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翻新火种
夏日的燥热渐渐褪去,长兴镇迎来了短暂而宜人的初秋。夏双国的“双国废品回收站”在东郊的荒地上,也如同熬过了酷暑的庄稼,开始显露出勃勃生机。有了胡建军、赵大柱、王海和林水生四个年轻力壮的帮手,效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夏双国不再需要事必躬亲地蹬着那辆随时可能散架的“老爷”三轮车去跑每一单生意。他将主要精力放在了维系和拓展客户上。凭借着胡三蛋早期打下的那点人脉基础(利发厂的张老板、红星机械厂的仓库主管),加上他自己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子,又艰难地谈下了镇东两家小型铸造厂和一家塑料制品厂的废料处理。胡建军负责带班,领着其他三人,成了回收站里的主力军。装卸、分拣、打包、蹬车送货……四个小伙子像不知疲倦的陀螺,在夏双国的调度下高效运转。赵大柱力大无穷,是装卸的主力;王海手脚麻利,分拣塑料又快又准;胡建军脑子活络,负责统筹和台秤计量;林水生则像个勤快的螺丝钉,哪里需要哪里搬,学东西也快。
收入像涓涓细流,终于汇聚成了可以看见的小溪。虽然距离“发财”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足以按时支付四个人的工钱(夏双国说到做到,日结现钱,从不拖欠),伙食也终于从顿顿咸菜馒头升级到偶尔能见点油腥的炒青菜,甚至隔三差五还能切上几片肥肉解馋。夏双国咬牙添置了一辆二手的人力板车,大大提高了短途搬运的效率。更重要的是,终于开始有了些盈余,能够定期汇钱回野牛沟,给母亲买那救命的哮喘喷剂,给父亲买些补气养血的药材和营养品。每次去邮局汇款,看着那张薄薄的汇款单,夏双国心头那沉甸甸的巨石,仿佛能稍稍松动一丝。
夏双国把剩下的盈余,一分一厘都仔细存进一个旧饼干盒里。这个盒子,被他藏在“实验室”角落里最隐蔽的地方。目标很明确:这点钱,是未来扩大规模的种子,或者……是尝试那个在他心头盘桓了数月、越来越难以抑制的念头的启动资金。
回收站角落里,渐渐堆起了一座特殊的“小山”。与旁边那些成捆的废铁、码放的纸板、堆积的塑料瓶不同,这座“小山”是由各种残缺不全的旧电器组成:外壳摔得坑坑洼洼、喇叭罩都瘪了的旧收音机;扇叶扭曲变形、布满灰尘的旧电风扇;外壳发黄发脆、电线都裸露出来的老式电熨斗;甚至还有几个外壳开裂、旋钮缺失的旧电饭锅……这些都是夏双国特意嘱咐大家留意,从日常收来的普通废品中细心分拣出来“暂存”的宝贝。它们的共同点是:虽然外表破烂不堪,但核心的部件——收音机的电路板、电扇的电机、电熨斗的发热芯——看起来似乎还大致完整,没有明显的烧毁痕迹。
胡建军看着这些堆积的“破烂”,挠了挠头,有些不解:“老板,收这些玩意儿干嘛?又占地方又不值钱,拆起来还费劲。”夏双国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先放着,我自有用处。记着,分拣的时候仔细点,别把里面的‘瓤’弄坏了。”胡建军虽然疑惑,但执行力很强,严格按要求分拣存放。倒是林水生,对这些旧电器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兴趣。每次分拣到这类东西,他都会拿在手里多摆弄几下,看看里面的结构,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每当夜幕降临,回收站陷入一片寂静。大通铺棚屋里传来四个小伙子此起彼伏、疲惫而满足的鼾声。夏双国简陋的隔间里,那盏用电线吊着的、15瓦的昏黄灯泡,便会倔强地亮到深夜。一张用厚实的废弃机床木板搭成的简易“工作台”占据了隔间大半空间。台面上,凌乱却又有序地摆放着各种工具:大小不一的螺丝刀、尖嘴钳、老虎钳、镊子,还有一把被他藏得严严实实、新买不久的30瓦内热式电烙铁,以及松香芯焊锡丝。而工作台的“主角”,则是那些白天被分拣出来的旧电器,此刻已被拆解得七零八落,露出内部复杂的“五脏六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混合气味:松香加热后略带甜腻的焦糊味,金属元件被烙铁烫过的微腥,还有灰尘被搅动后的陈旧气息。夏双国像着了魔一样,完全沉浸在这个由冰冷元件和复杂线路构成的微观世界里。他对照着那本从旧书摊淘来的、纸张发黄卷边、散发着霉味的《家用电器原理与维修》(1978年版),像最虔诚的小学生,一点一点地啃读,一点一点地摸索。最初是满眼的茫然和挫败:密密麻麻的电阻、电容、二极管、三极管,如同天书般的电路符号,错综复杂的铜箔走线……失败是家常便饭:拆解时用力过猛崩飞了关键电容;焊接时烙铁温度没掌握好烫坏了脆弱的晶体管;线路接错导致短路冒烟,烧毁了好不容易找到的替换零件……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时间和微薄资金的损失,让他心疼不已。
但每一次微小的成功,带来的喜悦都足以冲散所有疲惫和沮丧:当一台只有“沙沙”电流声的破收音机,在他小心翼翼地更换了一个失效的电解电容后,突然断断续续地传出了模糊不清的地方台广播声;当一台扇叶卡死、轴承锈蚀的旧电扇,被他拆开清洗、重新上油、调整好扇叶角度后,再次发出“吱吱呀呀”却坚定转动的声响……那一刻,昏黄的灯光下,夏双国布满汗水和油污的脸上,会绽放出孩子般纯粹而兴奋的笑容。林水生有一次半夜起来解手,无意中从门缝瞥见夏双国正全神贯注地趴在台子上,一手拿着烙铁,一手捏着镊子,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电路板上的某个点。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他专注而紧绷的侧影,那张年轻却过早刻上风霜的脸上,闪烁着一种近乎痴迷的奇异光彩。林水生看呆了,悄悄退回大通铺,心里对这个表哥老板,除了敬畏,更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佩服。
简陋仓库最里面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被夏双国用几块捡来的、印着模糊广告语的破旧三合板屏风,勉强隔出了一个仅容一人转身的狭小空间。这里,成了他专属的、不足五平米的“实验室”。屏风内,靠墙钉着一排简陋的木架,上面分门别类地堆满了各种拆解下来的“战利品”:还能用的电机、电容、电阻包、各种型号的变压器线圈、成捆的导线……工作台上,除了拆解工具,还多了万用表(咬牙买的二手货)、信号发生器(自己用废旧元件瞎琢磨着组装的,时灵时不灵)和一些半成品的维修件。墙上,贴着几张他自己手绘的、歪歪扭扭却标注得极其认真的电路图,旁边用红笔写着各种测试数据和猜想。
他不再满足于简单的“修复”。一个更大胆的念头——“翻新”,开始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他用砂纸和水磨石,一点一点耐心地打磨掉旧收音机外壳上经年累月的污垢、划痕和磕碰的毛刺,露出塑料原本的底色。然后,他奢侈地买了一罐最便宜的蓝色自喷漆,在屋外通风处,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均匀喷涂。看着那破旧的收音机外壳焕发出崭新的、虽然略显廉价的蓝色光泽,他心头涌起一股创造的喜悦。他把从两台报废电扇上拆下来的、还能正常工作的电机和几片完好的扇叶,重新清洗、上油、组合安装到一个相对完好的底座上,一台“崭新”的落地扇诞生了!他甚至尝试着用替换下来的发热芯,修复了一个老式电熨斗的温控失灵问题,虽然温度控制还不太精准,但至少能发热使用了……
过程缓慢得如同蜗牛爬行,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和意想不到的挫折。一个喷漆不均匀留下的泪痕,一次焊接失误导致的电路板报废,都可能让他一天甚至几天的努力付诸东流。但他却乐此不疲,废寝忘食。在这个由破屏风隔开的、充斥着金属、松香和灰尘气味的狭小空间里,没有林少辉阴险算计的目光,没有阿坤挥舞砍刀的寒光,只有冰冷的、沉默的零件和他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专注灵巧的双手。每一次成功的翻新,都像在荒芜的废墟上亲手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这灯光虽然摇曳不定,却清晰地照亮了他心中那个模糊却越来越强烈的蓝图——变废为宝!这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进行的原始回收,而是蕴藏着改变命运、创造更大价值的可能性的“重生”!虽然只是最原始、最粗陋的摸索,工艺流程笨拙得可怜,充满了土法上马的野路子气息,但“电器翻新”这颗蕴含着无限生机的种子,已经在他汗水浇灌的这片由废品堆积而成的贫瘠土壤里,顽强地扎下了根,悄然萌发。他甚至开始盘算,等条件再成熟些,是不是该让学东西快的林水生,或者稳重的胡建军,也跟着学点最基础的维修?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随即又被眼前电路板上一个顽固的故障点占据了全部心神。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他知道,脚下的路,还很长。
他低头继续焊接,灯泡昏黄,手指冰凉,那团微弱却固执的“翻新火种”,已在这废墟深处,被他亲手点燃。