正巧沾上脓疮。石片棱角刮破腐肉,腥臭液体溅在棺内撒的糯米上,黄米登时泛起层病态的油光。
当夜石料场传来惨叫,守夜人发现匠人蜷缩在功德碑背面。他抓挠胸口的指缝里塞满霉变的契约纸屑,身下压着的稗草竟穿透棉裤扎进皮肉。晨雾未散时,他的尸体被草席裹着推进溺婴井,砸碎了水面倒映的贞字残碑。
棺木停灵满月那日,晒谷场积雨的泥洼里冒出簇绿芽。阿茶蹲身细看,竟是糯米混合脓血后长出的畸变稗草。叶片边缘生着锯齿状霉斑,叶脉走向与契约纸的裂痕完全一致。母亲抄起烧火棍要除,棍头却被露水泡软的土块挡了下,只打折了半片草叶。
断叶渗出乳白浆汁,招来群绿头苍蝇围着棺木打转。族老焚艾驱虫时,烟雾窜入楠木裂缝,在棺内凝成灰褐色菌丝。老村长伸手欲拂,菌丝却缠住他尾指的玉扳指,生生勒出圈紫痕。当夜,扳指在祠堂供桌上裂成两半,断面粘着几粒未消化殆尽的稗草籽。
霜降后第一场雨来得又急又猛。雨水冲垮功德碑后的夹墙,夯土里滚出个陶瓮,瓮底积着黑红的陈年经血。阿茶被派去清理废墟时,发现碑体裂缝已扩张到两指宽,裂缝深处粘着几缕花白头发。与老村长清晨梳头时掉落的发丝粗细相同。
寿材被雨淋湿的楠木膨胀,将裂缝撑成可容鼠辈穿行的罅隙。村会计举着油毡布遮盖时,不慎碰翻了契约匣。匣内残纸被雨水泡涨,鼠齿啃噬的“自愿换亲”字样浮肿如尸体面容。阿茶趁机将陶瓮碎片塞进棺木裂缝,碎片的锋利边缘正好割断菌丝缠绕的命纹。
出殡前夜,晒谷场堆满送灵的秸秆。阿茶奉命守灵,看火盆里将熄的纸灰被夜风卷上契约匣。匣内残纸突然无火自燃,蓝绿色火苗顺着稗草根须窜向棺木裂缝。族老吆喝着泼水灭火,却不知阿茶早在楠木内壁涂了层遇水即燃的松脂。
火舌吞没棺盖时,功德碑的裂缝里传出尖锐嗡鸣。阿茶退到井台边,看火焰中翻涌出无数黑色灰屑。那是被烧尽的换亲指模、契约残页与稗草籽。灰烟凝成柱状卷向溺婴井,裹挟着匠人腐烂的指甲盖与桂枝婶的银镯沉入井底。母亲攥着阿茶的手骤然收紧,掌心血痂崩裂处,正巧沾上灰烟中未燃尽的半粒稗种。
三日后,老村长的棺灰被扫进功德碑裂缝。阿茶握竹帚清扫晒谷场时,发现焚烧处的地面竟异常松软。她用帚尖拨开浮灰,露出个拳头大的土洞。二十年前埋下的换亲发丝正在洞底腐烂,与焚毁的契约灰、稗草根纠缠成团深褐色的网。
石料场复工的炮声炸响时,阿茶腕上的伤口已结痂脱落。她蹲在溺婴井边打水,见水面倒影中的功德碑爬满野葛,碑文被苔藓啃噬得支离破碎。井底忽然浮起串细密气泡,托着颗稗草籽漂到桶边。那种子外壳裂开处,赫然露出抹稚嫩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